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醉鬼
第71章 醉鬼
新春年節之中, 雪後的紅梅開得正酣,高門顯貴的主君夫人們帶着家裏的公子小姐出游賞雪,去佛寺進香, 到處都是合家團圓的景象。
即便是新年,秦樂窈也都還是一天天的早出晚歸。
赫連煜知道她必然是在籌劃些什麽,雖然她守口如瓶惜字如金地不願讓他插手,但赫連煜到底還是怕她單槍匹馬的在外面吃虧, 不放心徹底放開手去,便讓季風一直在注意着她和楚家的動向。
起先一直都沒什麽特別的風吹草動,一直到初七的時候,季風過來上報了一個消息:“主子, 楚家那邊二公子褚少昀的院裏,最近出了點小事,有個姓宋的幕僚,此前一直頗受器重, 但現下被關在柴房裏, 依着楚二公子的脾性, 估摸着是本着要人性命去了。”
“幕僚?”赫連煜皺着眉頭,“說仔細些。”
季風:“楚二公子屋裏有個通房的陪床丫頭,聽說是一直手腳不太幹淨, 私藏了許多主君身上的小物件,年前東窗事發被捉賊拿髒,捆了扔進柴房等候發落了, 這些日子楚二公子一直被楚家主母拽在身側陪着進香念佛,尚且還不知道此事, 估摸着還得個兩三日才有功夫回去料理這事。
結果就是在這個關口上,通房丫頭不死心, 想方設法勾搭上了那位宋幕僚,原本當是想獻身求救,結果不知怎麽的,兩人的奸情竟被回來的二公子給當場撞破了。”
“這一下可好,人沒救出來,反倒是把自己給搭上了,現下兩人都被捆了繩子關在一處,聽候發落呢。”
赫連煜對褚少昀那厮後院裏起了什麽火不感興趣,只想分辨秦樂窈盯上的人物到底是哪一個,便追問道:“她那邊呢?有沒有什麽能跟楚家對應上的動靜?”
正是因為有,季風才會來上報此事,他點頭道:“有的,而且反推那通房手中拿到的媚藥,還有那天晚上宋幕僚之所以會經過柴房,後面再被楚二公子撞上,這些事情串起來的幕後推手,深挖下去,最後都是秦姑娘在推波助瀾。”
赫連煜微妙地揚起眉宇,似乎是又發現了一些什麽新奇之處,“就單靠她一個人?”
“這個……”季風想了想,道:“就還有她的那群夥計吧,不過都是各幹各的,相互之間也沒明白掌櫃的具體在幹什麽,不過使了不少銀錢出去倒是真的。”
這一消息再次刷新了赫連煜對秦樂窈的認知,男人若有所思地輕笑着:“小瞧了,她還能有這等成算的本事。”
那楚府的後院雖不是什麽皇宮大院的要緊之處,但這一步步的推動和算計,她手上又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人能潛入進去,委實不易。
赫連煜的口吻多少有些驕傲在裏面,季風點頭附和道:“是,挺不容易的,而且心思缜密,許多東西其實明面上都察覺不出來什麽痕跡,好在咱們的人是受訓過擅長挖這些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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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她的目标并非是楚家人,那這關起來的一對狗男女……”赫連煜眯着眼,又再壓下心裏的念想,秦樂窈費了這麽大的功夫要報複,要是被他中途截了胡,怕是要跟他鬧翻天。
“罷了。”男人舌尖抵着後槽牙,慢慢道:“繼續盯着吧,暫時不要妄動,我感覺以她這般陣仗,應該還有後招。”
“是。”
正月十五這一天的元宵燈會,永安大街的街頭到街尾,人頭攢動,挂滿了各式各樣明亮的燈籠。
褚少昀是個心狠手辣的主,楚家二房後院的這樁醜事,鬧了這麽些天,最後落了個一死一重傷的結果,那通房丫頭身子骨弱些,受不得幾鞭子便香消玉殒了,留下一個被打去了半條命的宋幕僚,半死不活地被拖出了門去,丢進大靈山裏自生自滅。
下人們對此守口如瓶,對外只說一個舊疾發作病死了,一個失了心瘋,送去了城外莊子上養病。
簡陋的馬車晃悠悠地從偏門出去,一路披着月色進了山溝,這天寒地凍的,兩個家丁的鼻頭都凍紅了,搓着手随意将裏面的男人拖了出來往下一扔,只想快些了事免得挨凍。
宋樊身上全是被鞭子抽的血痕,雙手都被反綁着,只着了一件單薄破爛的裏衣,從山溝滾落後卡在了半腰的枯枝上,被雪凍得渾身抽搐,扯着嗓子求救道:“你們別走!!”
