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柔柔
江柔柔
江柔柔醒來時是在一家旅館。
光線黯淡,空氣裏有股發黴的氣味。
嵌在牆壁上的燈是壞的,光芒微弱,約等于無。江柔柔伸手在周圍找了一會兒,沒有發現手機手電筒一類可以用來照明的工具。
如此一來,只能看見周遭事物模糊昏暗的輪廓。
江柔柔困惑地嘆息一聲:“我這是在哪兒?”心裏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挪動身體,環顧四周。
發現背後的那堵牆上有一個圓圓的豁口。
一束光線從小小的豁口|射|出。
江柔柔将腦袋湊過去,眼睛瞄準它,試圖看清楚洞裏藏着什麽。
什麽也沒看見。
在這個陌生的環境裏,聽不到一點雜音,這裏的寂靜無聲,使她絲毫不敢輕舉妄動。
冰涼的水濺到腳背,卻不知道是從哪裏滲出來的。
孤獨又憂郁的心情猛然浮現,江柔柔打了個噴嚏,很想大哭一場。害怕、驚慌的情緒抓住了她急促跳動的心髒。
“媽——媽——”好像不遠處傳來了奇怪的聲音。嘶啞,喘着粗氣,像開了洞的通風管道。也像手指甲在用力剮蹭硬殼塑料。
聽起來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呼喚它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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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明顯,不是人類。
江柔柔雙手環胸,吸吸鼻子,不停地給自己打氣做心理建設。
她仰起頭,朝發出怪異聲音的方向看去。
一個長着碩大腦袋的小怪物,渾身散發着酸腐難聞的魚腥味,正步履遲緩地朝她走近。
怪物在黑夜裏通體發光。
頭比身體還要寬。
江柔柔的呼吸驟然停止。
不知道為什麽,她愣在原地,身體緊繃得像一塊堅硬的冰。
沒有全身發抖。
沒有失聲尖叫。
只是呆呆愣在原地,嘴唇一張一合,說不出話來。
那個腦袋大到十分吓人的怪物寶寶,再次喊道:“媽——媽——”
它正在朝江柔柔走近。
恐懼勝過了一切情緒。
腎上腺素急速分泌。
所有的感覺都退位于危險到來時,準備戰鬥的警惕。
等江柔柔稍微喘過氣,勉強鎮定下來,占據整顆心髒的驚恐情緒,被她的求生欲擠開一處空隙。
一個念頭,突然閃現在腦海裏。
這間旅館房間的角落裏,應該有放着一個登山背包。包裏有兩把開鋒的鋒利匕首。
江柔柔的意識是剛剛突然蘇醒的。但這具身體的主人,卻不是憑空出現在這個房間裏的。
房間角落裏有能夠對付怪物的武器!
江柔柔徑直往前跑,光線很暗,但不是完全看不見。
她拿到了匕首。
握在手中,身體終于和意識同步反應。
她開始發抖,也能說出話來:“我不是你媽媽,不要靠過來。”
小怪物發出尖利刺耳的咆哮。
忽然,房間一亮。
江柔柔眯着眼睛,刀柄緊緊攥在手心肉裏,心髒提到嗓子眼。
卻沒想到——
那只怪物碩大的腦袋瞬間炸裂,紅紅白白的事物向不同方向濺落。
一個清冽的男聲在她身後響起:“江家大小姐,沒那個金剛鑽就不要攬瓷器活。”
“你嫌離家出走不夠刺激,還要跑到極光區,住進旅館送死,第一只吃掉附近一帶二十多個居民的怪物就是從這裏鑽出來的,你不知道?”
“啧。有錢人,真是讓我長見識了。”
江柔柔轉過身,目光朦胧地看着來人。
“什麽意思?”
是個漂亮的少年,高高的,略有些瘦,一雙瞳孔漆黑的鳳眼,眼尾上翹,鼻尖挺拔,身上有股涼氣。他的眼裏有某種江柔柔能夠分辨卻讀不懂的複雜情緒。
少年用來一擊轟炸掉小怪物腦袋的武器別在腰間的系帶上,身穿白色制服,腿長腰細,脖子上有條細細的純銀鉸鏈半遮半掩塞進領口裏。
他的武器的外型精致奢華,劍刃底部的玫瑰木柄鑲嵌着光澤透亮的碩大寶石,金石鑄造的細長|槍|管上刻滿彎曲的線條。像是槍,又不像,像是刀劍,也不像是刀劍,倒像是道具師制作的一個華美昂貴玩具。
“沒什麽意思,橫生感慨罷了。”少年倚着門框,笑得很虛僞。
江柔柔:“它死了?”
