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靜,書落在地上也能發出令人耳鳴的聲響。
姜姒妗心裏驀然顫了一下,她明知道她沒錯的,但四周太靜了,靜到她能夠清晰地聽見眼前人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劇烈的聲響,令人振聾發聩,她幾乎不需要擡頭看他,就知曉他在生氣。
他居高臨下,目光中的怒意毫無折衷。
讓姜姒妗不自覺地去想,她是不是誤會他了?
但事實擺在眼前,她怎麽會誤會他呢?
淚珠如斷了線般順着臉頰滾落下來,她瞧着那般乖順,哭都是悄然無聲,将委屈和難過一點點咽下,但她不擡頭看他。
一眼都不看。
剛才還在血液中躁動的情愫和欲念,在這一剎間褪得一幹二淨。
靜了許久,車廂內幽暗,姜姒妗看不清裴初愠的臉,只聽見他笑了一聲,透了些許嘲意。
裴初愠掐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擡起頭,一定要注視他,就如同她不想他靠近,他卻強求她一定要和他茍合一般。
裴初愠不願意承認,但他必須得承認。
她不願,不想要。
世俗也容不得,二人間就是茍合,她也覺得這是折辱。
裴初愠扣住她腰肢的手一刻都沒有放松,甚至在這時,他無意識地用力,指骨微微泛起白,心髒處的那塊血肉被嵌入一顆石子,泛着一股難言的疼痛。
姜姒妗覺得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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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次遇見,怎麽就叫他能夠如此步步緊逼?
困惑的人又豈止姜姒妗一人?裴初愠也想知道,誰都不想被情緒控制得不能自已。
沉默好像很久,又好像只是片刻。
裴初愠沉着臉,和她對視:“你覺得我在折辱你,是麽?”
他對她的親近和接觸,就讓她覺得這麽難堪麽?
姜姒妗仰起臉望他,一雙杏眸紅得可憐,她扯唇問他:
“難道不是麽?”
他有意于她,姜姒妗能感覺到,便也成了她的籌碼,畏懼于傳言中的裴閣老,但她能借此有膽氣得一而再地拒絕他。
但在她卧病在床那日,一切都變了。
他變了态度,開始不顧她的意願,就如同今日——
她脊背毫無意義地挺直,被困在他兩掌間,她許是也不想哭,想拿出尖銳的态度,但紅腫的杏眸叫她看起來好可憐,藏了一絲她也說不清的難過,她望着他,幹淨的杏眸仿佛要望進他心底:
“裴大人如果有一絲憐惜我,又怎會在這種地方強迫我?”
她落着淚,一點點打濕衣襟。
她不委屈,也沒有控訴,就是努力強撐着平靜,瞧着好溫順:“一旦有人經過,會怎麽想我……”
她好像一直如此,連拒絕人時都格外溫柔,也不知是如何養成這種性子。
但也不知眼前人聽見了什麽,他倏地擡眸,問她:
“所以,只是怕人看見?”
他語氣都不似往日風輕雲淡,帶了一點求證的急促,他一錯不錯地看向她,似乎在等什麽答案。
姜姒妗和他對視,有一點迷惘,她沒懂,他怎麽忽然就變了情緒?
須臾,她想起他的問題,她只是怕人看見麽?
自是不止。
這般密不可分的距離,足夠讓任何一個女子都覺得羞臊和難自矜,她身體輕輕顫抖,一陣一陣,從身體深處滲出來。
他忽然低頭,埋在她脖頸間悶聲笑出來。
很輕,卻很暢快的笑。
叫姜姒妗不解,也生惱,她哭得越發狠了,她明明好認真地在和他說事,他怎麽這樣?
