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坦白局
坦白局
以前談戀愛的時候,程惜然很喜歡叫張熙熙小姑娘,而張熙熙則喜歡管程惜然叫“程老師”。相比于其他情侶諸如“寶寶”“寶貝”的暧昧昵稱,他們的昵稱透露着一股年代感。有一次,張熙熙因為急性腸胃炎進了醫院,程惜然陪她到急診輸液。護士來給她打滞留針,張熙熙的父母雖然是醫生,但是她天生暈血又暈針,一看到針腦子眩暈,四肢酸軟,無奈不能繼承父母衣缽,老程還惋惜了許久。程惜然用手捂住她的眼睛,将她整個人靠在自己身上,小護士看到程惜然這些動作,打趣道:“這麽大的人還怕疼啊。”只聽到程惜然的聲音從頭頂上響起:“小姑娘,暈針。”那時候,張熙熙其實已經二十一歲了,可是好像在程惜然眼裏,她永遠是小姑娘。
開了一會,車穩穩地停在一個獨棟的四合院門口,中式的四合院以青磚砌成,門口左右各挂着一個紅燈籠,紅燭在裏面搖曳成影,兩扇紅漆木門上還有一對用來叩門的輔首銜環,古色古香。“陶陽他們到了,已經在裏面了。”程惜然率先下車,為張熙熙開了車門。
兩人走進去,四合院中別有洞天,曲徑通幽,焚着龍涎香,還有風鈴發出清脆的響聲。“松霖樓竟然都開成這樣了,歲月啊。”張熙熙感嘆道,她雖然是北方人,但是她有一個“蘇杭胃”,她酷愛螃蟹,尤其是蟹黃,滿滿的一口喂進嘴裏,什麽煩惱都沒有了。很巧的是,程惜然吃東西很挑剔,但卻獨愛海鮮,從三文魚到金槍魚、從龍蝦到螃蟹,他倆倒是出奇地能吃到一起。松霖樓就是他們倆一起發掘的專門做淮揚菜的飯店,不過五六年過去,原來開在胡同裏的松霖樓如今已經發展成精品私房菜,店鋪裝潢也提升了好幾個檔次。“再嘗嘗他們家味道有沒有變。”程惜然說道。“也是,我走的時候,還沒有共享單車,現在共享單車已經遍地都是了。”張熙熙再次感嘆。時間總是不能細算,細算起來就會發現古人說的“歲月如梭”并非虛言。
兩人在服務生的帶領下來到包廂,陶陽和阮圓圓早已坐定,桌子上也上好了茶。陶陽聽到推門的聲音,視線擡起,看到二人的瞬間,舉起手機抓拍了一張合影,“世紀合影!”雖然已為人父,但是陶陽皮孩子的性格還是一點沒變,在大院裏長大的他嘴貧愛得瑟但局氣仗義,對圓圓也是掏心掏肺的好。張熙熙雖然這麽多年沒見陶陽,因為程惜然的原因也很少聯系他,但是打心裏底裏還是念着這個朋友。程惜然指了指陶陽,用嘴型說道:“你等着。”一如他們高中的時候。歲月匆匆流過,那些穿着校服打鬧的孩子們長大了,可是歲月又沉澱了一些東西,經過時間的考驗,這些東西彌足珍貴,比如友情,比如故人。
“不知道你們倆喜歡吃什麽,我和圓圓就點了我倆愛吃的。你倆看着菜單兒點。髒兮兮,今天程惜然買單,別跟他客氣,往死裏點。”陶陽一張口,嘴欠的毛病一點沒改。
“陶陽,浪費糧食可恥,撐死了你負責。圓圓,不是我說,你們家陶陽這都當爹了,嘴怎麽還這麽欠。” 張熙熙拍了拍閨蜜的肩膀,打趣道。阮圓圓白了一眼自家老公一眼,“從小嘴欠,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家老公嘴貧的毛病衆人皆知,“現在搞得小猴子跟他一樣貧嘴。”阮圓圓又補了一句。當年因為他倆的兒子在猴年出生,所以阮圓圓給自己兒子起小名叫“小猴子”,結果一語成谶,這爺倆越來越像,每天在家裏鬥嘴五百回合,搞得家裏天天說相聲。
“你忘了當年馬老師,咱班高一的班主任,剛工作一個女老師,估計沒見過學生險惡,她在上面訓人,陶陽在下面睡大覺,還打起呼嚕來了,給馬老師氣的,差點沒把他桌子掀了。”論補刀,還是親老婆補得更狠,阮圓圓數落起陶陽的糗事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陶陽像小狗一樣委屈巴巴地蹭了蹭老婆,憤然将矛頭指向程惜然:“你還說呢,當年你倆一個班長,一個團支書,我坐程惜然後面,馬包子一上班會課就站我旁邊,要不然我至于睡覺被馬包子抓包嗎。”
