第3章 沒有人會不喜歡他
第3章 沒有人會不喜歡他
周五晨讀課,黎棠心不在焉地念經,心裏惦記着自己的英語筆記本。
兩天過去,蔣樓仿佛忘了這事,一直沒還給他。
倒不是那筆記有多珍貴——剛開學,筆記才寫了一頁,字跡也不算工整,實在拿不出手。如果不是當時偷看被抓包心慌意亂,黎棠絕不可能輕易把它借出去。
往旁邊瞥一眼,蔣樓還在睡覺,身體往左側趴,右邊的耳朵露在外面,連同緊閉的雙眼和直挺的鼻梁。
他睡着的時候看起來是真正的溫和無害。哪怕他平日裏臉上總是挂着笑,卻總是透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氣質,類似一片純白的雲裏隐約浮現出烏沉底色,晴空萬裏之中醞釀着暴雨,兩極融合的矛盾感。
不由得多看幾眼,黎棠想,等到課間再問他要吧。
然而
第一節課下,蔣樓被劉老師喊去領教輔到班上發,第二節課後的大課間又被英語老師占用。
“開學一周,大家互相也都認識了,我們來選一下課代表。”
先前英語作業由班長代為收發,同學們還以為英語老師忘了這茬。
高中的課代表是個苦差事,尤其是英語課代表,不僅要收發作業,還要在老師不在的時候負責監督晨讀。
所以沒人願意幹,等了半天,也就稀稀拉拉幾個人有氣無力地舉着手,一看就是受到英語老師的眼神威脅。
黎棠環顧四周,放在桌面的手無意識地互相絞了幾下。
他是真心想舉手。
早上出門前,母親張昭月罕見地下樓和他一起吃了早餐,并問他在新學校适不适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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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很久沒有獲得母親關心的黎棠有種受寵若驚的心情,當即便回答很适應,老師和同學都很好,教學水平也不比首都國際高中差。
張昭月聞言神色松弛幾許:“一中在敘城本地還是不錯的,當年我就是從這裏畢業。”
還告訴黎棠,她在敘城一中當了三年的英語課代表。
黎棠便想着,如果自己也當上了英語課代表,媽媽說不定會高興。
可是他臉皮薄,從前有想要的東西,總會有人想方設法往他手裏送,他還從來沒自己親手争取過什麽。
這一遲疑,英語老師就要拍板:“那你們三個待會兒來我辦公室……”
話音未落,黎棠聽見身旁的人忽然開口:“老師,黎棠也參加競選。”
蔣樓一手托着下巴,微眯着惺忪睡眼,聲音卻格外清晰:“他英語很好,我可以證明。”
蔣樓一醒,二(1)班第四組最後排又成了聚衆場地。
第三節課下,霍熙辰翹起二郎腿坐在窗臺上,大罵蔣樓不講義氣:“我英語成績也不錯呢,你怎麽不幫我報名?”
蔣樓笑:“你要想當課代表自己就舉手了,還要我幫?”
“那不一樣,你不推薦我代表你心裏沒有我。”霍熙辰演上了,“呵,男人就是善變,翻臉比翻書還快!”
周遭男生紛紛作嘔吐狀,有個男生說:“沒記錯的話,你倆暑假分班的時候才剛認識。”
霍熙辰嗆聲:“那也比轉學生認識的久吧。”
……
黎棠無顏面對般地趴在桌上裝睡,心裏百轉千回,一會兒琢磨他怎麽知道我想當課代表?一會兒又想,班主任說他樂于助人,看來也不全是亂誇。
上午最後一節課下,班長李子初來報,英語老師欽定黎棠當課代表。
快到讓黎棠驚訝,明明只去了一趟辦公室,就這麽成了?