他忽然喊她淼淼。
不知是從何處得知了她的小名。
一直一直在喊,很小聲很小聲,不該是他的作态,但他就是這般做了,聲聲都仿佛溢滿了情愫,他好生快活,讓姜姒妗越來越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原先的羞惱都一點點變成了迷惘。
他又去親她,她身體一僵,只覺得無力,好像一切都是重頭來過,再多的談話都無濟于事。
但他在看見她神情時,忽然一頓,他止住動作,轉而伸出手,替她一點點攏起了衣襟,松垮的腰帶也被他細致地系好,修長的指骨根根分明,那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但如今卻一點點替她服務,他替她理好了裙裾,但在快要将她放下時,他又親了她一下。
很快地分離。
仿佛只是克制不住的行為。
但他一系列的舉止已經讓姜姒妗看懵了,她悄然地睜大了杏眸,她不知他是怎麽了,只能從這舉止中品出一點東西來。
——和他的交流是有效的。
身處苦境的人其實很少有要求,她看出了這一點,驀然便覺得輕松了好多。
她最怕最怕,不過是充斥渾身的無力感。
仿若是生了病,卻在和大夫闡述時,永遠也說不出是哪裏不舒服。
衛柏溜到了安玲旁邊,安玲對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不樂意正眼看他。
衛柏摸了摸鼻子,他有官職在身,安玲此番舉止其實有不敬之嫌,但事出有因,衛柏哪敢計較?
只有奉延,在看見他也過來時,皺起眉頭:
“你怎麽過來了?”
他臉色陡然變得難堪,衛柏也過來了,那輛馬車上豈不就是只有姑娘和那位裴大人了?!
孤男寡女。
衛柏一時間有點答不上話。
安玲愣了一下,也反應過來,她先前沒想起這一茬,主要是姑娘病重那日,裴大人也在姑娘卧房中待了一夜,但她很快意識到這不一樣。
那日姑娘病重,裴大人會待在姑娘卧房中,其實是擔心使然,她根本不需要擔憂裴大人會對姑娘做什麽。
但現在不同!
青天白日的,本來好好地走着路,衛柏幹嘛要忽然停下馬車?!
還将馬車單獨停在了桂樹下,哪怕沒有明說,也是表明了不讓外人打擾馬車內的态度。
安玲臉色變了又變,一會兒白一會兒青,她快要氣哭了:
“你們怎麽這樣啊!”
她兇狠地朝衛柏罵去,但她慣來和姑娘待在一起,沒有罵過人,連罵人的詞彙都貧瘠得可怕。
安玲轉身就要朝馬車跑去,被衛柏趕緊攔住:
“你确定你現在要過去?”
安玲想說廢話,但很快意識到衛柏話中意思,馬車停下了片刻,誰都不知道馬車內在發生什麽,她一旦過去,叫破了馬車內的情景,會不會叫姑娘覺得難堪?
這種事情從來都不公平。
男子再如何亂來,也不過被世人道一句風流,但擱在女子身上,衆人吐沫星子都給将女子給埋了。
安玲堪堪停下,她又怕讓姑娘難堪,又怕姑娘被欺負,急得跺了跺腳,她紅着眼瞪衛柏:
“你們怎麽這麽欺負人啊!”
她是去裴府求了裴大人救姑娘,但有必要這樣欺負人麽?
安玲不由得自責起來,都怪她,要不是她不夠細心,姑娘也不會生病,要不是她自作主張地去求了裴大人,也不會讓姑娘現在處于進退兩難的處境!
她氣惱地抹了兩把眼淚,惱自己不中用。
衛柏看得啞聲,小姑娘一片忠心,他這個時候不論說什麽好像都是火上澆油。
忽然,衛柏看見不遠處的馬車簾子似乎動了動,他難得愣住,主子好了?
衛柏下意識地瞧了眼天色,覺得是自己估摸錯了時間。
他怎麽記得他停下馬車的時間也就一刻鐘左右。
是他記錯了吧?
衛柏遲疑地看向安玲,想找個人求證一下,安玲注意他的視線,她遷怒道:
“都要一刻鐘了,你家主子到底在幹嘛啊!”
衛柏堪堪回神,他不着痕跡地摸了摸鼻子,原來真的才一刻鐘啊。
衛柏如夢初醒,不敢再亂想,趕緊往馬車跑去,才上了馬車,坐在車架上,就聽見內裏傳來主子的聲音,仿佛和往日一般冷淡,但衛柏卻聽出了些許松弛:
“去周府。”
衛柏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只是一刻鐘罷了,主子到底在樂什麽啊?
衛柏納悶,姜姒妗也不解,她怔怔地坐在車廂內,迷惘地看向裴初愠。
她能清楚地感覺到裴初愠現在心情不錯,叫她很是困惑,不久前,他不是還在生氣麽?怎麽一下子就心情好轉了?