當年高一的時候,他們班的班主任是個教化學的年輕女老師,姓馬,臉圓圓的,每天紮個丸子頭來教室,高一的男生們就私下裏叫她“馬包子”,後來這個外號逐漸流傳開,無論男女都開始叫她“馬包子”。“馬包子”剛工作不久,教師經驗不足,還沒有樹立起班主任的威嚴。加之高一的男孩子皮的像只上蹿下跳的猴,班裏有十幾個男生的時候,整個班級就像動物園裏的猴山。
有一次晚自習,老師們去開年級組會,留下班長看自習,馬老師前腳剛出門,後腳班裏的竊竊私語聲就開始響起,後來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結果沒想到馬老師殺了個回馬槍,正正好好抓包。于是,為了樹立威信以及整頓班級紀律,馬老師決定嚴肅地召開高一第一次班會,而不幸的是,我們的陶陽同學就在這次班會課上光榮地睡着了,更不幸的是,在他親密與周公對飲的時候,可能是太快樂了,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呼嚕聲。在班會上睡覺的陶陽同學自然成為了殺雞儆猴的那只猴。
回憶被服務生硬生生打斷,菜品陸陸續續地被端上餐桌,包括張熙熙在國外饞了許久但始終吃不到地道的蟹黃面、響油膳糊和蟹粉獅子頭。菜是程惜然點的,張熙熙有選擇困難症,以前每次出去吃飯都是程惜然點菜,而每次程惜然都知道張熙熙想吃什麽,她真的相信程惜然可能是她“肚子裏的蛔蟲”。
程惜然将蟹黃面的澆頭倒在面裏,淋上了一些蟹醋,将拌好的蟹黃面推到了張熙熙面前,擡了擡下巴示意她:“嘗嘗,英國人可沒有中國人會吃。“張熙熙用筷子挑起幾根裹滿蟹黃的面條送進嘴裏,面條的香中和了蟹黃的油,吃起來完全不會有油膩感,蟹黃的鹹香更是充盈了整個口腔,張熙熙真的吃到搖頭晃腦,這也太好吃了!鬼知道在英國那片美食荒漠,她是怎麽過的。程惜然在旁邊啞笑:“慢點吃,沒人跟你搶,他們家的廚子進步了。”
“隔壁還開了一家福州菜,他們家的肉沫燒芋頭,招牌菜,下次帶你去嘗嘗。”程惜然在張熙熙以風卷殘雲之速消滅蟹黃面的時候說道。“呦,這還有下次呢,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蹭上你的飯。”程惜然話一出口,陶陽及時跟進。程惜然抿了一口面前的湯,又有開口,“我現在是她的甲方。”
陶陽臉上寫滿了一頭問號,“大哥,你不是搞投資的嗎?還是兮兮,你轉行了?”張兮兮一攤手,示意她也不知道。“公司之前投資大文娛領域,是麗尚的股東。”程惜然解釋道,麗尚就是這次慈善晚宴的主辦方之一,也是F&S的甲方爸爸,兩方深度綁定。陶陽豎起大拇指。但是張熙熙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轉頭低聲問阮圓圓,“不是說這頓飯是你們家陶陽做東嗎,怎麽感覺他什麽都不知道?”阮圓圓伏在她耳邊低語:“程惜然說什麽你還真信,肯定是他想請你吃飯,怕被你拒絕,才拉來我們兩個高瓦數電燈泡。”
四人邊吃邊聊,很快桌子上的菜都見了底。程惜然叫來服務員,刷了賬。張熙熙想起下午程惜然坐在車裏跟他說“陶陽他們請吃飯”那個平靜的樣子,後悔自己怎麽輕信了他,真是條狐貍。程惜然擡手看了看表,問道:“現在時間還早,七點半,要不然去唱個K?”頓了一會,又補了一句:“今天周五,明天不上班。”張熙熙拽了拽阮圓圓的衣角,看起來她的這位閨蜜要倒戈了,看她興奮的樣子,肯定是贊同程惜然的提議。陶陽更不用說,沒有什麽社交活動是他不願意參加的。高中同學好不容易組局聚一次,張熙熙也不好博了大家的興趣,因而也點頭同意。“我開車帶熙熙,陶陽帶好你家圓圓,老地方。”程惜然安排着,張熙熙立馬舉手對程惜然的安排表示反對,“不要,我要跟圓圓坐一起,你自己一個人開車去。”程惜然沒說什麽,點頭表示同意,轉頭走向地下停車場。