少年神色淡然,瞥向江柔柔手裏反握着的匕首,開口道:“我叫林濃奇。你要是信得過我,接下來可以跟着我。要是信不過,我把你捎帶到山下,你自己再花錢懸賞個保镖。”
江柔柔懷疑自己聽錯了,眉頭輕蹙:“你願意幫我?你認識我?”
林濃奇神色懶洋洋的,呵呵笑道:“要給錢的,江大小姐,你家裏不缺錢,我送你回家,總要給些賣命錢吧。”
江柔柔雙眸微眯:“你認錯人了。”
“怎麽會呢?你是江柔柔,天祭集團江明厲唯一還活着的孩子。”林濃奇走過來,拉住江柔柔的手臂,把她往房間外拽,“你看看外面,天黑後,你一個人,活得下去嗎?”
玫瑰色的光輝從地平線上升起蔓延,深入漫無邊際的荒原。一道明亮的白光升起,灰蒙蒙的天空染上熾熱的紅色紋路,粉紅、橘紅、熱烈的猩紅滾成一片,視野內的大片天空有如在被火焰灼燒。
沉浸在這片廣袤奇異的景色中,江柔柔微微有些失神。
兩三分鐘後,絢爛的紅光飛快褪色,新生的紫藍色占據大半天空。陰沉沉的透着臭氣的風,吹到江柔柔的臉上,她的皮膚隐隐刺痛。
視線盡頭,彩光之下,是被苔藓覆蓋的莽莽山巒,有無數細細麻麻的黑點在上面潮水般湧動。那些黑點,她隔得太遠,暫時看不清楚。
只知道它們移動的速度很快,數量又多。
黑點們在起伏不平的地面無止境地滾來滾去,直到陡峭的山脊由下至上撕開一條裂縫,一只巨大的爪子,從縫隙裏出來,抓住一大把翻滾的黑點,同它一起沉入裂開的地縫。随後,黑點們移動的速度較原來更快,又有一只巨爪從地底攀升,帶走一波黑點。
江柔柔懷疑自己看錯了。
眼前的景色過于瑰麗奇特,加深了她感受到的不協調,好似她整個人是從原來所在的地方,被一種怪力硬生生嵌進一幅用色大膽出格的畫中。
江柔柔的心髒有節奏地跳動得更快,對自己現在身處何方産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困惑。她在腦海裏仔細搜尋來到這裏前的記憶。可是,無論怎麽費勁地去想,都毫無收獲。
空蕩蕩的。
除了自己的年齡性別長相,什麽事情都記不起來。
就算是稍微熟悉一點的其他人,也不至于對自己只有如此淺薄的印象。
忘了。
到底忘記什麽了呢?
江柔柔回到房間,拿起角落裏的登山背包,背在雙肩上。
“走吧,我答應你,但最後你能要到多少錢,我沒辦法擔保。”畢竟她記憶缺失,怎麽來到這裏的完全是一頭霧水,很難将陌生人口中的大人物視為自己的父親。
沿着水泥臺階往下走,新上任的保镖卻沒有跟過來。
“林濃奇,你不是說,要保護我?”
“你跟着我走。”林濃奇仍站在原來的位置,一動不動,那張漂亮的臉,僅有冷漠的情緒浮在上面,“不是我跟着你走。”
少年面無表情,缺乏生氣,毫無瑕疵的精致五官搭配具有完美比例的好身材,靜靜倚着門框,眉眼低垂,鴉黑色的睫毛都不帶眨。江柔柔一眼望過去,覺得他簡直像是一個昂貴華美的人偶,和他按在腰間的那把武器一樣。
愣了片刻,江柔柔心平氣和地放軟腔調,同林濃奇交流道:“好,你走在前面,我跟着。你要去哪兒?”
林濃奇盯着江柔柔不說話。
盯——
目光一寸寸移開,林濃奇換了個姿勢站着,緩聲道:“還沒想好。”他想去附近的補給站。不說實話,是覺得沒必要,他想做什麽去哪兒,不需要一一告訴眼前神色懵懂脆弱的少女。
【叮咚】
腦海裏突然傳來一道清脆鈴聲。
江柔柔眨眨眼,驚訝道:“你聽到了嗎?”
倚在門框上的林濃奇神情一變,快步走到江柔柔的身旁,拽着她的胳膊,準備囑咐她什麽。
可惜。
林濃奇說的話,江柔柔一個字也沒聽清楚,光顧着欣賞好看的紅唇一張一合,耳朵像失聰了一樣。
像是腦海深處有一鍋冷水突然就沸騰了,太陽穴一脹一縮,折磨得她頭暈眼花。
“發生……了……什麽?”
