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母親?!
姜姒妗被這一聲震得外焦裏嫩,她如果沒有認錯的話,眼前這位喊她母親的少年正是當今聖上。
她有什麽能耐憑空冒出這麽一個孩子?
姜姒妗僵硬地将視線看向裴初愠,想要弄清楚現在是什麽情況,裴初愠臉色黑得徹底,唯獨小皇帝沒有受影響,簡直應對自如:
“母親,有飯吃嗎?我和亞父趕着時間回來,還沒來得及用膳。”
衛柏險些要忍不住地笑出來,立刻低下頭,但依舊控制不住肩膀微微顫抖。
姜姒妗艱難地回神,她咽了下口水,隐約明白了小皇帝的邏輯,只是——裴初愠是當今聖上亞父?
她怎麽從來沒有聽人提起過?
她覺得今日所見所聞都好荒唐,但少年目光親昵殷切地看着她,姜姒妗腦子仿佛被漿糊住一樣,她僵硬地轉身吩咐:
“去讓廚房備一桌膳食過來。”
安玲也被眼前一切弄懵了,聞言,她忙忙應聲退出去。
許久,姜姒妗終于找回理智,她長籲了一口氣,小皇帝見狀,眼底深處一閃,意識眼前被他喊作母親的人可比亞父要好說話,當即要得寸進尺:
“裴府有了女主人,我以後能經常回來用膳嗎?”
瞧他說的話——經常回來——好像他當真是裴府的小輩一樣。
成親前,周嬷嬷教了她好多規矩,其中也有包括怎麽應付各種場面,但絕對沒有教過她怎麽應對眼前這種情景,眼前人要真的只是裴府一個小輩,姜姒妗還不至于這麽為難。
不等她再糾結,有人扣住她的手腕,替她解了圍:
“別搭理他。”
裴初愠冷冷地警告看了小皇帝一眼。
小皇帝還是怵他的。
姜姒妗站到裴初愠身邊後,終于緩過神來,她按捺住心底不解,準備等皇上離開後,再仔細問過府中和皇上關系。
如此,她才能斟酌該如何對待這位小皇帝。
小皇帝沒能得到一個準确的回答,有點失望,他心底輕啧了一聲,他沒見過亞父和這位相處,如今終于瞧見了,可真是護着。
膳食很快送來,滿滿琳琅地擺了一桌。
裴初愠無視了小皇帝,他适才就發現身邊人趁人不注意時偷摸地揉了揉腰肢,動作細微,但裴初愠立即意識到原因,他不動聲色地扶住她,低聲道:
“累不累?”
姜姒妗埋怨地看了他一眼,但有外人在,她只能輕聲:“還好。”
一點都不好。
被擋住的手擰住某人腰上的肉,但她力道太小,根本不痛不癢,裴初愠任由她掐着,只不過擰了一會兒,當事人沒有感覺,反而是姜姒妗覺得有點手酸。
裴初愠拉着她入座,姜姒妗慢了半拍:
“我已經用過午膳了。”
裴初愠想起她昨夜見不值一提的體力,反問:“一點都吃不下了?”
姜姒妗猶豫了一下,倒也不是,她渾身不舒服,午膳本來用得也不多,這時膳食擺上來,她也有點餓了,一時間遲疑地不知該怎麽回答。
見狀,裴初愠直接道:
“再吃一點。”
小皇帝是來蹭飯的,也是來姜姒妗面前露個臉,這時倒是安靜地看着亞父和其夫人相處。
夫妻二人是相敬如賓,還是琴瑟和鳴,其實很容易看得出來。
小皇帝沒讓許公公替他布膳,他就當真是仿佛尋常小輩一樣陪着二人用了膳,全程自食其力,只是在某一刻低頭時,他眼底閃過一抹晦暗,心底某些情緒終于在此刻能散了。
小皇帝這一輩子中最值得惦記的就是當初跟着亞父來裴府玩樂的日子。
後來裴氏只剩下裴初愠一個人,整個裴府冷冷清清的,亞父不許他再來,甚至亞父自己都不怎麽喜歡待在府中。
小皇帝許久沒有和人同桌用膳過,他往日一直喜歡讓裴初愠留在宮中,未必沒有這個原因。
如今裴府終于又要重新熱鬧起來,小皇帝由衷地替亞父高興。
他不介意姜姒妗的身份和過往,她想要什麽,他都能給她,他只希望姜姒妗能夠給裴府帶來些許生機。
膳後,小皇帝想要留宿,裴初愠這時沒再忍着他,直接冷淡地命令:
“衛柏,送客。”
小皇帝也知道再待下去,就要将人惹毛了,當即見好就收。
再說,他今日都能來裴府用膳了,下次來裴府留宿的時日還會遠嗎?