很難不懷疑裏頭有什麽貓膩。
走馬上任的第一個任務,就是為同學講解英語題。
來的是先前一起打球的周東澤。他是班上的體育委員,大高個兒往黎棠桌前一蹲,仰着腦袋一副求知若渴的樣子,很有些滑稽。
黎棠恪盡職守,不厭其煩地從基礎講起,讓聽慣了老師的“這題都不用看只能選C”的周東澤如逢甘霖,感嘆如此細致的講解連幼兒園小朋友都能聽懂。
黎棠被他誇得不好意思,禮尚往來道:“是你理解能力強。”
連講好幾道題,後面黎棠摸出門道,發現鼓勵的重要性,但凡周東澤說聽懂了,他就誇道:“很好……真不錯……太棒了。”
問完問題,周東澤笑說:“這麽會教,應該去當老師啊。”
黎棠不敢越俎代庖,連連擺手:“我就是個半吊子,首選還是問咱們英語老師。”
“那我就管你叫小老師吧。”周東澤說,“以後再請教你,你不會嫌我煩吧?”
“怎麽會。”
教會別人,自己也會産生成就感。
“那就好。”周東澤道,“周末放假一起玩啊。”
“好啊。”
“那回頭微信聯系。”
中午,黎棠和李子初一起去學校食堂吃午飯,李子初給介紹了味道比較好的幾個窗口,黎棠終于在這所學校找到還算合口的午餐。
他飯量小,吃一半就飽了,有一勺沒一勺的舀碗裏的蛋花湯,李子初見他無聊,找話題道:“首都離這裏挺遠,你怎麽會想到來這裏念書?”
黎棠不欲過多解釋:“我媽媽的家鄉在這裏,我陪她過來。”
“哇。”李子初感嘆,“你真是個大孝子。”
黎棠看對面的人一眼,心說好在他表情誠懇,并無揶揄的意思,不然這話很容易讓人以為是在諷刺。
又聊回本班級,李子初說:“我和蔣樓初中和高一都在一個班,他一直是數學課代表。”
黎棠想了想:“老師們好像都蠻喜歡他。”
李子初點頭:“不止是老師。”
想到開學第一天在天臺偷聽到的對話,黎棠認可道:“追他的女生很多。”
“男生也多啊。”發現有歧義,李子初補充道,“不是那種追,就是大家都喜歡圍在他身邊,你知道的,長得好看成績又好的人多少有點驕傲,對其他人的态度難免高高在上……可蔣樓不會,和他相處很舒服,他從不會讓人難堪。”
“那你們打球不帶他?”
“是他自己說不想拖我們後腿,他就是做什麽事都會替別人着想,要不是他讓我,班長也輪不到我來當。”
黎棠有點明白了,難怪能一句話就讓老師選他當英語課代表。
可是……
“為什麽要當班長?”
在黎棠眼裏,班長就是個給老師和全班同學當牛做馬的活兒,竟然有人上趕着要當?
“因為習慣了吧。”李子初坦然道,“我從小學起就是班長,哪天不讓我當了我反而渾身難受。”
黎棠心想,這說不定是一種M心态,隐形受虐狂。
嘴上說的卻是:“那他挺了解你,還知道你想當班長。”
吃飽喝足,李子初放下筷子,最後總結陳詞:“所以我說,沒有人會不喜歡他。”
周五沒有晚自習,下午大掃除後直接放學。
好巧不巧,第一周的值日生是第四組最後排的兩名同學,也就是蔣樓和黎棠。
第一次在學校參加勞動的黎棠,面對各種打掃工具無從下手,蔣樓挑了一根拖把和兩塊抹布給他:“去洗手間打濕,我來掃地。”
黎棠聽話地去了。洗拖把的時候手心刺痛了下,翻過來看,掌心不知道什麽時候紮了一根木刺,摳了幾下弄不出來,索性先放着不管。
扛着濕答答的拖把回來的時候,教室裏多了一個人。
是那天在天臺給蔣樓遞情詩的女生,隔壁(2)班的語文課代表,黎棠在辦公室聽過老師喊她名字,蘇沁晗。