姜姒妗不由得在心底悄悄地認同了傳言中的一點,這人真是陰晴不定,叫人琢磨不透他的情緒。
一路平安無事地回了周府。
姜姒妗偏頭看向某人,有點意外,他等在路上,只是想親自送她回府麽?
意識到這一點,姜姒妗心底難免生出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叫她悄然地抿緊唇,低垂下臉頰。
很快,她這些情緒就散了。
因為,這人居然光明正大地将她送到了周府,中間根本沒有一點停頓,姜姒妗剛才還覺得難以說清的情緒立時就散了,她臉上血色褪了些許,唇色都慘淡了許多,她陡然轉頭看向裴初愠:
“你怎麽還不停下?!”
她這聲問話幾乎是脫口而出。
但某人只是扣住她的手,他扣得很緊,叫姜姒妗掙脫不開,然後聽見他平靜的聲音:“沒事。”
姜姒妗一口氣被噎住,他當然覺得沒事!
要是被人發現了,唯一受到影響的人只會是她,誰敢對他亂嚼舌根?!
越想越氣,越想越惱,但兩人在有糾纏的那一刻起,這個隐患就是一直存在,不是她刻意忽視就能消失不見的。
拒絕裴初愠進一步地送她,姜姒妗提心吊膽地回了府邸。
周府距離福滿樓其實不近,馬車也得走将近一個時辰,她回到府邸時,時辰已經不早了,但府中依舊空落落的,只有幾個婢女窩在院子中,姜姒妗一眼就知道周渝祈還沒有回府。
她可恥地松了口氣。
意識到這一點,姜姒妗咬緊了唇,她很清楚,一切都回不到從前了。
這個念頭浮上來後,姜姒妗不可抑制地有些恹然,杏眸些許黯淡地輕垂下來,卻尋不到解決的辦法。
奉延仿佛看出她在想什麽,他垂目隐晦提醒:
“自怨自艾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姜姒妗抿唇,咽下洶湧而上的苦澀,她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
但有些事,真的去做時才會發現要比想象中難得多了,誰能真的不在乎世俗眼光?
總歸,姜姒妗覺得她不行。
而被姜姒妗覺得愧疚的對象,卻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樣在翰林院當值。
周渝祈往日清隽的眉眼染上了些許緊繃,他轉頭看向一側的宋安榮,宋安榮恰好也在看他,她揚起一抹笑,明媚驕陽:
“周大人不必緊張,程師兄是個很好說話的人。”
她是父親老來得女,還是嫡出,府中便将她寵慣得厲害,尤其是她得父親看重,父親也不吝啬親自教她,只她嫌苦,不愛跟着學,但即使如此,程簡嚴師從她父親,她便能叫程簡嚴一聲師兄。
程簡嚴也向來不吝啬和這位被看重的小師妹打好交道。
哪怕程簡嚴的年齡能夠當宋安榮的伯父,但輩分卻是不依着年齡劃分。
聞言,周渝祈只是簡單地笑了笑,宋安榮當然會覺得程侍郎好說話,畢竟她身份擺在那裏,而他?只不過一個翰林院的小官,還當不得被程侍郎看在眼中。
只是他被宋安榮看重,程侍郎不得不多一份思量。
對于周渝祈來說,哪怕只是多了一點思量,也是難求的幸事了。
周渝祈偏頭看向宋安榮,她出身高貴,對他更是難得一心一意,即使知曉他已有妻子,也肯費心費力地幫他,女子笑臉在暖陽下明媚得厲害,周渝祈再是心有所屬,也很難不覺得動容。
許久,周渝祈啞聲:
“你其實沒必要這樣幫我。”
宋安榮有點意外,她其實見過很多讨好她的人,而且她也隐約知曉周渝祈和楊鞍之間的事情,她壓根瞧不上楊鞍,也能猜到周渝祈想要做什麽。
說好聽點,叫有野心,想往上爬。
說難聽的,就是攀炎附勢。
但宋安榮不覺得這一點有什麽好被攻讦的,都入朝為官了,還一副清高的模樣,何不做個隐士?
不努力往上爬,何嘗不是一種沒出息的表現?
