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番外一:蕭應
番外一:蕭應
蕭應年少輕狂的時候,也曾偷偷看過話本,喬裝去過青樓,聽過太傅口中的“淫詞豔曲”。
後來他發現,不管是那些狗血惡俗的話本,還是那些不堪入目的豔曲,總是圍繞着一種“無厘頭”的愛恨糾葛。
他說“無厘頭”并不是無故放矢。那些故事的主人公總是莫名其妙地相愛,未經多少時日,又莫名其妙地生死與共起來。
這種“莫名其妙”讓他很快就對那些話本豔曲失去興趣。
他從小接受的是帝王教育,學的是治國之道,就算偶爾會偷溜出宮,但那也只不過是他枯燥乏味生活中的一點點調味。
他注定要站在極寒的尊位上,為蕭家的江山付出一生。
這是蕭應從小就明白的事,是他刻在骨血裏的責任。
至于那些纏綿悱恻的情情愛愛……蕭應一笑置之。
他認為那些東西是不會出現在他生命中的——
如果他沒遇見唐卿的話,确實如此。
為了制衡朝中勢力,蕭應後宮有來自各個家族的人,而唐家有從龍之功,手握重兵,朝中聲望極高,唐家女兒是當之無愧的皇後人選。
跟先帝一樣,蕭應既仰仗唐家的護國之能,又極忌憚他們手上的兵權,對于這位即将成為他皇後的人,他開始甚至是厭惡的。
甚至在隆重的封後典禮後,洞房花燭夜,他去了貴妃宮中。
蕭應并沒有特意折辱皇後的意思,去貴妃宮中前特意封鎖了消息。
他只是一想到皇後是唐家人,就無法在她旁邊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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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家畢竟勢重,蕭應衡量過後,第二日便再度去了坤寧宮,帶着點安撫意思。
他以為皇後會有些心傷,畢竟她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對成親正是有幻想的年齡。
他沒想到,踏進坤寧宮宮門時,他想象中“有些心傷的小姑娘”正坐在庭中石桌邊,笑盈盈地看着宮女太監們抓蝴蝶。
他以為她是年齡太小,童心未泯。
但下一秒,她發現他來了,卻絲毫不慌張,不緊不慢地将手上糕點吃完,再擦擦手,才來行禮,可謂是淡定至極。
怎麽看都沒有“童心未泯”的模樣。
她禮行得極标準,并沒有怠慢的意思,就好像剛才動作就是舍不得那點糕點似的。
這種反差和矛盾讓蕭應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唐卿迎着他打量的目光,既不惶恐,也沒有特意掩飾,就很自然地看着他。
蕭應在深宮多年,一眼就明白,她那目光是真的自然。
她知道面前人是皇帝,卻不為他掌握生殺大權而惶恐,也不為他至高權利而谄媚。
唯一有的尊敬,是因為他确實兢兢業業,給這片秀麗山河做出了巨大貢獻,給百姓帶來了更好的生活。
——這是蕭應後來才明白的。
随着他對“稀土”調查的深入,他不可避免的知道了一些真相——蕭家的江山是用卑劣手段,從秦帝手上偷取的。
竊珠者誅,竊國者侯,成王敗寇,似乎沒什麽好說的。
但剛知道這件事的那幾天,蕭應夜晚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雖然蕭家江山得來的并不光明,但蕭玘極為重視先帝和他的教育。
他們從小學的聖人之道,祖父蕭玘在蕭應心中偉岸無比,是能跟秦皇漢武匹配的人物;但他沒想到,蕭家的江山竟然是他用如此卑劣的手段竊取的!
那幾日他心情郁郁,連帶朝中衆臣都察覺到了他的情緒,個個噤若寒蟬。
又是十五,按例他當去坤寧宮。
本來不想去,但他不知為何想到了唐卿那雙總是平靜如水的眼睛,後來他還是去了。
那時他才二十,城府還沒有那麽深。看到唐卿安靜的樣子,他鬼使神差用一種委婉的方式說出了自己這些時日以來的心結,但剛說完他就後悔了。
盡管他說得很委婉,但他還是擔心唐卿猜到什麽,畢竟事關先祖名聲。
唐卿靜靜聽着,待他說完後,極輕淡地掃了他一眼,道:“你所說那人現在不是将天下治理得很好麽?”