聽見有人進來,蘇沁晗撐着課桌回頭,看黎棠一眼就轉回去,當他不存在。
蔣樓也看過來,說:“還沒掃完,你先休息一下。”
黎棠是被安排的那個,沒資格挑剔,于是回到自己座位,趴了下來。
繼續拔手上的木刺。然而那木刺仿佛有自己的脾氣,經過一番折騰,手都摳紅了,木刺反而紮得更深。
一碰就疼,伴随輕微的麻癢。黎棠無意識地舔了下嘴唇,看着只冒一個尖尖在外面的木刺,手指戳一下,再戳一下。
有一下力道重了,痛感沿着感覺神經一路刺激到大腦皮層,黎棠猛一個機靈,這才清醒過來。
趕緊摸出手機分散注意力。
他把手機藏在桌肚的書包裏層,安全的時候就拿出來偷玩。
也沒什麽好玩的,他對游戲不上瘾,點開國際學校班級群,曾經的同學在讨論的話題,他已經插不進嘴了。
私聊曹洋,那家夥不知道在幹什麽,半天沒回他。
黎棠只好随便點開一個講奇聞逸事的公衆號。然而再精彩紛呈的故事,好像也沒有那邊的對話來得吸引人。
“怎麽樣,周末一起去玩?”
“還玩,蘇校長不管你?”
“好好的幹嗎提我爸,煩死了。”
“你也不想我再被喊到教導處問話。”
“唉算了算了,我寫的詩你看了嗎?”
“看了。”
“那我要抽背了哦,最後一句是什麽?”
“我想想。”
“怎麽還要想啊……诶你先別掃了……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
趴着的姿勢實在催眠,黎棠聽着聽着竟然困了。
殘存的一線意識他迷迷糊糊地想,最後一句是什麽呢?
“我愛你”,還是“請你和我在一起”?
醒來的時候天色微暗,黎棠豁然擡頭,目及一道瘦高身影,才忽地放松下來。
他站起來,走向教室後方:“……怎麽不叫醒我。”
蔣樓正在整理工具,聞言沒擡頭:“沒多少活兒。”
蘇沁晗已經走了,不知道是怎麽被哄走的。黎棠幾分局促地撥了撥睡亂的頭發:“還有什麽要做的嗎?”
蔣樓瞥一眼一旁的抹布:“講臺還沒擦。”
黎棠怕他以為自己故意偷懶,麻溜拿起抹布往講臺跑。
邊擦邊往教室後面看,此時蔣樓背對講臺站着,黎棠發現他肩背寬闊,所以即便瘦削也不顯得羸弱。
這樣看,一只耳朵失聰這件事放在他身上,确實堪稱天大的遺憾。
李子初說,自跟他開始做同學起,他左耳就聽不見了,所以要麽生來如此,要麽是在初中之前……
對了,當選英語課代表的事,還沒向他道謝。
在從前的人際交往經歷中,黎棠慣于與人等價交換,不擅長單方面接受別人的幫助,因此考慮得久了一些。
正欲開口時,被對方搶了先。
“你剛才做噩夢了。”蔣樓說。
并非疑問語氣,黎棠愣了一下:“你怎麽知道……我說夢話了?”
“嗯。”蔣樓說,“你喊‘媽媽’。”
他轉過來,目光直直看着黎棠:“喊了三聲。”
媽媽,媽媽,媽媽。
……
媽媽去哪裏了,媽媽不要我了嗎?
……
我的媽媽叫張昭月,哥哥你有沒有見過她?
不合時宜的亂入的記憶,讓黎棠猛然一怔,眼睛微微睜大。
傍晚黃昏,教室色溫偏高的白熾燈下,蔣樓身上的矛盾感再度浮現——厭煩的疲倦,不解的躁郁,還有一些類似冷漠的情緒。
即便他面目平和,嘴角還噙着笑。
語氣也淡淡的,隐約透着關心。
蔣樓問:“一直叫媽媽,是想她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