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往昔(上)
第一章往昔(上)
“啊…”葉寄語蜷縮在床上,用雙手拄着頭,痛苦地低聲□□。屋子裏黑漆漆的,時間凝固。好痛苦,她感覺頭腦裏面每一根神經都緊緊地糾纏在一起,好像數萬只蟲蟻在撕咬着她的靈魂,她呼吸急促,快要窒息了。她難過,她委屈,可是從來驕傲的她怎麽可能在他人面前表露出絲毫,所有的負面情緒統統咽下,孤寂和絕望在黑夜中蔓延。此時的葉寄語好想大哭一場,事實上她也确實在哭,只是流不出一滴眼淚。
“寄語?”房門被輕輕推開,燃起燈,看到臉色蒼白、頭發淩亂的妹妹,葉寄許難掩擔憂的神色,“寄語…你還好嗎?”他坐在床邊,溫柔地撫摸着葉寄語的背給她順氣。
葉寄許和葉寄語,葉震唯一的兒子和女兒。寄許比寄語大十歲,現在剛到而立之年,已經是荒蕪國名聲顯赫的大将軍了,戰功彪炳,為朝廷收繳叛亂國家的兵器和金銀珠寶不計其數。不但是國家的有功之臣也是當今國王的心腹之臣。
“哥…”葉寄語似乎還沒有從恍惚的神思中走出,喃喃道。
“給,你愛喝的。”一杯生榨椰汁,觸手溫熱。自家妹妹素愛甜食,葉寄許當然再清楚不過。他每次到異國他鄉征戰時,都會着意帶回一些當地的特色食品給寄語嘗嘗。前陣子深入南方熱帶地區,正值椰子的花果期,果實新鮮的汁液清甜可口,椰制品更是一絕。椰子糖、椰子冰、椰香蛋糕…他知道寄語一定喜歡。
忽然意識到什麽,寄語努力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謝謝哥哥,我沒事,很抱歉讓哥哥擔心了。”這個世界上最疼愛她的人是哥哥,她最在乎的人也是哥哥。哥哥常年征戰在外,難得此番回家能夠安穩地住上幾天。她不想讓哥哥為她擔憂,所有的痛苦她可以自己承受,真的。
寄許也深知她所想,并未強求,拍拍她的肩膀,“沒事就好,早點休息。”
“嗯,晚安!”又是一個大大的笑容。
當葉寄許從外面把門關上後,她臉上的笑意才慢慢斂去,一手捂在胸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另一只手摸向藏在窗簾後面的一個玻璃罐,裏面是一粒粒安神的丹藥。她取出一粒,就着溫水服下。
她曾偷偷地去拜訪過一位有名的神醫,已過花甲之年,坊間流傳其有妙手回春的本事。老伯伯初見她時微訝,不過随即便恢複了平常的神色。說她只是心病,只要想開了自然就會沒事。可身病好醫,心病難治。她請求為她調制一些治療情緒障礙的丹藥,起初老者不允,因這類藥物雖起效快,卻是藥三分毒,且治标不治本,她還太年輕,總歸是傷身。但最終敵不過她再三央求,根據她的體質煉出了一種副作用較低的丸藥,叮囑她不可長期服用。葉寄語其實不大在意這些,有得便有失,這道理她懂,只看個人在平衡利弊後如何選擇罷了。
她起身欲告辭時,老者忽然補充了一句:“往後有什麽需要可以來找我。”
她微怔,點頭致謝。
在藥效的作用下,葉寄語逐漸平複心境,眉頭舒展開來,意識随之清明。這幾年裏,這種頭痛時常發作。而在前不久當她第二次考試失敗後,發作地更加頻繁了。歸根到底,是心病。說得更準确一些,是心魔。
二十年前,葉寄語降生在帝京一個經商世家,祖上靠販茶葉和棉花發家,此後世世代代以經商為生,生意越做越大。傳到寄語父親葉震這一代,已頗有家資。那時候商人普遍社會地位低下,但葉家卻不同。葉家與當時的宮相皇甫嵩交好,皇甫氏有收集珍奇工藝品的嗜好,葉震便投其所好,若在生意場上遇到珍貴的古玩或者什麽稀奇的舶來品,都悉數獻上,極盡谄媚之态。有宮相罩着,人們也不敢對葉家輕之賤之。
