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修羅場(1)
第65章 修羅場(1)
時隔一年多, 再次見到蕭敬舟,還是在現在這種情形之下。
秦樂窈心裏有些五味雜陳的。
這處北坡女娲廟離她城外的酒莊不遠,平日裏來往的游商行人瞧見了都會上來拜一拜, 香火不算很少。
供臺後面有一處小閣樓,立在山石邊上,背了人煙,外面連着高大茂盛的樹蔭, 林間安靜,說話甚是私密。
蕭敬舟溫聲道:“時間委實不算寬裕,我就長話短說了。樂窈,你是真心想嫁他嗎?”
他是足夠了解秦樂窈的, 但即便心裏胸有成竹,也還是要聽她自己嘴裏承認一句才算安心。
秦樂窈舌尖發苦,“現在這形勢,已然由不得我選。”
“你若不想嫁, 我便能幫你籌劃。”蕭敬舟眸光深沉瞧着她, 沉聲道:“但是樂窈, 那一位的勢力不同凡響,所以我需要你脫身的信念足夠堅定,要有壯士斷腕的決心。”
“我知你心之所向, 也知你苦心經營多年不易,但現在若是叫你二選其一,你選哪個。”
赫連煜安插了不少人在她的酒莊裏, 一方面确實是幫她扛起了不少瑣事,但另一方面, 又何嘗不是将所有的一舉一動都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即便是秦樂窈今日偷偷出來見他,那都是趁着回程路上擠出來的時間差, 不能耽擱太久。
這也是為什麽這麽長時間,秦樂窈即便不願意,也從來沒有想過要一走了之偷偷逃跑的原因。
她并非孑然一身,這般家大業大被人捏在手上,要走就意味着舍棄多年心血,赫連煜也正是深刻明白這一點,她舍不得。
秦樂窈沒說話,蕭敬舟接着道:“當然,我這麽說,并不是叫你真的抛下所有藏起來,若只是這般粗暴行事,便不需要我幫襯什麽了。”
“待到時機成熟,我會想辦法将你悄悄送去惠州。惠州雖然不比端州四通八達,但臨水且富饒,不缺發展的機會,你這麽機靈,又有這麽多年積累下來的經驗,重新開始雖然叫人不甘心,但好過後半生裹挾在這巍巍皇城中不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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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樂窈道:“可這上京城周圍軍營衆多,哨塔也多,他又是三軍主将,想追查行蹤簡直易如反掌,即便是公子您有自己的水路,那也是需要經過官府核查才能放行的。”
蕭敬舟顯然是已經将事情思慮周全了,溫聲安撫道:“我手上,還捏着一個能引開那位視線的消息,是從廖三娘那撬出來的,關于虞陵的罂華案。他既然那時候耗費半年山高水遠也要親自去查,便能證明這樁案子牽扯重大。另外錢財方面你不用擔心,若選擇離開,不要舍不得那莊子裏的基業,分毫都別動,以免打草驚蛇。”
“樂窈,我辦事,你還不放心麽。”蕭敬舟的聲音跟他整個人一般值得信賴,“這些事情,我都會想好萬全之策,現在你要決定的,是要不要跟我走。”
秦樂窈心裏亂成了一團麻,根本找不見一點頭緒。
蕭敬舟知道她必定有諸多顧慮,也不急着催促,只承諾道:“這件事,我幫你,是念着師徒和往日的情分,不會借此要求你回報給我什麽。樂窈,我只是想幫你,而你也需要我的幫助,我希望你的決定,不要受其他因素幹擾,就單只為你自己的未來做打算。”
“好好考慮,你想要的,究竟是哪樣的生活。”
接下來的兩天時間裏,秦樂窈一直心不在焉的,在屋裏完全待不住,卻也沉不下心來料理莊子裏的事。
她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打馬閑逛着,走着走着,她瞧見街角一處巷子裏,似是哪家主母身邊的大丫鬟在料理小妾。
前頭兩個打手壯漢正将人摁在地上,那丫鬟昂首挺立着,不屑道:“別以為有些狐媚子手段蠱惑主君就有什麽了不起的了,有夫人在屋裏一日,你再如何也不過是個妾罷了,是奴婢!”