“你怎麽不跟程惜然坐一輛車?”阮圓圓貼上來,挽着張熙熙的手臂,一如高中的時候,他們倆一塊手牽手去上廁所。“尴尬,路上還得尬聊,還不如眼不見心不煩。”張熙熙回答。“我看你們倆的氛圍相處不錯啊。”阮圓圓撓了撓頭,是她看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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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暫時還做不到和他心平氣和的相處,五年沒見,改變的人和事太多了,心境也變了,我今年二十七歲了,不是有情飲水飽的十八歲小姑娘了,需要考慮的事情很多。十八歲的張熙熙可以一頭紮進愛情裏不管不顧,但是現在的我不行。”看見程惜然走遠,她才将自己的心裏話全盤托出,她甚至一度也妄想過複合,相比于五年前,程惜然在這段感情裏主動了許多,他想挽留回頭的心意很明顯,張熙熙是成年人你,不是感覺不到,也不是不明白,可是就如她心裏所想,愛情是愛情,婚姻是婚姻,現實橫亘在他們中間的阻隔沒辦法讓她大大方方地接受這一切。“圓圓,你知道我的,我向來是結果導向,沒有結果的感情我寧願不開始,我不在乎過程。我的父母……舅舅一家又移民美國,我可以一輩子不結婚。”
人生的路很長,有些人就是某些階段的暫時陪伴而已,奢求一輩子共度太理想主義了。她在英國已經習慣了一人獨身的生活,不好也不壞,獨身者雖然會時感孤獨,但自由灑脫,無拘無束。“圓圓,我是曾經真的想跟他結婚的,甚至幻想過我們會生兒育女,我更希望生一個女孩,程惜然那麽白,長得也好看,女兒像爸,以後我們的女兒一定很可愛。”阮圓圓作為她摯友,怎麽能不知,在她們剛到英國的那幾個月裏,張熙熙有幾次情緒崩潰大哭,一邊給自己灌着威士忌,一邊趴在阮圓圓的身上啜泣:“圓圓,你知道嗎,我真的想過跟他結婚的。”因為貪戀長久陪伴,因為奢求共度餘生。伴侶是自己選擇的家人,在她的選擇範圍內,那個對象是程惜然。
“五年過去,張熙熙長大了。”她對着阮圓圓扯了一下嘴角,想努力将嘴角扯出漂亮的弧度,但終究還是沒做到。她的家庭,就算程惜然可以接受,那他的父母呢?以程惜然現在的條件,他的擇偶條件可以張熙熙高出好幾個檔次。在雍和宮遇到程媽媽那次,她就已經窺出端倪。她不想被人看不起,更不想逝去的父母被人看輕,所以她不會給任何人傷害她的機會。她故作輕松地搖了搖阮圓圓的手臂,“走吧,今天玩得開心點,以後除了工作交集,我不會再回複他任何私人信息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撮合我們倆複合,但是圓圓,不是所有有情人都可以終成眷屬。”她也向閨蜜說明了自己的态度,她理解朋友們的好意,但是這終究是她自己的人生。
“如果程惜然可以給你一個結果呢?如果他可以說服他的家庭呢?你也不考慮嗎?熙熙,我想你能給自己一個嘗試的機會。”阮圓圓也正經起來,将張熙熙扭過身來,對着自己,看向她的眼睛鄭重地問道。
“我不知道,我不想去預設一個還沒有發生的事情。圓圓,我是一個極度悲觀主義者。程惜然好像對我很好,可是又總是若即若離,我的情緒随他起起伏伏,我太讨厭被一個人掌控情緒的感覺了,我怕我真的陷進去之後,才發現他不過是出于不甘心,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喜歡我,而是因為當年被甩不甘心,那樣我會崩潰的。”張熙熙有點語無倫次,走到停車場的路怎麽那麽長啊,為什麽還沒到呢?終于,陶陽在不遠處向他們招手,張熙熙深吸了一口氣,平複了自己的心情,決定不再去想這些困擾自己的事情,平平安安地活着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阮圓圓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牽着她的手走向陶陽,張熙熙所說的一切她全部能夠理解,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她不能替張熙熙做決定,作為她的朋友,只能支持她做的所有決定。