周渝祈要真的覺得窩在翰林院當個七品小官就夠了,哪怕宋安榮覺得他是難得的深情人,也會生出一點嫌棄。
她未來的夫君,可不能只是一個七品小官。
宋安榮很自信,如果她和周渝祈當真有結果,只要周渝祈肯往上爬,便不會僅僅是個無關緊要的小官,這是家世給她帶來的信心。
但叫宋安榮意外的是,周渝祈居然會在這個時候點破,她還以為周渝祈會裝作不知地利用她和程簡嚴攀上關系。
宋安榮眼中一點點竄上笑意,周渝祈越是如此,不是越代表她沒有看錯人麽?
知曉她對他的心意,哪怕想往上爬,也會覺得不忍,不肯辜負一片真心,換而言之,他是有被她打動的。
再而言之,有底線的人總是容易讓人喜歡的。
宋安榮聲音不由得放柔了些許:“周大人,我傾慕你的才華,才會将你引薦給程師兄,最終結果,還是要看你自己,我可沒幫你什麽!”
話是這樣說,但她們都清楚,她帶去的人,程簡嚴豈能不給薄面?
周渝祈眼中神采意動,他抿住了唇,這時候,他不由得想起夫人,他和姜姒妗是一路夫妻,她也幫他良多。
但她的心思也多在姜家的産業上,對于他,她慣來是溫柔,但也只在意他是否辛苦,又是否覺得讀書勞累。
她很少看他的文章,不會讀他的詩句,也不會覺得他才華出衆。
她很忙,忙于主持中饋,忙于姜家商行,周渝祈體諒她辛苦,但有些時候不是不覺得失落。
他自傲于才情,偏偏姜姒妗不在意這些,如今有人說傾慕他才華,周渝祈不由得多看了宋安榮一眼。
幸好姜姒妗不知道他的想法,否則怕是只會覺得心涼。
誰不想無事一身輕地附庸風雅?
但她不忙于種種瑣事,周渝祈憑什麽能夠一心一意地讀書,不為瑣事困擾?
宋安榮明顯察覺到在她那句話落後,周渝祈對她的态度好像是軟化不少,不像從前,他總是自持,瞧着溫潤守禮,卻是透着疏離。
宋安榮抵住唇,掩下唇角不着痕跡勾起的幅度。
果然,對付這種周渝祈這種人,要下對藥才對,他只有才情拿得出手,她便投其所好就是。
至于宋安榮是否真的傾慕于他的才華?
她歷來見過的都是什麽人?裴氏未曾出事前,裴閣老才是京城中驚才豔豔的世家公子,得先帝數次稱贊,誰不仰慕他?
且不論裴閣老,只說她兄長,被她父親自幼教導,論才情,周渝祈也不能比。
但事情真相重要麽?
不重要,結果是好的就夠了。
暮色沉沉将要落下,姜姒妗瞧了眼外間天色,近來周渝祈都會早早回府,今日是有點晚了,在姜姒妗覺得周渝祈又要故态複萌時,外間終于傳來聲響。
姜姒妗擡頭,周渝祈恰好踏進來,暮色将二人神情掩住大半,誰都沒有察覺到不對。
但姜姒妗在看清周渝祈時,陡然一愣:
“這是怎麽了?”
周渝祈渾身頗有點淩亂,衣袖也被染濕了些許,也不似落水,反倒是像去玩水嬉鬧了一樣。
周渝祈有點不自在,但很快被他掩飾住,他搖頭否認:
“沒事,不小心沾到的而已。”
周渝祈想起回來的時候,時辰還未太晚,如今恰是荷花盛開的時候,路過朱雀橋時,宋安榮一時興起,邀請他乘畫舫游湖,而湖中正盛開着蓮花,宋安榮的歡喜之色遮掩不住,他也不知怎麽了,鬼使神差地去摘了一朵蓮花。
衣袖便是在那時沾染了水漬。
周渝祈告訴自己這只是感謝宋姑娘罷了,但他仍是心虛地不敢和夫人對視,他匆匆移開視線。
姜姒妗半信半疑,是怎麽不小心才能沾染到水漬?這是朝服,周渝祈平日中格外看重。
但姜姒妗也沒有追根究底,她聲音很輕卻是格外綿軟溫柔:
“我讓廚房備了晚膳,特意備了蓮子排骨湯。”
周渝祈很喜歡蓮子排骨湯,夏日中時總是饞這一口,聞言,周渝祈眼神不由得閃了閃,他有點啞聲。
夫人一心惦記他,而他呢,他在做什麽?
