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融雪更比下雪冷
融雪更比下雪冷
寧曉葦第一次來到南方，如她所言，南方的水果果然很多，而且品種繁雜形狀奇怪，許多水果她甚至連名字都叫不出來。
南方的陽光果然也很燦爛，燦爛得近乎毒辣，在開始的那幾年她甚至患上了輕微的日光皮炎。
她所在的大學，地處中國最着名的經濟開發區，一切都貫徹經濟第一的理念。大學的校園與中學的校園不僅風景完全迥異，連學生的風氣也全然不同。在最初的幾年裏，她最不能接受的是周圍的同學對一個人的評價，不再是她原先所認同的學習成績或者人品，而是徹頭徹尾地取決于這個人的家庭背景和財富，這幾乎颠覆了她在之前的許多概念。
她開始覺得失落，而且，那樣的失落是日積月累的，在越積越深之後就變得透骨起來，她開始下意識地用沉默和抵觸來應對周圍的一切。
因為直率與不羁，從踏進校園伊始，她與周圍的人相處得格格不入，女同學常常會用異樣的眼光看她，男同學的眼光或有不同，但那更讓她受不了，因為在男生的眼神裏，她讀出的更多的是男性對女性赤祼祼的打量。
剛上大學的寧曉葦變得異常的孤獨，學習對她來說只是小菜一碟，但大學與中學畢竟不同，尤其是大一，空閑時間特別的多，每天的課早早地結束了，剩餘的時間裏她總是迷茫地不知該做些什麽。
她開始懷念從前的時光，想起在那些從前的時光裏曾經有個人在被她捉弄之後只是嘿嘿地笑着，想起在後來的那些日子裏他默默地守望在她回家的路上用炙熱的目光注視着她，甚而至于，她想起了那個在黑暗中被匆匆攫奪的初吻。
她的手指一遍遍地撫過那個刻着兩人綽號的石頭，思念于她有了新的意義。
從來只有環境改變人，甚少個人能改變環境的。
在經歷了最初的不适應之後，她終于學會了小心翼翼地收起自己的棱角，既不侵犯別人也不留機會讓別人來靠近自己。每天上完課做完作業之後，她把大把的空餘時間花在了閑逛上，所謂的閑逛就是在校園裏毫無目的的游蕩。
她最經常做的一件事就是買一盒冰淇淋，坐在路邊，一小勺一小勺地舀起，一點一點地舔着，眯着眼睛觀察一個個從自己身邊走過的人。
大學校園裏，到處都是成雙成對的情侶，他們三三兩兩地從她眼前走過，男孩或者女孩的臉上總是一臉幸福的陽光，等她閉上眼睛的時候，裴書南的臉便會浮現出來。
其實我喜歡的——也許我應該跟他這麽說，她常常想。
她開始把那些從前喜愛的中性服裝棄之箱底，取而代之的，是多姿多彩的窈窕女裝，她甚至學會了塗淡淡的口紅描淺淺的眼影，看着鏡中的自己幻想裴書南看到自己第一眼的神情。在無數個不眠的夜裏，她一遍遍地用手指撫過自己的嘴唇，那是被他襲擊過的柔軟，心裏面仍帶着驚悸，但更多的是激蕩與心動。
感情就像是一列單程火車，一旦開啓，就會向着愛的方向全速行駛。有的人早早地啓動了自己的感情之旅，最後卻因為準備不夠充分不得不提前結束。而她的感情之旅，因為醞釀得太久等到真正要到達目的地時卻被突如其來的狀況給打破全局不得不嘎然而止。
Advertisement
寒假，終于來臨了，她迫不及待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回家過年。心裏面，她有一個小小的心願，如果他還會來找她的話，如果他還會跟她說相同的話，我一定要換一句話來回答他。在火車上的時候，她看着眼前飛快地向後退去的樹和軌道，在心裏面默默地說。
當她敲開家門的時候，正是媽媽開的門，看見一臉笑容的女兒，愣了一下，說：“啊，我的寶貝女兒怎麽變成小黑鬼了？”
可不是嗎，只是半年的時光，她原本白暫的皮膚就被南方的太陽給曬黑了。
她吐了一下舌頭，抱住媽媽撒嬌：“我是從非洲回來的難民，餓死了，餓死了……”。只有離家的人才知道那種久別歸家的欣喜和快樂，剛回來的那幾天，寧曉葦就象只快樂的小鳥，整日地呆在家裏，唧唧喳喳地在爸爸媽媽面前晃來晃去。
新年終于過去了，離她返校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她的心也在等待中變得敏感起來，可到底在等待什麽呢，連她自己也說不清。
有不少的同學給她打過電話，說起了同學聚會的事情，她愉快地簽應了，每次放下電話的時候她都會想起裴書南的名字。有不少同學跟她提起過他，說他在大學裏仍然象高中一樣成績優秀，表現卓越，每次聽到他的名字，她的心便如小鹿輕撞，甜蜜中又夾雜一絲擔憂。
終于，同學聚會的時間來了。
裴書南是和趙建平一起來的，盡管趙建平和他們并不是一個班，但因為和裴書南一向交好，也被列為特邀嘉賓了。