那小妾也是個嘴上不吃虧的,反唇相機道:“哈,早就貌合神離的夫妻倆,那女人還在心裏美着呢,不過一個破落讀書人家裏出來的,一股小家子窮酸氣,說我狐媚惑主,她當年若不是仗着姿色蠱惑主君,就憑她,能嫁進這伯爵府來?呸!”
吵吵鬧鬧的,引來了附近看熱鬧的百姓,指指點點地笑話着。
秦樂窈越發的心煩意亂,頭疼得厲害,轉身走了。
有什麽好猶豫的,不就是錢麽,只當是當時摔的那一跤把多年基業給摔沒了。
錢沒了可以再賺,真被困在了宅院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生孩子,暗無天日,她遲早要發瘋。
今年初冬地第一場雪來得格外的早,北風将港口水浪吹得波瀾起伏,停靠的船只也随之晃動着。
立冬前後,上京西郊最大的港口便開始了年節前忙碌的水運,除了貨物的往來,還有不少趕着收市回家過年的商販,車水馬龍,相當熱鬧。
赫連煜的婚事也在井然有序地籌備着,原本還想在冬至她生辰那日進行一番宴請,結果時間臨近的前幾日,探子傳回來消息,之前一直追查的事情有了眉目,他要即刻動身,去一趟雲州。
臨行之前,赫連煜抱着秦樂窈親了一會,有些抱歉道:“本來還想陪你一道過生辰,現在看時間估摸着是要錯過了,我盡快把事情了結,回來給你補上。”
秦樂窈不動聲色,淡聲道:“公事為重。”
赫連煜揚眉瞧了她一眼,沒作聲,換了個話題又問道:“今日司制局送來的花樣有看中的嗎?咱們的婚服用的宮裏來自蘇州的繡娘,除了常規的一些吉祥花紋,內襯能繡些你自己喜歡的,雙面互不影響。”
“還行吧,都差不多的,挑了幾個。”秦樂窈抿唇回答着。
赫連煜看出她的敷衍了,不滿地往人腰上揉了一把,“也是,這些花紋都是次要的,最要緊的在這裏。”
秦樂窈:“什麽。”
赫連煜輕笑:“忘記了?北疆的圖騰,我身上的那些,只是一半。”
秦樂窈下意識咽了下喉嚨,她有些緊張,赫連煜将人摟在懷裏,溫聲問道:“沒事,不用害怕,這個不會很疼,我們族裏的手法特殊,我及冠的時候試過的。”
秦樂窈沒吱聲,只仰着頭定定地瞧了他一眼。
因為他的執念,她不得不抛下所有狼狽而逃,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從頭再來。
可如果沒有碰見這個男人,那她在那個暴雪的冬夜裏,就已經落得一個滿門抄斬的下場了。
她在心下嘆了口氣,這世間的萬般事情,因果循環,有時候就是這樣沒法說得清楚。
“怎麽了?這樣看着我。”赫連煜仔細端量着她的神情,想從眼裏窺探到一些她內心的想法。
“沒事啊,有點感慨罷了。”秦樂窈不着痕跡收回情緒。
“感慨什麽?”男人掐着她的腰追問一句。
她慣會隐藏自己,一句話接的十分順暢:“兩年以前,我沒想過會有今天。”
赫連煜那雙藍色的眼睛,剛開始接觸的時候會給人一種妖冶深邃的感覺,凝視時,尤其能亂人心神。
但秦樂窈跟他相處兩年下來,他什麽模樣的時候都見過,什麽樣的眼神也都經歷過,秦樂窈以為,自己不會再受他眸光犀利時候的影響。
但現在這雙眼睛帶着探究的意味将她攫住的時候,秦樂窈發現她仍是控制不住地有些心悸。
天潢貴胄者,最是叫人看不透心中所想,尤其是在南海一戰之後,他變得更加深沉內斂。
秦樂窈穩着心神,摸了把自己的臉頰:“我臉上有東西?你這麽看着我幹什麽。”
赫連煜卻是沒有回答,只盯着她看了一會便又溫和了眉眼,“沒事。”
雲州乃是端雲惠三大州中最靠南邊的一個,境內基本沒什麽河流湖泊,通行全靠陸路。
赫連煜一行人換了适合跑快馬的騎行勁裝,踩着時辰出了城,官道兩側成排的樹木葉子都已經掉光了,只剩了樹幹在那挺立着。
赫連煜在馬道上轉了一遭,又拉着缰繩停了下來,季風打馬湊上前詢問:“主子可是有什麽吩咐?”