他先是将夫人喜歡的蘭花送給了宋安榮,今日又攬花只搏宋安榮一笑,他不由得想,在畫舫上游湖時,他可有惦記夫人?
周渝祈不知道,正是不知道,愧疚才會不可阻止地洶湧而來。
女子着一身黛青色裙裝,青絲些許淩亂地披在肩頭,玉簪攏不住一頭烏發,散落一縷在臉側,周渝祈肉眼可見她有點疲倦,但她依舊撐着溫柔待他,不叫他有一點煩心。
羞愧難安将周渝祈掩埋,他只覺得自己有點面目可憎。
他一時間都分不清他要做什麽了,他有點慌亂,說不清原因,只想要做點什麽,努力地想要維護府中平靜:
“後日我休沐,正好是七巧節,到時候,我陪夫人去猜燈謎好不好?”
周渝祈比誰都清楚,他的夫人看似溫柔,實則嬌氣得厲害,他不敢想,一旦她知道他和宋安榮走得那般近,會是什麽反應?
她會不會難過?會不會失望?會不會再不願将心神費在他身上?
周渝祈臉色有點白,全部被他遮掩下去,他告訴自己,他只是感激宋安榮,對宋安榮沒有一點旖旎心思,他不會讓宋安榮破壞他和夫人之間的情誼。
不會。
一定不會。
他不斷地告誡自己。
姜姒妗聞言,她不着痕跡地握了下手帕,忍不住冒上來些許自我厭棄。
一切都在好轉,周渝祈也意識到往日的不對,正也對将重心一點點偏移到家中,不再像往日一樣疏忽她,他越是如此,姜姒妗越覺得不敢面對他。
許久,姜姒妗才輕聲應下:
“好,我等着老爺。”
周渝祈松了口氣,也因此,他疏忽了不知從何時起,姜姒妗對他的稱呼許久都是老爺而不是夫君。
便是親昵的名字,她也好久不曾喚過了。
姜姒妗看向周渝祈,她杏眸顫了又顫,心底忍不住地苦笑,不論有沒有裴初愠,其實二人早有了隔閡。
但誰都沒有說破,彼此都想要維持表面的平靜,她們刻意忽視心底的慌亂和不安,也都忘了破鏡難以重圓。
皇宮。
裴初愠送完姜姒妗就進了宮,小皇帝端坐在龍椅上,時不時地探頭朝一邊望去,他好奇得厲害,往日亞父經常待在宮中,盯着他處理朝政,但今日卻是很晚才進宮。
小皇帝偏頭看了眼沙漏,确認是很晚了。
再晚一點,宮門都要落鎖,京城內也得宵禁了。
小皇帝好奇:“亞……”
裴初愠漠然地瞥過來一眼,暗含警告之意,小皇帝立即改口:
“裴卿,今日大理寺很忙麽?”
他怎麽沒聽說大理寺接手了什麽大案件?小皇帝八卦的眼神都快貼到裴初愠臉上了,要擱往日,他不敢這麽肆意的,但誰叫他今日隐約察覺到亞父心情好像不錯,也敢大膽一點了。
外人都說裴閣老把持朝政,不許當今聖上臨政,但小皇帝自己清楚自己事。
父皇在時,他生母只是個小宮女,他是酒後迷情的産物,自然得不到父皇的關注,尤其是在父皇膝下子嗣豐滿的情況下,小皇帝其實很少去回憶年幼時的遭遇。
父皇不待見,宮人也看碟下菜,被冷待只是平常。
他生母生他時難産,壞了身子,父皇對她根本沒有情誼,若非醉酒也不會看上她,自然不會對她有什麽優待,誕下皇嗣也只得了個美人的位份,對于一個小宮女來說,這個位份已經足夠驚喜,但可惜,這個位份還是不能撫養皇嗣。
他于當時宮中的主位娘娘撫養,挂了個名罷了,父皇都不在意他,況且主位娘娘膝下也有她的子嗣,自然不會對他另眼相待。
殘羹冷炙,兄長欺辱,在他年幼時仿佛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他的那位生母在享了三年主子生活後,很快香消玉損在這個宮廷中,他還記得他當時知道生母後,期盼地去尋生母,但生母不見他。
他還記得生母當時說的話,她不敢和他對視:
“你別怪我,娘娘要是知道你我有來往,只怕會懷疑你我別有用心,你還是別來了,就當娘娘是你生母,對你我都好。”