裴書南一進包廂，便看見了那個讓他日思夜想的女孩，與其它同學相比，她又長高了不少，皮膚也黑了一些，但仍然光潔緊致，長發如織柔順地披在肩上，在厚重的羽絨服下面，她居然破天荒地穿了一襲淺粉色的連衣裙，姣好的身材若隐若現，曾經那個青澀淘氣的女孩開始蛻變成了美麗清靈的女子，裴書南的心漏跳了半拍，盡管臉上裝作若無其事。
高中班的同學來了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盡管分別的時間不長，但每個人見了面總有說不完的話。寧曉葦無疑成了此次聚會的焦點，果然是女大十八變，大夥怎麽想都沒有想到那個象小男孩一樣頑皮搗蛋的寧曉葦穿上裙子之後居然變得如此的美麗而飄逸。有男同學在開玩笑，說準備向寧曉葦下手了。趙建平更是連連大呼以前看走眼了，他坐的位置原本離寧曉葦很近，後來便主動地跟她套起近乎來。
寧曉葦的臉紅了起來，眼睛下意識地往裴書南那邊瞟，卻正好遇上了他的目光，他向她微微一笑，她呆了一下，臉卻更加地紅了。
趙建平考上的是南方一所着名的高校，離寧曉葦學校的直線距離還是相當近的，，他很自然地向她講起了學校的情況，還主動說要給寧曉葦看他們學校的照片。
吃飯的時候，大家你來我往地敬酒，把聚會的氣氛也推向了高潮，那年的寧曉葦仍未滿18歲，所有同學都起哄說她是未成年人不得飲酒，她只好小口地抿着飲料。
過了一陣，裴書南坐了過來。
“怎麽樣，南方的水果好吃嗎？”他問。
她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半天才讪讪地說：“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麽好吃……”。
南方特産的水果總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喜歡的人會特別地喜歡，不喜歡的人會特別地讨厭。
“不過，南方的太陽真的很厲害，你看我都曬成非洲黑人了……”，她繼續說，還把手在他面前伸了一下。
裴書南看了看她的手，然後便把她的手抓在自己的大手裏，看了半晌，說：“果然黑了很多……”。
寧曉葦大窘，臉上立即紅了，看了看旁邊，還好，大家都喝得不亦樂乎，沒人注意到他們。
“你呢？”她問他：“北京是不是好大？”
她一邊問一邊還用雙手劃了一個大大的圈，眉眼微微地彎着，尚帶着些許嬰兒肥的臉呈現出美麗的弧線，那是裴書南曾經無數次悄悄凝目注視過的畫面，他忽然覺得呼吸有些不順暢。
這個家夥不知道嗎，她是不是又想撩起一場大火，然後再若無其事地走人？想到這裏，他咳了一聲，努力地讓自己冷靜下來。
然後，他跟她講起了在北京上大學的事情。比如好不容易進了學生會還做了理事，但最後發現理事其實是完全不理任何事；比如在胡同裏迷了路，好不容易找到人去問路，卻被稱為外地人并被贈送無數白眼；比如在街上遇到老外，正準備跟他操練兩句英語，人家卻跟他講起字正腔圓的京片子。
寧曉葦聽得哈哈大笑起來，對他說：“看來你在北京過得不錯嘛，日子挺精彩……”。
是的，确實算是不錯，如果不是每天都心癢難耐地想着你，裴書南在心裏說。
“嗯，我想好了，我這輩子無論如何都要去一趟北京，去感受一下皇城根兒下的氣氛……”她一臉向往地說。
裴書南的心緊了一下，差點就說想來就想啊，我給你當導游。但忍了忍，終是沒有說出來，只是笑了一下。
不知為什麽，寧曉葦有些失望。看了看他，卻發現他也正盯着自己。
“你不能再問我一次麽？”心裏有個聲音在說。
裴書南忽然在心裏嘆了一口氣，也許再等一段時間，等她再長大一點。
終于曲終人散，大夥開始紛紛告別。曉葦穿上羽絨衣也和同學揮手告別，到裴書南的時候，她看着他，動了動嘴唇，最後卻只說了兩個字：再見。
那天晚上，寧曉葦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卻無法入睡。裴書南的臉不斷地在眼前閃過，如一塊大石般壓在心裏，讓她喘不過氣來。
第二天，天開始下雪了。
冬日的大雪，象滿天飛舞的柳絮，更象老天賜予大地的禮物，每一處房屋每一棵樹都被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處處呈現的都是純白，偶而會有黑色的角落未被雪覆蓋，于是那一抹暗色便顯得尤為孤單。
寧曉葦覺得自己的心情就象是被老天不小心忽略掉的暗色。