男人思來想去,仍是覺得心裏的疑窦無法打消,吩咐道:“季風跟着我,其他人先走,沿着官道往前,我一會追上來。”
随行的部将遣散之後,赫連煜又策馬回城,立在城口不遠處的土坡旁,靜靜觀候着。
正是年關将至的忙碌時候,漢人一年之中最為要緊的時節,城口來來往往的車馬行人絡繹不絕,等到了酉時三刻,天色将要暗沉下去,赫連煜仍然在那不為所動。
季風看了眼天色,提醒道:“主子,即便咱們的馬快,也得趕緊啓程了,否則天黑之前追不上隊伍,就要耽擱行程了。”
“季風,我的直覺向來很準。”赫連煜湛藍色的眸子映着天上的霞光,朝城門遠眺着。
“當然,将軍神勇,戰場上運籌帷幄,能決勝千裏之外吶。”季風誇起赫連煜來相當崇敬。
“但直覺,也是從許多的有跡可循中尋來的。”他緩慢說着,“我倒是希望,這時候,能錯上一次,呵。”
季風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麽,摸不着頭腦時候,瞧見城口來了熟人,“咦,秦姑娘這個時辰還出城呢?”
赫連煜的眸光深沉,似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深夜。
他此番離京事發突然,秦樂窈若是真如他所料,他不信她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下定這般重大的決心,孤注一擲也要走,那得是提前有所籌劃才行的。
也就是說,雲州傳來的這個消息,能支開他的消息,秦樂窈是早有準備的。
很多事情稍加串聯便有了結果,虞陵,罂華,廖三娘。
蕭敬舟。
他抛出了手上唯一的籌碼,就是為了幫她離開。
“調虎離山。”赫連煜低聲嗤笑着,淡漠至極,“兵法玩到我頭上來了。”
“跳梁小醜。”
季風從他這簡短的幾句話中有了猜測,詢問道:“那主子現在……”
“去跟着她,不要叫人察覺。”
季風原是斥候兵出身,追蹤和反追蹤的能力都相當了得。
“是。”
騎在馬上的男人入山岳巍峨,神情卻是冷峻可怖的,“我倒要看看,他們兩個一起,到底能翻出個什麽花來。”
在蕭敬舟預備的計劃中,上京城外環繞的水路衆多,從港口登船之後,能借着滿載的人群掩蓋行蹤,也能繞過西郊最大的禦林軍大營的監管範圍。
船只抵達對岸的茨州之後,換上快馬,借商道往西北而上,途徑中部最大的貿易樞紐站,就專挑着人多的地方穿行,反倒是比窮鄉僻壤的更容易混淆視聽。
就這樣一路舟車勞頓馬不停蹄,幾天之後,他們總算是又從貿易站中輾轉了出來,重新又再換成了水路,登上了前往惠州的大船。
秦樂窈這一路上都悶悶不樂的。
此番出逃,如此狼狽,棄了所有家業,甚至連父兄都不能跟随左右,要靠蕭敬舟從中周旋,将他們二人從另一條路線送走。
她根本不是終得自由,而是成了一條落魄至極的喪家犬。
什麽都沒了,十幾年白幹。
甘心嗎?不甘心。
秦樂窈情緒恹恹,頹廢地靠在船舷邊上,心裏壓着事,悶了許久後竟是冒出來一個荒唐念頭。
如果她就不走,就跟那赫連煜硬剛到底,他不是在那感天動地情深不能自抑嗎,大不了天天鬧,讓他知道,讓他後悔娶了個什麽玩意回去。
她阖眼靠在那,心中生出了些許隐秘的報複性的快感,但回歸現實之後,最終還是只能長長嘆了口氣。
不過都只能想想罷了。
赫連煜那種身份地位的人,真要逼急了,有的是法子整治她。再說了,已經都興師動衆地到了這個份上,沒原本也沒有什麽退路可言了。