他生下來後,生母就未曾親自帶過他一日,沒有相處,自然也沒有情誼,為了自己的安穩生活,舍棄他,仿佛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其實,他也聽見了她的抱怨:“誰讓你不争氣,不讨你父皇喜歡,沒讓我當上娘娘,否則你我骨肉也不會分離……”
小皇帝不願去想生母是在抱怨她們骨肉分離,還是在抱怨他沒能讓她當上娘娘。
後來被主位娘娘知道這件事後,娘娘沒說什麽,卻是時不時地冷嘲熱諷,道他不過是只養不熟的白眼狼。
他惹了主位娘娘不喜,宮中人也跟着見風使舵,他越發過得艱難了,莫說殘羹冷炙,餓肚子也變成了平常。
直到六歲那年,按規矩,他也該去皇子所學習,偏偏無人記得此事。
主位娘娘故意疏忽,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會提醒,他也逐漸被忘卻在宮廷中。
小皇子是不願意回想往事的,他所有的凄苦和狼狽都在記憶中,但他又時常想起少時,想起他落魄時遇見了亞父。
想起所有人在逗弄他,讓他跳水去撿蹴鞠,在他彷徨無助時,只有亞父替他披了件外衫。
說來可笑,那是他生平頭一次見到善意。
他一出現,甚至話都沒有多說,便沒人敢再胡鬧下去,一場鬧劇戛然而止。
裴氏。
簡單的兩個字,讓當時皇子也不敢過于放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被人帶走,小皇帝至今都記得,亞父在注視他片刻後,問他:
“十二皇子?”
他序齒十二,是當時的十二皇子,但他沒想到會有人記得這件事。
少年什麽都沒說,只掃了他兩眼,沒有溫情,冷淡道:“所有皇子六歲後都要去上書房聽課。”
這是規矩,往日被人故意遺忘,但在少年提起後,衆人好像也很快想起,翌日,就有人替他收拾了物品,将他完好地送到了上書房。
他從那一日起,仿佛才變成了真正的皇子。
宮人在見到他後屈膝行禮,尚衣局送來貼身舒适的衣袍,禦膳房也送來可口熱乎的膳食,主位娘娘也替他準備好紙硯筆墨。
他的生母也終于肯見他,對他有了笑臉。
許也是因此,他生母有一日忽然病重,然後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這個宮廷中。
小皇帝回頭去看時,只覺得這皇宮是個吃人的怪獸。
他不喜歡這個皇宮,記事起就不喜歡。
他喜歡跟着亞父去裴府,那裏,當時頌安侯會考他功課,裴夫人會教訓他不要偷懶,然後讓人給他備上糕點,只有亞父不愛搭理他。
但不重要。
他最喜歡的還是裴府。
只是後來,一朝變故,裴府上下獲罪入獄,等沉冤得雪後,偌大的裴氏只剩下了最後一個人。
記憶中熱鬧的裴府變得格外冷清。
小皇帝不喜歡這樣的裴府,但他還是經常偷偷摸摸地跑去裴府,不然,他的亞父就只剩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小皇帝其實覺得很戲劇化,所有人都覺得只剩下一個人的裴府再無往日威風,但誰能想到,晚年時父皇卻獨獨看重亞父一人,對亞父信賴有加,他開始重視方士,祈求長生,将所有朝事都推給了亞父。
小皇帝親眼見亞父仿佛變了一個人。
他任由朝政混亂,任由先帝昏庸,任由皇子結黨營私,等先帝從長生夢中清醒時,恍然發現,他膝下衆多皇子只剩下了一個人。
也恍然意識到,如今的朝廷早和記憶中的不同——他被架空了。
衆人在罵亞父是個奸臣,裴氏百年清譽全被他毀了,小皇帝卻是在想,到底是誰想要裴氏一族的性命呢?