“我、公子現在只是在氣頭上,他那麽器重我,他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你們、你們現、現在走了我必死無疑,到時候、到時候公子還要拿你們出氣、”
家丁譏笑道:“你還美着呢,咱們公子可不是個念舊的人,那些犯了忌諱的人,哪個不是死無葬身之地的,哈哈,你說說你,誰讓你管不住自個兒的下半身呢,真活該。”
“別理他了,咱們回城吃點酒熱乎熱乎,也是倒黴元宵節的還要到這荒山野嶺來跑一趟,走了走了。”
上面的家丁說着便離開了了,下面的男人撕心裂肺哀嚎着:“你們別走!!兩位大哥,別走啊!!”
他已經凍得快要失去知覺了,渾身又僵又疼,若是就這樣被丢一晚上,必死無疑。
“回來啊……”宋樊絕望地低吟着,過了許久之後,忽然間又聽見上方傳來了腳步聲,踩在雪上,一步步向他走了過來,男人以為是家丁回頭了,驚喜地哆嗦道:“快!快把我拉上去,我要被凍死了!!”
天上又開始飄着小雪花了,一顆顆的,落在了宋樊的臉上,然後下一瞬,他看見了一雙空洞淡漠的眼,從坡上顯露出來。
那是一個樣貌極其秀美的女人,清絕美豔,在這種月光下的雪天中,像山間出來的仙子,蹲在了坡邊上,靜靜瞧着他。
宋樊整個人都呆滞了,這張皮囊太美,以至于這麽多年過去,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是誰。
秦樂窈的情緒相當穩定,甚至還在微微笑着,歪着腦袋,愉悅地沖他道:“那楚二公子下手狠辣,直接打死了一個,我還以為沒機會再來見你最後一面了呢。看來我今年的運氣挺不錯的。”
她不笑還好,那張臉一笑起來比鬼還可怕,宋樊連頭皮都在發麻,他被綁住的身子瘋狂扭動着,嘗試給她磕頭,“冤有頭債有主啊姑奶奶,不關我的事,我就是個跑腿的,你救救我吧,我求求你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女菩薩啊……”
秦樂窈一手撐着自己的臉頰,對他慢慢道來:“你知道那天在街上,我看見你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嗎。老天爺可真夠意思啊,這偌大的巍巍皇城啊,把你送到了我的眼前來。哈哈。”
夜晚的大靈山陰森寂靜,除了風聲,就只聽得到男人念經一般重複的告饒聲,哆哆嗦嗦的,痛苦又絕望。
山溝不遠處的樹下,赫連煜環着胳膊靠在樹幹上,卻并未出聲打擾,只安靜地瞧着她,也在幫她注意着周圍的動靜。
這個宋樊被楚府拖出來的第一時間赫連煜便收到了消息,他知道秦樂窈必定會來,到底還是不放心,便也跟着趕了過來。
他瞧着前面坐在坡邊的女人,如此月黑風高,荒無人煙之地,她也敢只身一人前往,連個幫襯的夥計都沒有帶。
那邊的宋樊殺豬般地嚎啕起來:“有沒有人啊——救命啊——殺人了啊——”
他哭得肝膽俱裂,上面的秦樂窈看着他這狼狽摸樣,像是瞧見了什麽有趣的笑話,笑得如沐春風,開心極了。
她笑完之後,又好奇地問他:“你把我套着麻袋拐走的時候,想過會有今日嗎?”
