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孟加拉·失落的國度(修)
孟加拉·失落的國度(修)
孟加拉與中國,隔着兩個小時的時差。
兩個小時,說長也并不長,尤其當空間拉開兩個人的距離,網線的連接足以消弭這兩個小時的差距。但是聊天,并沒有因此而顯得多頻繁。
他們不是每天都閑聊,卻每天必聯系。袁珲果真就如他所說,每日聯系她,就是為了确認她的安全。
或是在練琴的間隙想起來,微信上拍一拍她,姑娘也回他一個拍一拍。
或是在清晨起床,問候她一聲“早”,姑娘也回他一個“早”。
偶爾也會聊幾句,或是在和朋友的茶餘飯後想起,問一問她今日去哪兒了。姑娘消息回得很慢,五六個小時後,她才丢過來一個視頻:恒河岸邊,她坐在船上駛離碼頭,碼頭邊,垃圾和水葫蘆鋪滿河面,數不清的人群在河邊、在船上游走。
袁珲看得一個哆嗦,差點沒吐出來:太髒了,你居然還敢坐上船!
樊施施坐在船上,碼頭擁擠一片,吵嚷一片,漸漸遠去。夕陽把河水染成橘色,投射在渾濁的水裏,攪動出一片昏黃。一股莫名的氣味蒸騰而起,她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曬得黝黑的孟加拉船夫默默劃着槳,身子一弓,背上的脊柱線嶙峋凸起。
她獨享這一刻的寧靜,在并不那麽清澈美麗的河流上。
她這才想起什麽來,掏出手機回他消息:就是在這條河裏,他們洗菜、洗澡、洗衣服
袁珲:要是叫我生活在這裏,可能會死
作為一個重度潔癖患者,光是看着這畫面就讓他百爪撓心了。
樊施施笑:不會,你一定會适應這裏的
袁珲:那我還是選擇go die
樊施施又笑了,她能感受到他文字傳來的強烈抗拒。
樊施施:那你真應該試試這裏的手抓飯
袁珲:真的用手抓嗎?
他對于南亞的飲食風俗有所耳聞。
對面又傳過來一個視頻:小餐館裏坐滿了巧克力色的南亞人,他們熟練地用右手将碗裏的長米飯與咖喱汁均勻混合,随後握起一把,送到嘴裏。
他感覺血液麻麻的,像有無數只小蟲從腳底往上爬。他問:你也是這麽吃的嗎?
樊施施:入鄉随俗
袁珲:“……”
他發現,這個姑娘簡直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彪。
他忍不住,問出了許久以來的疑惑:其實我一直不明白,你一個女孩子做旅游視頻,為什麽非要去這麽些地方?
肮髒、混亂、貧窮、落後,這種環境裏,他一天也待不下去。畢竟他是連出差都要自備床單和馬桶墊的人,就連顏可這樣的女孩兒都會嘲笑他是個潔癖怪。
樊施施很快回:你不覺得這很有意思嗎?
袁珲一時語塞,他一點也不覺得。
袁珲:沒覺得
袁珲:倒是覺得你比較有意思
樊施施笑了笑,沒再回他,手機往兜裏一揣,仰頭倒在船板上,看恒河上方的雲霞,無窮變幻。
*
一夜的安睡,她拉開窗簾,查看天色。還好,沒有要下雨的征兆。利落地洗漱完,點開手機查看,袁珲又發了消息來:早
十分熟悉的問候,熟悉到她幾乎已經習慣他每日恰到好處的關心。
樊施施:早
回複完後,手機往包裏一丢,再将gopro、充電寶、三腳架、防蚊噴霧等往包裏一一放好。
手機在包裏震動,微信再次傳來消息:今天打算去哪兒?