在先帝駕崩時,小皇帝其實已經有答案了。
亞父推他上位,和往日一樣教導他,人人都覺得亞父不會真心對他,但小皇帝卻是在登基的第一日,就被亞父強壓着學習怎麽處理朝政。
小皇帝其實不想當皇帝,他想當個閑散王爺,時不時地去亞父家中打秋風。
小皇帝想撂擔子不幹,但不行。
他有時候覺得亞父好累,他只能替亞父分擔。
當然,亞父不許也占了其中一個原因。
小皇帝嘆了口氣,從往事中回過神,裝作看不見眼前堆得一摞摞的奏折,亞父不搭理他,他只好扭頭去看衛柏。
衛柏眼觀鼻鼻觀心,高低是不和他對視。
小皇帝眯了眯眼眸,不是忙于大理寺?
他眼睛倏地亮起來,嚯,亞父居然有私事了?!
冷不丁,亞父的聲音從一側傳來,不冷不熱:“這些奏折批不完,不許睡覺。”
小皇帝看向堆得禦案滿滿的奏折,臉立時垮了下來,亞父不想讓他知道,他不問就是,作甚對他這麽狠心。
小皇帝癟了癟,沒敢反抗亞父,許久,他看了眼時辰:
“亞、裴卿,時辰不早了,宮門也要落鎖,不如裴卿今日宿在宮中?”
他沒有納妃,這宮中多的是空出來的寝宮,即使亞父要宿在養心殿,他也覺得沒什麽問題。
裴初愠眼皮子都沒掀一下:
“不必。”
小皇帝悶悶地埋下頭,亞父不讓他去裴府,也不想留在宮中,這宮中只有他一個人,找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殿內靜了下來,裴初愠掃了小皇帝一眼,很快,平淡地移開了視線。
等他離開,已經是一個時辰後,禦案上的奏折,他批了有三分之二,等小皇帝意識到這一點後,裴初愠已經離開了很久。
但殿內,小皇帝還是沒忍住笑,許久,他笑意淡了下來:
“亞父,終究還是太心軟了。”
許公公聞言,不由得沉默下來。
……裴閣老心軟?
他不知道心軟這個詞是怎麽和裴閣老聯系在一起的,但皇上說話,沒有他質疑的份。
許公公剛想說話,就見皇上的視線風輕雲淡地落在奏折上,許公公一愣,順着皇上的視線看去,待看清奏折彈劾裴閣老的話時,他陡然意識到皇上是在指什麽。
許公公其實很難理解皇上對裴閣老的信任和親昵。
在他看來,皇上想要徹底掌權,裴閣老是其中最大的阻礙,偏偏皇上壓根不在乎這一點。
要是有可能,皇上甚至希望坐在皇位的人是裴閣老。
誰敢相信?
那麽多人拼死拼活争奪的位置,如今坐在上面的人卻一點都不想要,他會安穩地坐在上面,只是不想要某人再背上更多的罵名。
許公公看了眼奏折的落款,在看見那個宋字時,心底默默告誡自己,日後要遠離宋尚書。
一定不能惹禍上身。
眼見時辰不早了,許公公不由得勸導:“皇上,時辰不早了,您是不是該休息了?”
小皇帝擺了擺手:
“等奏折批完。”
許公公沒了話說,皇上還未及冠,他也慣來愛玩,但裴閣老交下來的任務,皇上即使嘴上再抱怨,卻從來沒有怠慢過。
許公公心底腹诽,真是看不透這君臣二人的相處模式。
江南的七巧節向來很熱鬧,姜姒妗還未在夜間去過京城,聽說,七巧節當日,京城是沒有宵禁的。
姜姒妗也起了點心思,但不等她期待,一道消息讓她愁得頭疼。
彼時,周渝祈已經去了翰林院當值,安玲一臉難色地走進來,她見到姑娘時,糾結了許久,才支支吾吾道:
“姑娘,奴婢剛才看見衛大人了。”
姜姒妗臉色驀然一變。
衛柏?
他怎麽又來了?
姜姒妗蹙起黛眉,裴初愠到底要做什麽,他的人三翻四次出現在周府附近,當真是将這府邸當做自家的後花園了不成?
安玲低聲:“他讓奴婢來問姑娘,明日是否有時間。”
明日,七巧節,要是周渝祈不曾約她,姜姒妗許是還會不解裴初愠讓衛柏來問的原因,但現在,她幾乎立即意識到,裴初愠的目的。
且不說,她和周渝祈有約了,即使沒有,她怎麽可能會在傍晚時分和他出去游玩?