秦樂窈的眼睛本來就大,再刻意睜大之後,在這種陰森夜風下,顯得有些魔怔。
宋樊那所剩不多的氣力也差不多消耗殆盡了,只能被叉在那一遍遍地重複着:“冤有頭債有主啊……”
秦樂窈見時機差不多成熟了,悲憫道:“既然你說冤有頭債有主,那我給你個機會,告訴我背後的那個債主是誰,我便救你上來。”
聽到這句,赫連煜也凝住了心神。
下面的宋樊卻是忽然止住了聲音,秦樂窈嗤笑道:“怎麽,這名字比你的命還重要些?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思猶豫?”
“說。”秦樂窈的聲音忽然變得陰狠沉寂,“他是誰。那個玥公子,是誰。”
宋樊不吭聲,天太冷了,他抖如篩糠,熱氣越來越少,哆嗦着談判道:“你先把我救上去,我就告訴你。”
秦樂窈笑出了聲:“你當我是在跟你談條件嗎?搞清楚形勢,只有你求我的份。”
她可憐地往下看了一眼,似在看一只将死的蝼蟻,“我是在給你機會,既然你不想活,那便算了吧。”
“別、不要!”宋樊慌了,臉頰嘴唇都被凍得烏紫一片,向她求饒道:“我說我說,那位爺的背景很不一般,不像是平頭老百姓,我也是、我也是聽着吩咐辦事的,他手下的人都神神秘秘的,口風緊得很……”
秦樂窈微妙地揚起眉宇,宋樊立即慌亂解釋道:“真的啊姑奶奶,現在我怎麽還敢騙你,怪只怪你真的太漂亮了,在那樣一個海邊上趕潮,那麽多人,那貴人一眼就給相中你了。我能有什麽辦法……”
“這麽說,你也不知道他是誰。”秦樂窈的聲音冰冷下來,也沒了心思再周旋下去,那淡漠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死人。
宋樊感受到了這股死亡征兆,拼了老命地扭動起來,掙紮的像一條甩尾的蛆蟲,“不要不要啊啊啊——”他看見了上面的女人兩指提着一只匕首,刀尖向下,懸在他的正上方。
“我準頭不太好,不過這個距離掉下來,應該大差不差。”她驀地将手一松,嘴裏跟着道:“啪。”
自然墜落的匕首尖端鋒利無比,在男人的掙紮間紮在後頸上,割斷了頸間動脈,熱血噴灑,很快又被寒冬給冷卻下去,凝固在了污雪中。
秦樂窈垂頭站在那,怔怔出神了很久,看着他的血慢慢流幹,以扭曲的姿态死在了那棵歪脖子枯樹上,徹底變成了一具屍體。
夜風還是冷的,過了好半晌,秦樂窈方才慢慢回神,安靜地騎上馬走了。
樹下的赫連煜目睹了全過程,也聽見了全過程,慢慢目送着她策馬遠去的身影,方才撣去身上的落雪,翻身上了馬。
赫連煜是在她後面回來的,一進主宅,就瞧見了她一個人坐在那閣樓上面盯着夜空發呆。
之前除夕的那天晚上她也是一個人在上面坐着,但那時即便是能明顯看出心事重重,聽見腳步聲的時候也還是回頭了,現在卻是完全呆住了似的。
“在想什麽呢。”赫連煜在她身邊坐下,端量着她臉上這悵然若失的空洞與茫然。
秦樂窈偏頭看了他一眼,赫連煜神情溫和,帶着淺淡的笑意,見她看過來,用眼神又再詢問了一遍,“嗯?”