“不行，不行，我不能這樣了……”半夜的時候，她從床上坐了起來，喃喃地對自己說。
天剛剛露出微亮，她就起床了，對着鏡子小心地梳理着頭發，看着木梳的發齒均勻地沒入發絲的烏黑裏，然後又均勻地下滑。接着，她下意識地把脖子挂着的那根墜子取了出來，手指輕輕地撫過石頭上的刻痕，想起那天他看她時的笑容，原本有些空洞無力且找不到着落的心突然尋到了一種莫名的力量。
走下樓的時候，她才發現雪停了，天空晴朗，又是另一番美麗冬日的情景，拂面而來的風仍然夾着寒意，但呼吸起來卻有一種清新舒暢的感覺。
那原本是一個适合表白愛情的日子。
未滿十八歲的寧曉葦，懷着懵懂但又難以抑制的激動，懷着不成功則成仁的孤勇來到了裴書南家樓下。
徘徊，徘徊，再徘徊。
徘徊的時候越長，原來醞釀的勇氣就喪失得越多，青澀如寧曉葦，孤勇如寧曉葦，亦不能例外。
左思右想之後，她做了一個折中的決定，等到裴書南從家裏出來的時候再去面對他。
時針從早上八點轉到了十點，裴書南仍舊沒有下樓。寧曉葦站在那幢樓另外一個單元的樓下，離她不遠的地方，有一棵光禿禿的大樹。她下意識地跺着腳，天氣這麽冷，幾乎把周遭的一切凍結，可她的心居然還跳得那麽快。
最後，她終于看見裴書南下樓了，前一秒種還跳得呯呯直響的心髒突然歇了下來，她幾乎快站不穩，臨陣退縮的怯意越湧越多，最後，她張開嘴，想喊他的名字。
但緊跟着進入視線的情景讓她把他的名字及時地卡在了喉嚨裏。
裴書南身後還有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女孩，在寧曉葦差點喊出裴書南名字的那一瞬間，那個女孩伸手扯住了裴書南的衣服，裴書南的身子似乎頓了頓，然後兩個人便往大門外走去，在轉身的一剎那，他似乎發現了她，立即轉頭看了過來，寧曉葦下意識地把身子往回一縮，轉身向身後的樓梯走去。
等到她上到二樓與三樓之間的樓道平臺上時，遠遠的，在一片濕潤的視線中，她幾乎可以到兩個漸漸濃縮合成一個的身影。
再轉身時，卻在樓梯上遇到一個人。
趙建平。
“找人？”這是他的第一個問題。
“你的眼睛怎麽啦？”在寧曉葦還沒來及回答第一個問題的時候，他的第二個問題又不期而至。
“我……我媽媽的一個朋友住這兒，她讓我來拿點東西……”，這是十七歲的寧曉葦有史以來撒得最快的一個謊。
“不過……她……她不在！”她指了指樓上，第二個謊言也就這麽出來了。
“三樓的？”趙建平問。
寧曉葦點點頭，不再說話，然後指了指樓下，作勢要離開。
“你的眼睛？”他有些遲疑的再問了一次。
“有一根睫毛掉進眼睛裏了……”，小時候媽媽對她說講謊話的孩子鼻子會越長越長，她想自己的鼻子肯定已經老長老長了。
最後，在趙建平的盛情邀請下，她神差鬼使地去了他家，一個人回到家裏再去回味當日的情景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她想。
那天上午，趙建平很熱情地招待了偶遇上的寧曉葦，雖然他覺得那一天裏面前的女孩有那麽一點魂不守舍。在很多年過去之後，他幾乎忘記了那次偶遇，甚至也忘記了自己對她講了些什麽。
回去的時候，風依舊烈烈地刮着，似乎想把人身上最後的一絲熱量也帶走；白色世界裏那些暗色的角落依舊存在，似乎比原先的還要明顯，也許到明天雪融了，露出來的地方會更多，她想。
下雪不冷融雪冷，老人們都這麽說，以前她不信，但那天她信了。
很久以後，有一次無意翻開日歷，她才想起，那一天是二月十三日，情人節的前一天。
後來裴書南打電話來找她，約她去另外一個同學家，她想都沒想地就直接說家裏有事不能去了，裴書南在電話裏愣了一下，最後輕輕才說既然你有事就算了。
那時她還不知道，和裴書南的那一別就是七年。
寒假就這麽過完了，坐在返校的火車上時，她心裏仍是一片的迷茫，或許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傷痛，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個女孩的及時出現，把她可能遭遇的尴尬消滅于無形。
那枚曾經見證過懵懂□□的石頭仍在挂在她胸前，帶着些許的溫涼。
等有一天她打開發黃的信紙，看見上面訴說着字字思念的筆跡時，才覺得原來曾經錯過那麽多。
原來他一直在等她長大。
我已經長大了，可你卻不在那裏。
原來他們錯過了那麽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