但姜姒妗也沒敢直言拒絕。
她從安玲那裏已經得知了她病重那日,周渝祈為什麽會不在府中,左右是裴初愠使的調虎離山。
姜姒妗些許頭疼,她着實擔憂裴初愠會故技重施。
一而再的,不被周渝祈察覺出異樣才是奇怪!
姜姒妗沒那麽大膽,她巴不得和裴初愠不再見面,寄希望于時間一長,裴初愠就覺得她不過爾爾,淡忘了她。
姜姒妗沒提起周渝祈,她低聲:
“告訴他,我明日有事要做,不得閑暇。”
安玲忙忙點頭,她也覺得裴大人真是太大膽,怎麽能在這種時候來府中邀約姑娘呢?
萬一暴露了什麽,豈不是要害死姑娘了!
衛柏一點也不意外姜姑娘的拒絕,沒有糾纏,很快回了裴府報信。
他也覺得姜姑娘可憐,簡直無妄之災,便怪挖抹角地替姜姑娘說好話:
“屬下瞧,姜姑娘平日中是個閑不住的,她在京城中有店鋪,明日七巧節應該會很忙碌。”
書房內,格外安靜,衛柏等了許久,都沒等來主子說話。
在衛柏忍不住要再說點什麽時,才聽見主子聲音極冷地一聲命令:“出去。”
衛柏噤聲,只好轉身退下。
七巧節這日,姜姒妗還沒有出門,就隐約察覺到外面的熱鬧,安玲小跑進來,一臉興奮地說:
“夫人,夫人,奴婢剛去府外瞧了眼,發現路邊都挂起了好多紅燈籠!”
周渝祈也在府中,聞言,笑着搖頭:“等晚上,才是真的熱鬧。”
安玲現在對上姑爺,總覺得不自在,當即讪笑一聲,不再說話,趕緊挪到姑娘身後,拿起梳子作替姑娘梳妝狀。
姜姒妗對着銅鏡,挑了根玉簪攏住青絲,正準備和往日一樣挑件衣裙時,周渝祈打斷了她:
“平日中你都穿得素淡,如今你已經是七品命婦,穿得雅致些也是無礙的。”
周渝祈瞧見那樸素的布料,便容易聯想起姜家商戶的身份,他下意識地想讓夫人換了個顏色,格外隐晦。
姜姒妗袖子中的手指一顫,她仿若什麽都沒聽出來,順着他的意,挑了件胭脂色百蝶穿花的廣袖裙,腰帶将腰肢襯得纖細,頭頂的玉簪也換成了一支點翠蝴蝶流蘇步搖,輕輕晃過她如玉的臉側,越添些風情,她起身的一刻,暖陽照在她身上,讓人皆覺得眼前一亮。
周渝祈忽然想起那日在程府見到的楊妃出浴,花多葉茂,生長得旺盛端莊挺直,花瓣細膩溫潤如出水美人,他頭一次意識到姜姒妗不似蘭花靜谧,她就仿若那日見到的楊妃出浴,令人一見難忘。
安玲打破室內的沉默:“姑娘,您真好看!”
她脫口而出,一時忘記姑爺還在,便是直接喚了姑娘二字。
周渝祈沒注意到這一點,他被打散了些許難言的情緒,不自禁地握住了夫人的手,在夫人病後,他惦記着讓夫人養好身體,二人許久不曾親近了。
周渝祈眼神稍暗,他溫潤低聲:
“夫人。”
二人夫妻許久,姜姒妗怎麽會聽不出他話中的想念,她指尖稍頓,堪堪低垂頭,似是羞赧:“時辰不早了,再不出發,就真的要趕不上了。”
周渝祈低笑一聲,他知曉夫人臉皮薄,自不會再臊她。
他說:“我去讓人備馬車。”
等他出去,姜姒妗輕抿了下唇,不等她生起什麽情緒,安玲忽然納悶地咦了一聲,姜姒妗轉頭看去,就見安玲有點慌亂地壓低聲問她:
“姑娘,那方手帕呢?!”
姜姒妗倏地扭頭去看梳妝臺,本來被收放在匣子中的藏青色手帕不知何時不翼而飛,只剩下她的那些首飾。
——手帕不見了。
意識到這一點,姜姒妗臉上血色剎那間褪得一幹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