人活一條命,現在也只能好好向前看,只希望這一路能順利抵達惠州,不要再橫生什麽枝節。
入夜,萬籁俱寂,甲板上吹着凜冽的北風,嗚嗚響着,打在門窗上,叫人無法安睡。
秦樂窈一整天都在神游,現下也并沒有睡着,她阖着眼,在這種夜深人靜的時分情緒就好像極其容易脆弱,委屈地趴在床上捶了好幾下,咒罵道:“狗男人,赫連煜,不守信用,臭不要臉。”
子時剛過,外面除了風聲和水聲之外,傳來了些別的聲音。
秦樂窈驀然睜開眼,這個時辰,甲板上不該還有人,她心裏第一個念頭就是莫不會被赫連煜發現了,他給追來了。
若真是追來了她今天就要沖出去罵他一個狗血淋頭,反正她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還能有比現在更糟的情況嗎,沒有了。
盡管心裏情緒已然波濤洶湧,但心裏想的是一回事,實際上她還是只能披了衣裳和披風,警惕地問了一句:“誰在外面?”
“樂窈,是我。”蕭敬舟溫和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睡下了嗎?有個東西要給你。”
“來了。”秦樂窈點亮了油燈,将自己簡單收拾了一下,便打開了門。
門外竟也是一方明亮溫暖的燭光,白玦在身後扛着兩柄大傘擋風,面前的蕭敬舟一手持着燭臺,另一只手上端着的,是一碗長壽面。
“生辰吉樂。”他溫聲說着。
是了,過了子時,便是冬至,她的生辰。
從秦樂窈認識蕭敬舟起,他陪着她一起度過了三個生辰,每次都弄得聲勢浩大,現在這是第四個,也是最寒酸的一次。
“船上東西受限,現在這情況也弄不了什麽別的動靜出來,委屈你一回了。”蕭敬舟語意抱歉,将那碗還在冒着熱氣的長壽面遞到了她面前,笑道:“嘗嘗看,我不怎麽擅長下廚,不過看起來賣相還不錯。”
秦樂窈多少是有些愣住了,直到聽見他說這話,她才想起來讓開身位道:“快進屋吧,外面風大。”
屋內的燭火輕輕晃動着。
那碗裏的面湯瞧着叫人很有食欲,上面卧着一個溏心蛋,還有切成薄片的醬牛肉。
蕭敬舟就這麽安靜地坐在她對面,秦樂窈卷起面條吃了一口,香味濃郁,筋道彈牙。
“如何,過得去嗎。”他笑着問道。
“公子這是特意學過吧。”秦樂窈朝他勾唇淺笑,“很好吃。”
“好吃就好。”蕭敬舟跟着一道滿意笑着,又再溫聲道:“原本是想早上煮的,但思來想去,從前都是在你生辰夜晚的第一時間慶祝,那這次便也不要壞了規矩吧。吵着你休息了。”
“沒有,我原本也還沒有睡着。”秦樂窈淡聲搖頭。
蕭敬舟問:“有心事?我看你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岸邊的火把連成了片,在這種漆黑的夜晚,像從森林最深處燃起的火光,神秘又陰森。
騎兵的铠甲被火光照亮,船只将要過灣,水面被飛架的鐵索完全阻攔,為首的将領沉聲喝道:“奉骁騎将軍手令,爾等即刻停船,若有阻攔抗令者,殺無赦。”
船上的水手力工全都是些老實本分的平民百姓,原本被這番陣仗給吓得不輕,再一聽見是官府的在拿人,反倒是松了一口氣,紛紛配合地下錨停船。
秦樂窈聽見動靜出來看了一眼,她站在船艙的欄杆邊上,隔着一段距離,與下面岸邊騎在馬上巍峨而立的男人,一眼對上了視線。
赫連煜一身戎裝,還是那頂飛鷹冠,還是一樣的藍眼,在此刻黑夜與火光的映襯下,給人的感覺便完全不同。
像個地府來索命的羅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