寄語的娘親沈氏原是宮中一位身份微下的歌姬,有傾國傾城之貌。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當年更是憑借一手出神入化的琵琶絕技讓當今國王對之愛慕不已,從此二人琴瑟和鳴、鹣鲽情深,過得像一對平常夫妻。可惜礙于宮中禮制,國王遲遲無法給她一個正當的名分,因此對她充滿了歉疚。然而性情和婉、謙卑善良的她卻不以為意,兩情若在長久時,又豈在一個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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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想,她的隐忍并未換來安穩的生活。她遭到了王後的強烈妒忌,一次趁着國王外出到南方地區巡視時,把她當作生辰賀禮獻給了宮相。一則可以把她趕出宮去,二則可以拉攏朝廷勢力,穩固自己的地位。可王後不了解,皇甫嵩此人政治野心不小,卻不耽于女色。後又輾轉把她送到了葉府。葉少爺果然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被迷了心智,當天晚上便欲強要了她,她寧死不從。
無旁人知曉,此時的她已懷有身孕一月有餘。當她自己察覺時,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為了把孩子生下來,她在葉府小心周全,主動施展媚術,假意與葉震上了床。下人們都不明白她如何這麽快就變了性情。
孩子就要出生的當晚,天現異象。彼時正值中秋,天降大雪。沈玉正在湖邊賞景,突然腹中一陣劇痛,她腳下一滑,跌落在雪地裏。她翩然倒下,像一只折翼的白天鵝,撐起的油紙傘散落一旁。生下孩子的過程極為艱難,整整持續了兩個時辰,她為此耗盡了全部的氣力,孩子出生不久後她便撒手人寰。
國王在聞知她死之事後,連續一個月沒有早朝。
葉震喜得一女,心情大好。這孩子長得也着實可愛,完美繼承她母親的優質基因,粉嫩粉嫩的,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尤為惹人注目。比起她的娘親,神色中更多了幾分聰慧狡黠。只這孩子似是先天不足,比一般的新生兒要輕上許多,衆人也只當是早産的緣故,好生喂養着就是了。只有她母親知道,為了讓這孩子日後不惹人非議,能夠平安健康長大,她是如何斟酌損益,不惜傷害自己的身子。
話說這小娃娃一天天地長大,出落得越發标致,一張國色天香的面容如花似玉,一頭墨發如瀑更添聖潔高貴。除此之外,她在讀書上從來勤奮刻苦,加上與生俱來的聰明伶俐,成績一向不錯。在十五歲這一年,她以全校第一的分數晉升高級班。她成了名副其實的別人家的孩子,頻頻收獲來自他人的稱贊與驚羨。
十五歲,女子及笄之年。正當葉寄語滿懷欣喜地憧憬着無限光明的未來時,她并未意識到生命的航線正逐漸偏離着她預期的軌道。她獨自駕着一葉小舟,在驟然降臨的夜色中迷失了方向,她拼命地劃動雙槳,尋找着前方能夠引領她到達理想彼岸的燈塔,四周海風呼嘯,她幾乎筋疲力盡。
“家門不幸,怎麽就出了你這麽個孽女!”葉震喝斥道。
“我何錯之有?我有權利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你又憑什麽橫加幹涉?”葉寄語也毫不退讓。
“我是你父親!”葉震愈加怒不可遏。
“既嫁從夫,未嫁從父。我對你從小的教育都到狗肚子裏去了?”他想了想又補充道。
“哼,就是天王老子也阻攔不了我!”葉寄語冷笑,神他媽的腐朽道德倫理統統見鬼去吧。
“你…!你放肆!”葉震氣急,揮手欲打。
這時,一個身着紫裙、笑起來如花似玉的少女從不遠處走來,此女身姿曼妙,氣質不凡。
她在不易察覺間帶着譏諷的笑容瞥了葉寄語一眼,随即旋身拉住葉震的一只手臂,嬌嗔道:“大伯。您就別跟寄語妹妹生氣了嘛,我相信妹妹過幾天一定會想通的。實在不行,我願意去學經商,代替妹妹孝敬您。”
“你瞧瞧,這才是懂事的。”自古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你這個混賬東西,還不快滾回屋反省!”葉震另一只手指向葉寄語。
這少女乃葉震侄女,名為葉瑾言,比葉寄語大上幾個月,現也即将升至高級班讀書。她自小就對葉寄語很不服氣,處處想要跟寄語争個高低,為此不惜用盡心機。此次升班考試中,她以一分之差敗給了寄語,心中自是憤懑不平的。
葉震納悶,同是一家女兒,怎麽差距就這麽大呢?