程惜然喜歡的是陽光開朗,像小太陽一般光芒萬丈的張熙熙,可是現實足以改變一個人的性格,自從父母意外去世後,張熙熙再也沒有能量去當小太陽了。只有閨蜜阮圓圓知道,她在英國度過了怎樣一段痛苦的時間,她患上了雙相情感障礙和抑郁症,嚴重到已經軀體化的程度,會出現幻視、幻聽和幻覺。在她的世界裏,她會看到程惜然出現在她床邊,撫摸她,跟她說話。後來,她理解了許多因為抑郁症自殺的人,死亡對他們來說或許真的是一種解脫。
“圓圓,熙熙!你倆幹嘛呢?快過來!”陶陽這個顯眼包又在那裏大力揮手,熙熙小跑了兩步,拉開陶陽的車門,坐了進去“來了,來了。”車一路平穩地開着,陶陽關閉了廣播,似乎有什麽話想說,轉頭看了看自己老婆,只看到老婆一記眼神刀,張了張嘴,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陶陽的灰黑色特斯拉緩慢地排隊駛入KTV的地下停車場,在最後的幾分鐘時間裏,陶陽還是開口說道:“熙熙,這些年程惜然過的挺不容易的,他挺想你的,真的盼了你很久,差點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他嘴巴不會說,但是我們好哥們這麽多年都是開在眼裏的,你要不……”
阮圓圓厲聲呵斥:“陶陽,閉嘴。”高中四人組裏,阮圓圓堅定地向着熙熙,自從他們倆分手後,這也是阮圓圓第一次在非正式場合見到程惜然。
“圓圓,你聽我講完,不是我為好哥們開脫,我是真的覺得,你們倆之間有什麽深仇大恨不能攤開了說呢,非得這麽別別扭扭的。”車子在停車位上停定,陶陽扭頭轉向後座,收起了平時那副玩笑的面孔,真誠地問道:“熙熙,你要不再給程惜然一次機會吧。”
“是他讓你來當說客的嗎?”張熙熙問道,“他痛苦難道我就不痛苦嗎,五年的時間裏,我沒有收到過他的一條信息,沒有一個電話,我父母不在的時候,他沒有給過一句安慰,憑什麽我回國之後遇到他,他強勢闖入我的生活,我就必須要接受?”張熙熙義正言辭地怼了回去。“如果他愛我,請證明給我看,話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不需要任何成本和代價,不是一兩句話就能抵消我這麽多年受的傷害。”這番話的分量很重,說的陶陽和阮圓圓都紛紛閉麥。
圓圓握了握兮兮的手,把她擁入懷中:“不說了,不說了。”張熙熙平複了一下情緒,仰頭吸了吸即将湧出的淚水“你們去唱吧,跟程惜然說我身體有點不舒服,不想去了。”陶陽點了點頭,“我跟老程打個電話,我把你送回去吧,住哪兒?”
“不用,我打個車就回去了。”張熙熙笑了笑,對自己的掃興有點愧疚。
“沒事,我這既然有車,送你回去就好,要不要讓圓圓陪陪你,反正明天也是周末,她也不上班。”陶陽提出建議,張熙熙很感謝她高中的這些朋友們,她突然想到了一句很俗的話,人間有真情,人間有真愛。“你們家小猴子沒媽媽陪沒事嗎?”張熙熙開口問道,話問出口的瞬間突然感覺到時光的流逝,曾經一起嬉戲打鬧的少年少女們現在已然為人父母了。
“沒事,小猴子一天沒媽媽陪也沒什麽事,而且每周六日都是長輩探親日,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各看一天,這小子別提多興奮。”阮圓圓解釋道,“我今天跟你睡吧,讓陶陽給咱倆送到你酒店。”張熙熙點了點頭。陶陽随即打電話給程惜然,胡編了一個理由放了他鴿子,因為電話是功放,電話那頭的程惜然沉默了一會,開口說道:“熙熙沒事吧,要不要我來你車上看看她。”
張熙熙趕緊在電話這頭表示,自己沒什麽大事,就是上了一天的班有點累了,年紀大了實在玩不動,想回去休息,并且對給大家掃興表達了歉意。但其實四個人裏,只有程惜然不知道她突然不去的原因。“你沒事就行,那就改天吧,選個天氣的好的時候,可以去戶外爬山。”張熙熙沒接話,因為以目前的狀态,她真的不想再有“下次”了,每次見到程惜然都會攪亂她生活中的所有節奏。阮圓圓随便應付一下挂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