屏幕在黑暗裏亮了十秒,随後,自動息屏。
她将包往肩上一抗,推門而出,去往今日的目的地:女人村。
女人村,是外人給的一種美稱,若直白點說,應叫“□□村”。在孟加拉,為了解決婦女的就業問題,□□易是合法的。
“女人村”分布在孟加拉的各個地方,許許多多都是沿河而建,方便封閉式管理,形成一座孤島。一旦踏了進去,就很難再出來。但其實很多女人,也并不想出來,因為即使出來了,也無以為生。
樊施施想去探訪“女人村”很久了,但她一個異國他鄉的女子,言語不通,貿然闖入,不得不說是一件危險的事。這一次,她找到了駐地孟加拉的前同事——吳中明,作為她進去女人村的向導,又提前打點好了那裏的媽媽桑。只要錢給到位了,沒有什麽路是走不通的,尤其這裏是貧窮的孟加拉。
吳中明開車接上她,舊同事見面,少不了又是一陣寒暄。
車子在路上開着,塵土飛揚中,兩個人聊起了過往。
吳中明:“其實真的挺羨慕你,雖然離開了報社,但現在自媒體也做得風生水起,做自己想做的,說自己想說的,還能賺到錢,真好。”
樊施施望着窗外,笑一笑:“這裏頭的難處,我就不跟你倒苦水了。但我真的挺感謝,當初那個有勇氣離開的自己。”
他嘆口氣:“老江現在還總說起你,誇你有膽識,有能力。”
她訝異地轉過頭:“是嗎?我還以為他肯定背地裏臭罵我呢,說我離了主流媒體,竟幹些不入流的事兒。”
吳中明笑了:“老江對你是嚴厲,但他其實很欣賞你的。”
兩個人說笑着,憶往昔,嘆今朝,不知不覺,車子開到了。
樊施施跳下車,開始舉着GoPro錄視頻,在鏡頭前說着導語,走進“女人村”。
此處靠着河流,主要是做船員的生意。這些船員在水上工作,一離家便是三兩個月,因此經常會來這裏光顧。
村子是一片延伸出來的水上之屋,木頭一搭,便是連接村子與外界的唯一通道。樊施施走過那根顫顫巍巍的“橋”,橋下河水渾濁。樊施施見識過孟加拉河水的威力:常常是有人在水上的廁所撒尿,旁邊不遠處就有男孩兒在洗澡,再不遠處的碼頭是女人們在洗菜。
“吱呀吱呀”,腳下的木板作響,樊施施吓得臉色都白了,要是真的掉進了這河水裏,她有種這輩子都幹淨不了的感覺。
然而就是這根“橋”,每天卻有數不清的來客,由這裏通往那裏,去到他們的尋歡之所。
吳中明率先跳過去,轉身遞過來一只手,一個精瘦的孟加拉向導使勁指着她面前的一塊木板,嘴裏叽裏咕嚕的,不知在激動些什麽。
她疑惑地看向吳中明,他依舊伸着手:“他說這塊板子松了,千萬不要踩,直接跳過來。別怕,我接着你。”
“哦。”她應一句,沒接他的手,長腿一躍,輕松松跳到土地上。
媽媽桑來接待了他們。她穿着鮮豔的沙麗,又黑又矮,身體肥大,對于樊施施這位金主,倒是顯得客氣。樊施施讓吳中明幫忙問她,能否找一個姑娘願意接受她的采訪。媽媽桑連聲點頭,轉頭就給她熱絡地去尋,同事帶着樊施施,在村子裏轉悠了起來。
手機在包裏震了震,屏幕亮起,袁珲在微信上又拍了拍她。好幾個小時了,她始終無暇去看手機。
村子很破敗,道路狹窄、泥濘不堪,幾塊鐵皮、幾根木頭一搭,就是一間屋子,姑娘們的閨房,同時也是待客的房子。
有生意的姑娘關門做生意去了,沒生意的姑娘或四處閑晃,或盤腿坐在一起聊天。樊施施的闖入,無疑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她幹淨清爽的東亞面孔、利落簡潔的打扮,在這裏都顯得尤為格格不入。背上背着的旅行包和手上拿着的GoPro,驕傲地彰顯着一種完全不屬于這裏的氣質——自由而獨立。
樊施施感受到了無數的目光,羨慕的,渴望的。
她忽然覺得,沒有勇氣再在這裏逛下去了。正巧在此時,媽媽桑也遞來了消息:她安排了一位姑娘接受采訪。
姑娘名叫蓋娅,圓圓的臉盤子大大的眼睛,淺棕色的皮膚在這個南亞的國度裏絕對算得上白皙。一靠近,就有股濃烈的氣味,說不上是香料味還是香水味。令樊施施詫異的是,她臉上神情還顯着懵懂。
蓋娅帶她們去了自己房間,低矮逼仄的鐵皮屋,連個窗戶都沒有,僅靠一扇小門艱難地搜集着光線。但一眼望過去,裏面竟然收拾得頗為整潔,梳妝臺上擺放的小盆栽還有床頭的卡通抱枕,都暗暗訴說着主人小女孩兒的心性。
樊施施瞄到了那張床,橘色的花毯子鋪得平整,倒是幹淨。可她還是忍不住想象着,姑娘就是在這張床上,做着皮肉生意。
樊施施沖她輕輕一笑,對着吳中明說:“你幫我告訴她,她的屋子布置得很漂亮,很溫馨。”他把這句話翻譯給蓋娅,蓋娅笑了,顯見得開心。她在床邊坐下,搓着手望他們,羞澀地等待接受采訪。
樊施施不敢坐過去。她自然地把腳邁出門,領着他們出了這間閨房,他們就這樣站在門外,完成了這場采訪。
蓋娅是個溫和的姑娘,幾乎是有問必答,她告訴樊施施,自己今年21歲,但樊施施看她的臉龐,有沒有18歲都得打個問號。她懷疑是媽媽桑叮囑了她必須謊報年齡,因為即使孟加拉□□易合法,但未滿十八歲便入行也屬違法。
一開始樊施施斟酌着話題,在感受到她的配合後,她開始試探着深入。蓋娅說,她是自願來的,自己沒有受過教育,除了這裏,她想不到還有什麽更好的謀生方式。
樊施施:“那你想過離開嗎?”