他一愣,而後豁然開朗。
是啊,雖然蕭家江山來得并不光明,但他們後來為百姓所做的努力并不是假的,自從戰亂後,百餘年裏,他們勵精圖治,百姓逐漸富足起來,甚至詩詞歌賦也再度繁華起來。
他想起年少時偷溜出宮,聽到諸多文人騷客議論朝政,其中亦不乏對當朝的贊美之詞。
他比往常多吃了一碗飯,興沖沖地趕回禦書房處理政務去了。
而自那以後,他便會時不時去往坤寧宮。
他來,唐卿不會受寵若驚特意為他準備什麽;他走,唐卿也不會挽留,有時甚至裝睡懶得送他。
但這種感覺卻讓他舒服至極。
皇後是個極通透又沒什麽欲求的人,是個合格的樹洞。
他經常被朝中人吵得頭痛,會在她面前念叨幾句,她在安靜聽完他的訴說後,有時會簡單說一兩句話,時常給他啓發;但更多時候,她什麽都不說,而是讓荔枝上菜,坤寧宮飯菜總比禦膳房好吃些。
安靜吃完飯後,蕭應發現自己先前所謂的煩惱也沒有那麽讓他煩心了。
時間久了,他便習慣沒事時到坤寧宮坐一坐。
皇後是個很神奇的人,如果不是唐家人就更好了。
有時候他會想。
但是唐家人也沒有關系。她一個女子,也妨礙不到什麽。
蕭應遲早會鏟除唐家,收回兵權。
但這得在他更有把握之時,比如找到火.藥之後。
時間慢慢過去,一切平平淡淡。偶爾他發現貴妃總喜歡到皇後哪裏去,但他并沒有在意,依舊将注意力放在搜尋“火.藥”上。
後來,江南大雨連綿數月,水患轟然而至。
他決定禦駕親征,一方面是他早就有體察明情的打算,另一方面是他發現帝陵就在江南。
臨行前,他去了坤寧宮跟皇後告別。
皇後仍然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樣子,笑盈盈給他送行,但他心裏卻不知為何有些不是滋味。
甚至沒敢看她的眼睛就急匆匆走了。
畢竟再度回朝時,就是他徹底鏟除唐家之時。
水患他處理得很好,應對及時,甚至開了官私合營商鋪和皇莊,經過實踐後,效果良好。
有時他經過已經辦好的商鋪,走過皇莊,偶爾會想到皇後,他當初提出這兩種運行方式還是受了皇後啓發。
他偶爾會眺望京城的方向,心想,她是不是又在皇宮裏看宮女們捉蝴蝶呢?