皇帝出行,從來都不會簡單,銮駕往宮中而去,四周有禁軍随行,許公公一直近身照顧小皇帝,現在倒是和小皇帝蹭了一輛馬車。
裴府到皇宮的這段路程是不經過坊市的,小皇帝掀開提花簾,看不見任何行人和熱鬧。
禁軍随行,四周人看見這行人都遠遠退去,不敢靠近,格外肅穆,也格外冷清。
小皇帝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幕,敗興地撂下提花簾。
他年少不得意,後來入了上書房,其實也不得父皇看重,但有亞父另眼相待,他委實過了一段舒适的日子,年少的皇子不得出宮建府,都要住在皇子所中,他只有跟着亞父來裴府時,才能窺見一點屬于宮外的熱鬧。
沒有皇宮那麽華麗尊貴,但小皇帝很喜歡。
他從不喜歡皇宮。
每一處都壓抑得叫他惡心。
小皇帝曾經想過,等他及冠後,他出宮建府的位置就要選在裴府附近,府邸小一點也沒關系,到時不論是去蹭飯,還是去坊市游玩都很自在。
可惜後來變故發生,不等他及冠,僅有的讓他感覺善意的人全都不在了。
他的期盼落空。
他登基後,人人都說亞父是亂臣賊子,說是亞父害死了父皇,他能登上皇位也不過是因年少好被掌控罷了。
小皇帝不緊不慢地扯了下唇,深暗的眼底閃過一抹嘲諷。
但是其餘人怎麽會知道,厭恨父皇的豈止是亞父啊。
馬車內格外安靜,許公公其實早就習以為常,皇上只有在裴閣老面前才會露出一點這個年齡的活潑,少年本該張揚,遑論皇上還是這世上最尊貴的人,但從他身上看不見一點張狂。
許公公有時候都覺得皇上令他有點害怕。
沒有裴閣老在時,皇上總是沉默,他只在養心殿和禦書房兩處來往,禦花園等放松的地方從來不見他去過一次。
許公公甚至有時候覺得皇上其實是不喜歡皇宮的。
馬車越靠近皇宮,小皇帝眉眼的神情越冷淡,許久,沉默的車廂中忽然響起小皇帝的聲音:
“亞父如今娶了夫人,裴府應該很快要恢複往日熱鬧了吧?”
許公公知道皇上想聽什麽,笑着道:“奴才見裴閣老很是看重裴夫人,想來是要很快熱鬧起來的。”
小皇帝無聊地瞥了他一眼,他們說的熱鬧根本不是一件事。
他在說亞父這次應該能夠走出陰影,許公公卻是在說子嗣。
真是話不投機。
馬車終于到了皇宮,小皇帝下了馬車,他只穿一身簡單青色的常服,但出了裴府的那一刻,沒人會再覺得他只是個普通人,他神情淡淡地往前走,四周見到他的人都恭敬地躬下身。
正陽門,一磚一瓦都是昭顯尊貴,小皇帝擡頭看了正陽門許久。
在許公公不解地要出聲喊他時,小皇帝終于收了視線,他臉色漠然地踏入正陽門內,暖陽照下來,卻只落在正陽門的磚瓦上,巨大的陰影垂下,一點點地将小皇帝的身影吞沒。
裴府中,小皇帝離開後,姜姒妗才覺得松了口氣。
這是她頭一次和小皇帝相處,她完全沒想到小皇帝私下會是這種模樣,仿佛當真是個小輩一樣。
姜姒妗有點擔憂地遲疑問:“皇上這樣,當真沒問題麽……”
臣子居然敢當聖上亞父,誰聽了不覺得裴初愠是亂臣賊子。
姜姒妗甚至隐隐意識到往常裴初愠的那些名聲究竟是如何而來的了。
她有點不安和惶恐,擔憂這是小皇帝的捧殺之策。
裴初愠只是握緊了她的手,提起小皇帝,他也沉默了許久,視線落在空處,淡淡道:
“別擔心,他不會做什麽。”
他頭也沒擡,聲音平靜:“他也很不幸。”
裴初愠沒有和姜姒妗提起小皇帝的曾經,他也不說小皇帝可憐,他只說小皇帝是不幸的。
不幸地出生在皇室。
不幸地生母也不疼愛。
不幸地……遇見他。
裴氏未曾出現變故時,小皇帝常常要纏着他來裴府,無數次提及待及冠後他要在裴府周圍建府。
他的期盼和情緒那麽顯而易見。
但他還是将小皇帝禁锢在皇位上。
姜姒妗覺得裴初愠這一刻的情緒有點沉寂,他說小皇帝也很不幸,為什麽是“也”,姜姒妗有點心悸,讓她下意識地想要喊回他:
“裴初愠。”
有人擡起頭,認真地垂眼看向她,一手輕輕按在她腰間:“還是疼?”
姜姒妗和他四目相視,她蹙着黛眉,似乎有點不安,她握住他的手,沒由來地說:
“裴初愠,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裴初愠的動作頓住,他眼底神情晦暗,許久,他擡起手,輕輕地在女子側臉撫了撫:“我知道。”
姜姒妗不曾了解他的以前。
但在這一刻,姜姒妗卻有了一種急切感,她也想要知道有關他的一切。
裴初愠仿佛看出了她有話要說,安靜地等着她,姜姒妗對上他視線的一剎間,她心底的那些不安立時褪去,她深呼吸了一口氣,擡起一雙杏眸沖裴初愠笑了笑:
“等下一次,請皇上來府中好好地吃一頓飯吧。”
別自責,裴府永遠歡迎小皇帝,他不會不幸,你也不會。
她沒有将這話說出聲,卻仿佛擲地有聲般讓人聽得清清楚楚,裴初愠一顆心仿佛被石頭牽住線,狠狠墜下湖中,漣漪四起,久久不能平靜。
室內也安靜了許久。
有人握緊了她的手,低聲: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