眼前的場景又變了。
變得血腥殘忍。
她看見一群穿得很少的肌肉男人在寬闊的場地上互相搏殺,鮮血随時都會噴濺一地,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眨眨眼的功夫,就有人的腦袋被斧頭砸爛,一個呼吸間,雙手雙腳便被剔得只剩幾片肉絲和裹血的骨頭。
厮殺中的男人們,在江柔柔現在的位置的下方,隔着一層透明的屏障,離她很遠。
遠到絕對不可能靠近她。
江柔柔的姿勢也變了,不再是背着登山包站在臺階上,而是坐在冰冷的鑲嵌着大顆寶石的座椅上。
空椅子有十二把,坐了人的有十二把。
一模一樣的奢華,亮閃閃的,晃得人眼睛疼。
而剛剛混了個熟臉的林濃奇,也坐在其中一把黃金打造的寶座上。
“新人呢,可以主動站出來,看有沒有人願意好心帶帶你們。”一個染了黃毛的年輕男孩語帶嘲諷,一雙細長的眼眸,不懷好意地打量在場的其他人。他坐在江柔柔的對面。
一個長頭發紅裙子的姑娘,細聲細氣道:“新人?”
“看來你就是。”黃毛冷哼聲。
長頭發姑娘不否認。
林濃奇朝她望過來,勾了勾嘴角。
江柔柔沒敢出聲,眼神示意他:“你不是新來的?”
黃毛再次開口:“抱大腿要趁早啊。”他話裏話外,對新人似乎有種高高在上的憐憫感。
長頭發姑娘嗆了聲:“你問這麽多,你肯帶?”
黃毛嗤笑:“你管我帶不帶。”
這位純粹是在浪費時間瞎胡鬧。
有人看不下去了,一個氣質儒雅的中年男人,站起身,對在場的諸位說:“我有留意到,這裏共有二十四把椅子。我們這些任務者,占了其中十二把,那剩下的十二把呢,是給誰留的。”
一個看起來虎頭虎腦的男生高聲喊道:“那還用問,肯定是這個世界的NPC啊。”他笑眯眯地環顧一圈,對江柔柔伸出橄榄枝,“我叫李德,老任務者,人很靠得住。你要是有什麽不懂,可以問我。”
江柔柔瞥一眼林濃奇。
雖然跟那位态度與溫柔沾不上邊的美少年也不是很熟,但至少他是自己被拉入任務世界前就認識的人。
林濃奇應該不是新人。
江柔柔心中有猜測,但不太确定。
“李德,你湊什麽熱鬧,看見長得乖的妹兒,你就興奮,要不要臉。”沒想到黃毛不僅看不起新人,還會無差別攻擊其他任務者。
李德臉色霎時陰沉下來,他瞪了一眼黃毛,說:“我是好心。”
黃毛冷笑:“好心做壞事。”
“你這人怎麽回事,剛剛還說讓新人站出來,老人幫忙帶……”長頭發姑娘顯然已經開始看不慣黃毛,下意識地就開口嗆回去。
可是她的話還沒有說話,便被中年人打斷:“行了。不管老人還是新人,都說說看,你們都有什麽想法,順便報個名字,方便別人聯系。我先來,你們叫我張叔就好。”
長頭發姑娘說:“我是白仙。”
黃毛:“黃毛。”
江柔柔:“……”
黃毛這人,不知道該說有點意思,還是說太狂。
其餘人也随大流開口介紹自己。
自報家門的環節步入尾聲。
林濃奇趕在江柔柔之前說:“林濃奇,剩下那位我認識。”他停頓片刻,笑意越濃。
“你們叫她林妹妹就好。”
衆人表情有些異樣。
白仙疑惑道:“你親妹妹?”
林濃奇不屑回答。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黃毛唱了起來。
江柔柔瞪着林濃奇。
好半天沒說出話來,他,他竟然自作主張給她取了這麽個……代號!