寄語讪笑,既然出了一個虛僞的主,自然無需第二個。
荒蕪國教育體制規定,在初級班和中級班階段屬于通識教育階段,就是各門類學科都要涉獵。到了高級班後,學生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或者未來職業發展規劃自主選擇主修方向,然後進入相應的班級學習。每個班級所招生源都有固定的名額,按照成績排名先後錄取。這一選擇對每個人的人生發展來說非常關鍵,高級班所學知識直接為将來進入大學院進行更深層次的研修打下基礎。
葉家世代經商,尤其當葉震嘗過經商所帶來的甜頭後,他更加堅定地認為,商人的天是明朗的天,從商的路是寬廣的路,生意人,像太陽,走到哪裏哪裏亮。葉家後世子子孫孫必得延續祖上傳承下來的輝煌歷史,守住葉家在生意場上的不朽榮光。
起初,葉震把希望寄托在大夫人所生之子葉寄許身上,奈何這孩子從小只喜歡舞刀弄槍,在讀書上沒有絲毫進益,更別提有什麽生意頭腦。十幾歲他便擅自離家參加了童子軍,每年歸家的日子寥寥無幾,葉震只得作罷。
幸得女兒葉寄語冰雪聰明,參與家中大小事務精明利落,待人接物圓滑老練,是塊做生意的好料,葉震暗自竊喜。如今國家內亂外患不斷,百姓大多貧困,水陸交通不暢,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他急需一個精通海陸貿易知識的好幫手、好繼承人。葉震給寄語規劃好了人生,待她從商學院畢業後,就帶着她風風火火闖九州,踏上經商之旅。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現得知葉寄語拒絕從商後,葉震怎能不氣。
葉寄語想要學習法術!幾年前,皇家法術學院的教授來校進行講座,對法術這一新興學科做了詳細的介紹。對于法術的探索和研究,人類尚處于起步階段,尚有太多未知的謎等待破解。目前學術界雖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研究著作頗豐,可也僅僅停留在理論層面,對于如何研習法術、如何操縱法術以及如何普及法術還需經歷一代代漫長的探究。這是一個前景廣闊的學科,一旦有所突破,人類對世界的認知和觀念将産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教授用動畫演示了一場模拟的法術表演,不同類型的法術交織成了一個色彩斑斓、光怪陸離的世界,更有點金術、避火術、履水術、催花術等等惹的寄語眼花缭亂,她被深深地吸引了!從此,她心中埋下了一個法術夢,她要成為一名優秀的法術師,她多次在夢中夢到自己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如今,她已經長大,終于可以進入夢寐以求的法術班學習了,她難掩興奮和激動。
當兩種相沖突的思想觀念發生碰撞後,悲劇不可避免地就發生了。要麽有一方做出讓步,要麽兩敗俱傷。顯而易見的,這二人都并非吃素的主。
葉寄語從未想過認命,她也從未想過自己會不得不認命。在高級班分班前,葉震用一口難得的銅鎏金嵌琺琅轉花蝴蝶座鐘拖皇甫嵩辦件事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舉國上下大小事務,沒有宮相插不上手的。所謂一人之下而已。修改葉寄語的志願表,對宮相來說,不過是跟校長打一句招呼的事情。好一個桀骜不馴的孩子,有些事可由不得你。什麽法術,都是些不靠譜的東西。
葉寄語被分到了商業班。她發瘋一樣跑到校長辦公室,辦公桌後面那個西裝革履、舉止文雅的中年男人扶了扶眼鏡,然後微笑着從容不迫地說:“本校嚴格按照學生個人的意願進行分班。我很抱歉,現在分班程序已經結束,且法術班名額已滿,斷無轉班的可能。”
四周狂風大作,掀起驚濤駭浪。風號浪吼,似千軍萬馬席卷而來,似餓狼猛虎咆哮而至。霎時間,一朵巨浪打來,葉寄語無處躲避,任由它劈頭蓋臉地砸下,全身被淋徹。小船漂得越來越遠了,葉寄語第一次感到孤獨和無助。
一條路平坦寬闊卻了無生趣,一條路鮮花遍野而崎岖難行。該怎麽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