跟解決水患的順利相反,他在尋找帝陵的過程中充滿坎坷。
先是莫名奇妙出現兩股勢力,将他往錯誤方向帶,後來好不容易到了帝陵,他們又跟他搶奪起火.藥制作圖。
其中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兩股勢力的領頭人,一男一女,武功高深莫測。
他們似乎也不對付,時常大打出手,而蕭應武功雖然薄弱,但畢竟是皇帝,擁有衆多私兵。最後他趁那黑衣女子不備,一下子刺穿了她的心髒,趁機奪到了她手上的制作圖。
他自認此行十分圓滿,帶人離開。
離開帝陵時,他發現那個黑衣男人冷冷地盯着他,到底沒動手,轉身沖了回去,很快消失在幽深的甬道裏。
再接着,只聽“轟隆”一聲,身後帝陵爆發出驚天巨響,整個炸裂開來。
無數巨石亂木四處橫飛,蕭應在手下保護中也受了不小的傷,但最後還是逃了出來。
而那一男一女兩個黑衣人再也沒從帝陵裏出來。
那兩人明顯就是敵對勢力,死了也好。但不知為何,蕭應心裏隐隐不安,但他很快就要回京,這股不安立馬被他抛之腦後了。
他已經決定,只要唐家老老實實上交兵符,他就不會動他們。
陽光正好,皇後也許正懶洋洋地在院子裏曬太陽,想到此,他下意識勾了勾唇。
但接下來的一切,成了蕭應一輩子無法擺脫的噩夢。
他回到京後,換了件衣服就去了坤寧宮,看見那個和皇後面容一樣的女人,他卻一眼看出,這不是她。
這不是唐卿。
他以為她溜出宮了,像年少輕狂的自己,于是也沒有拆穿,耐下心等了等,但随着時間慢慢過去,直到天黑,皇後都沒有回來。
蕭應心裏湧上一種不詳之感,立刻把唐父召進了宮。
他見到唐父時,差點沒認出他來。短短幾月不見,唐父像是蒼老了十歲,發須皆白,整個人有種行将就木的枯槁之氣。
終于,蕭應知道了,皇後就是帝陵中那名黑衣女子,她死了,被他親手捅穿了心髒。
更為絕望的是,他知道了所謂的火.藥制作圖是假的,唐卿只是為了引他出帝陵而制作出來的假圖,真正的火.藥制作圖就是帝陵牆壁裏那些火.藥本身。
這些事實仿佛一記重錘,狠狠錘在蕭應胸口上,讓他整個人一顫。
難怪……難怪在帝陵中她總是對自己手下留情;難怪她武功那麽高強卻他鑽了空子,刺中心髒……這一切都是她是故意的……她故意要把制作圖給他,引他出帝陵,保全他性命……然後、然後自己茍着瀕死之軀,點燃引線,毀了所有火.藥……
蕭應呆呆地站在那裏,忽然感覺喉嚨一陣腥甜——
“噗”
他噴出一口血來,再也承受不住刺激,昏迷了過去。
皇帝吐血驚動了整個太醫院,但即便是孔太醫也沒有辦法。
心病仍需心藥醫,蕭應的心藥已經死了。
一時間朝中人心惶惶,猜測紛紛,極害怕皇帝就這麽駕崩。
蕭應做了很多夢,夢見先皇對他的教導——“阿應,還有無數百姓正在饑寒交迫中,你是唯一能拯救他們的人。”
他夢見了江南之行中,看到的餓殍浮屍,皮包骨頭的母子餓死在枯樹下;他也夢到了唐卿,極輕淡掃他一眼,道:
——“那個人不是将天下治理得很好麽?”
是啊,他還不能死。新政還不鞏固,百姓中還有諸多流離失所之人,他肩上重任還未完成。
蕭應醒來了,瘋狂投入政務中,從此未踏入過後宮。
這次事情過後,他身體到底留下了病根,時不時會有心絞痛,但他沒管,仿佛不知疲倦似的整日工作,連帶着朝中大臣跟着一起進入了瘋狂的工作狀态中。
新政逐漸在蕭朝各地推廣,百姓逐漸從水患中恢複過來;随後朝廷又頒發諸多令法,改土地所有制,農民擁有了自己的土地,瘋狂熱情投入耕種;再接着,他又大改了原本對商人嚴苛的令法限制,蕭朝經濟迅速發展;最後,他下令修運河,溝通南北。
僅僅十年,他便做到了百姓豐衣足食,公私倉庫充實,商人交易自由。
他将蕭朝帶向鼎盛時期,自己身體再也支撐不住。
在一個寒冬早晨,安德福本來要侍奉皇帝起床更衣,卻發現他不在養心殿,太監宮女搜尋一圈都未找到人。
安德福靈機一動,擡腳去了坤寧宮。
天下着薄薄的雪,坤寧宮多年無人居住,卻一塵不染,牆角紅梅盛放,仿佛昨日主人才走。
那位千古明帝坐在院子裏,一動不動,飛雪已經在他身上覆蓋了一層淺淡的白,細看,他嘴角似乎噙着一絲笑。
安德福心酸至極,抹着淚傳下了這個驚天的消息。
帝薨了,年僅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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