黃毛的歌還未唱完,從門外面進來了十二個長相類似的人。
十二個NPC紛紛坐到剩下的位置上,每個NPC都是面色灰白,眼底青黑一片,死氣沉沉。
“到用餐時間了。”
“上菜。”
其中一個坐在靠門側的NPC揚起手吩咐道。
排成隊列的骷髅侍從端着鏽紅色的長盤,來到二十四把椅子旁邊,放下餐盤,直挺挺地站着。
“肅靜。現在商讨一下,明晚吃什麽?”還是剛剛那個NPC。
骷髅侍從掀開鏽紅色長盤上的天鵝絨布。
每張盤子上裝的都不是人類能吃進肚子的食物。
不停蠕動的深黑色觸手表面覆滿密密麻麻長滿尖牙的嘴巴。鼓脹的眼球眼白部分黏濁發黃堆成一座小高山。表情詭異的木偶娃娃沾滿血跡慘遭分屍的手腳軀幹和腦袋。一條一條被撕成碎片的散發惡臭味的發黴內髒。
“嘔——”白仙撩起長發,彎下腰,惡心地吐了。
其他人的臉色也很難看。
“商讨一下,明晚吃什麽?”NPC敲敲桌子。
白仙站起來,大喊道:“我不想吃!!!太惡心了!這都是些什麽鬼!”
她被吓到了,吓得很慘,吼叫的聲音帶了一絲顫音。
NPC們神色劇變:“不吃是會死的。”
他們異口同聲,像是長了同一張說話的嘴巴。
“他們吃什麽?”林濃奇指了指下方仍在激烈搏殺的肌肉漢子們。
敲桌子的NPC露出怪異的笑容,“他們不吃食物。我們把他們當中死了的人交給還活着的處理。”
聽到這話,江柔柔欲哭無淚。
什麽破世界。
林濃奇接着問:“今晚可以不吃嗎?”
NPC敲桌子的手停下來:“只要你不餓,可以。”
任務者們交換着眼神,張叔開口道:“我們今晚不着急,明天餓了再吃。”
NPC是不會騙人的。
規則不允許NPC騙人。
但他們可以把真相藏起來,說一些片面的話,誤導任務者。這就需要人具備相對敏銳的判斷力,能準确挖掘出有效信息,不會被虛虛實實的線索繞進去。
“既然你們對明晚吃什麽沒有明确的建議,也不願意參與讨論,那我現在便要做出決定。喜愛征戰、豐收和生育的芙拉特銳絲,你的仆人擅自做出決定,明晚的食物是……”NPC的目光從在場所有人臉上一掃而過。
江柔柔內心突然警鈴大作,她有一種非常強烈的不詳的預感。
NPC們齊齊轉頭,盯着一個方向。
“是你。”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看過去。
瑟瑟發抖的白仙驚叫一聲,直接昏了過去。
NPC拍拍手:“除非我們信奉的神芙拉特銳絲另有想法,今晚的決定不能推翻。”
周身萦繞着死亡氣息臉色灰白的NPC們舉起刀叉,對着鏽紅色長盤上的“食物”開始大快朵頤。
江柔柔強忍着惡心,不想表現出多餘的反應,從而被這些恐怖的NPC注意到。
NPC們用餐完畢,宴席就散了。
排在最後離開的那個NPC臨走前,提醒道:“明早記得準時到達餐廳,錯過用餐時間,就沒有吃的了。”
白仙及時醒過來,走的時候手不停在抖。
江柔柔起身站起來的瞬間,忍不住想,吃飯時間似乎很重要。
林濃奇望向江柔柔:“一起嗎?”
江柔柔試探道:“認真的?”
林濃奇點點頭,理由是怕行走的支票在任務世界死了,他現實中會少一筆預期收入。
江柔柔:???
“錢多沒命花是很可憐,人活着缺錢也可憐。”林濃奇矜持地淡淡笑了下,走到十二間卧房裏的其中一間前,手掌握着門把,推開門,說:“請進。”江柔柔剛走屋內,他就跟着擠進來。
江柔柔懶得理他,反正房間裏有兩張床。
入夜後,房間裏漆黑一片。
江柔柔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忍不住想位于餐廳下方的角鬥場。
她遲遲沒有入睡,突然聽見隔壁床上傳來的一聲冷淡輕哼:“快睡。”
是有點困了。江柔柔閉着眼,腦海裏的謎團解不開,明天肯定還有怪事要發生,能躺在床上的時間不多,是得好好休息。
呼吸漸漸平緩下來,睡意湧上心頭,江柔柔眼睛閉着,沒過多久就睡着了。
躺在另一張床上的林濃奇翻過身,松了口氣。
走廊上架設的燭臺同一時間燃起火光,一條長長的粗壯的觸手爬過大理石地磚,無數張長滿鋒利尖牙的嘴巴取代了它表面的吸盤,黏膩的濁液蹭了一地,留下蜿蜒曲折的痕跡。它在每一個房間的門前,都會短暫停留一陣。
呼呼呼——
觸手上面的嘴巴緊緊附在門把上,像是在聆聽門內的人,睡着後發出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