蓋娅苦笑點點頭:“當然,但我恐怕只能餓死。”
世界上就是有這麽一群人,在死亡和茍活之間,必須二選一。
走之前,樊施施給了蓋娅一筆錢,以表謝意。不小的一筆錢,至少對于蓋娅而言是這樣了,樊施施暗自算過,這抵得上她做十次生意。
采訪開始到結束,蓋娅一直都是笑着的,眼底有輕輕的憂愁,面龐又是少女特有的青澀。直到樊施施遞給她錢的剎那,她把錢緊緊攥在手裏,眼眶濕潤了。
樊施施無法再去問,此時此刻,她心裏想着什麽,但她想,自己的出現對于她們而言,大抵是種殘忍吧。
結束探訪,兩個人開車回了市區,天色漸暗,樊施施梗着脖子望窗外,像一尊肅穆的雕像。
樊施施堅持要請吳中明吃飯,答謝他的援助,這次來孟加拉他确實幫了很多忙。
她找了一家高檔餐廳,印度菜。飯後,兩個人又去了吳中明工作的地方參觀。
進來報社的格子間,聞到久違的油墨味,樊施施心中感慨萬千。那些青蔥歲月裏的壯志豪情、理想萬丈,似乎又被重新激起。
她坐進辦公椅裏,腳一翹,轉着圈:“真好,這感覺好親切。想當年,誰還不是有一顆‘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的心?”
吳中明苦笑:“你現在這樣也好,我們才是被困住的人,想走又沒有勇氣,想留又無力重整河山。”
在傳統媒體江河日下的時代,吳中明身上有每一個新聞人的彷徨。
樊施施仰頭,笑着看他:“不會啊,你們負責關注這個時代的重大事件,而我,只想記錄這個時代不為人知的細節。大家各司其職。”
吳中明看着她的眼眸,姑娘笑得明媚飒爽,有種美而不自知的吸引力。他強迫自己不去注意她,拉開抽屜,翻出一個充電器:“你手機不是沒電了?充上吧。”
她聳聳肩:“沒事兒,反正我也不怎麽看消息,又沒什麽非要聯系的人。”
他啞然失笑:“你倒是無牽無挂一身輕,潇灑。”
她勾起淺笑,無謂道:“習慣了。”
她早已習慣了,不被人牽挂。以前父母走了,還有張傾恒,後來張傾恒也走了,她便習慣了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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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珲結束了演出,把小提琴小心地收好,挂在肩上,走出大劇院。
七月的杭州,飄起了夏日夜雨。飄飄灑灑的細雨,繡花針似的,帶着江南的溫婉之韻。離開溫暖的劇院,站在高闊的屋檐下,風片夾雜着雨絲撲來臉上,他終于被吹得清醒了點。
剛剛的合奏,他竟然拉錯了一個音。這于他是一個不可思議地錯誤,雖然混在合奏中聽不太出來,但旁邊的顏可還是察覺到了,演出結束還拿這個來揶揄他,說他這是要故意引起她的注意。袁珲苦笑,懶得去理會她這刻意暧昧的玩笑。
他又掏出手機,微信裏還是毫無動靜。從今早八點多到現在,整整十四個小時了,姑娘始終杳無音信。該不會出什麽事了?
終于,他撥出了一個語音通話,三十秒後,自動挂斷。沒有人接。
他深吸口氣,将手機放回西裝口袋裏,算了,一個素昧平生的姑娘罷了,人各有命。
回到下榻的酒店,還是忍不住又打了個語音,依舊沒有人接。算了算了。
他洗漱完,例行睡前護理,打開藍牙音箱,點上香氛,在弗朗蒂切克·德爾德拉的《紀念曲》裏和柔軟的鳶尾花香氣中,閉上眼睛。
然後,成功失眠了。
他一閉眼,腦海裏不斷閃現的,是她各種遇難的場景:撞車了、翻船了、被一群棕黑的孟加拉男人拖進巷子裏……
不知過去了多久,腦子裏始終混沌着,迷迷糊糊,半夢半醒。
“嗡嗡”,手機震動,他睜開眼,趕緊拿過來點開,1點43分,她發來消息:感謝來電,安全,勿念。
*
樊施施回到酒店,又馬不停蹄剪起了視頻,等忙完才想起看手機,發現袁珲竟打來兩個語音。
不自覺,嘴角勾起一個輕微的弧度。
她想回撥過去,可現在已經快12點了,算算時間,國內那邊還快兩個小時呢,他怕是早都睡下了。
她回了條消息,當作留言:感謝來電,安全,勿念
打着哈欠,剛放下手機,屏幕又亮了,微信打來語音:袁珲。
她怔住了,立刻接起:“喂?”
“樊施施?”那邊傳來聲音,焦急的,又帶着睡意惺忪的沙啞,一下一下,像只帶繭的指腹,在她心上輕輕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