他做好了秦樂窈不理會他的準備,不成想,她竟有些遲鈍地瞧着自己,說:“想喝酒。”
赫連煜的心化開了。
“好。”他眼中盛滿溫情,伸手在她臉頰上摸了一下,然後往閣樓下打了個手勢,吩咐道:“去把地窖裏那幾壇浮生夢拿出來。”
護衛很快送來了酒和碗,酒壇上的紅封還沒拆,上面蓋着貢品的印章,赫連煜揭開一壇倒了兩盞,酒香順着夜風鑽進秦樂窈的鼻子裏,她盯着看了好一會,沒接他遞來的酒盞,直接是把壇子拎起來了。
赫連煜微微揚眉,也沒阻止她,只提醒道:“烈酒,後勁大,別喝猛了。”
秦樂窈對着壇子灌了一口,發着呆慢慢咽下,烈酒入喉刺激性太強,仿佛能将她胸口混沌郁結的沉悶沖散掉些許。
她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似幽幽嘆息,然後又再喝了一口酒。
赫連煜拆了另一壇,兩人就這麽并肩坐在一起,一口一口的,寧靜又和諧,誰也沒說話打破這難得的氛圍感。
秦樂窈的海量從不醉酒,她只醉情緒,沒過多久,兩頰微微有些泛着微醺的紅潤,眼皮也比之前倦懶許多,整個人松弛着。
赫連煜擡手将酒壇拎着送了過去示意她跟自己碰杯,秦樂窈看了一眼,懶散地拿酒壇跟他碰了一下。
二人又是同步的一口下去,秦樂窈開始抱着酒壇犯迷糊,赫連煜往她頭上揉了一把,溫聲道:“也別喝太多了,喝醉了吐着難受。”
“不會醉的。”秦樂窈舒适地眯着眼,兩手擱在酒壇上枕着自己的臉頰,人一犯懶,腰背就不想使力,來回怎麽樣都找不到一個舒适的姿勢。
要是有個椅子能靠一靠,就好了。
她醉眼惺忪地直起腰,看見了旁邊高于自己的肩膀和胳膊,看起來堅實有力。
赫連煜喝酒的動作一頓,微妙地揚起眉,往旁邊斜睨了一眼,平時抱一下都不怎麽情願的人,竟然是主動靠着他的肩膀,還在小幅度扭動着,給自己調整舒适的姿勢。
男人心裏竄上愉悅,忍不住起了唇角,松了胳膊任她的兩只爪子繞進來挽着,将他的整條手臂當成了靠枕,圈在了懷裏。
秦樂窈無意識地發出了些呓語低喃,然後便一動不動的,瞧着像是要睡覺了。
盡管赫連煜喜歡讓她這般靠着自己,但畢竟冬日夜風寒涼,醉酒酣睡必要傷寒,于是他低着頭去溫聲将她弄醒:“想睡覺了?”
秦樂窈沒有全然醉得不省人事,但意識總歸是迷糊的,一只手不耐煩地胡亂攀上去往他嘴邊上捂,沒什麽力道,松松軟軟地貼在他的半張臉上,嘟囔道:“別吵我。”
赫連煜輕笑一聲,心知多半是醉了,将扒在自己臉上的幾根手爪子握在掌心裏,一把将人打橫抱了起來,“醉鬼。”
他将她抱進了主屋裏,吩咐丫鬟們打了盆熱水進來。
秦樂窈被他放在了床榻上,內室暖烘烘的,酒後燥熱,她閉着眼扯着自己的衣領,然後手被一個溫燙的大掌捉住,衣服也自然地被解開,她聽見了水流落在銅盆中清脆的聲音。
有人擰了巾布,将她的手捉了去,仔仔細細擦拭着。
赫連煜一手握着她,秦樂窈天生的一身冷白皮,此時醉酒之下微微泛着點粉色,那條手臂像洗淨的嫩藕,虎口上還留有之前崖邊濺上來的兩滴血點子,已經凝固了。
赫連煜動作溫柔給她擦了,又簡單擦拭了一番她額頭後背被燥出來的一層薄汗,換了身幹淨的裏衣,便将人塞進了雲被裏。
待到他将銅盆端走再回來時,卻發現床上的秦樂窈不止踢開了被子,還醒了,睜着一雙黑黝黝的眼睛盯着他。
“熱?”赫連煜坐在床邊,習慣性地伸手去輕撫她的臉頰。
秦樂窈人是醒了,但酒沒醒,一動不動盯着他,也不知在琢磨些什麽,悶聲不吭地忽然抓起他的手掌咬了一口。
她咬得用力,溫熱濕濡的舌抵在掌心外側,赫連煜也沒躲,就這麽任她咬着,只揚眉盯着她道:“幹什麽,借酒洩憤?”
秦樂窈咬了一會就丢開了他的手,耀武揚威道:“我早就想咬你了。”
赫連煜一聲輕笑,揚起手掌瞧了眼,正反兩排整齊的壓印,還沾着她的溫度和濕濡,“牙口還不錯。”
他重新給她拉了被角蓋住腰腹,哄孩子似的拍了把,“好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