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記憶裏的月光
記憶裏的月光
秋游歸來,所有的學生又重新投入了緊張而壓抑的高考準備中。
裴書南與寧曉葦的戰争也一直未曾停止過,不過在更多的時間裏,裴書南不再跟她斤斤計較睚眦壁報,或者是因為那次意外受傷,也許因為自己在不經意間體會了女孩身體的柔軟,他自動自覺地放低了姿态,甚至在寧曉葦張牙舞爪對他大呼小叫時他會寬容地對她微笑。
早上第一節課時,最後一個象貓一樣敏捷象老鼠一樣鬼祟地溜進教室的學生總是寧曉葦,她一陣風似地從他身邊飄過,每當這個時候他會深呼吸,努力地從空氣裏嗅出她的味道。
她的位置就在他身後,她仍舊積習難改地把腳丫子搭在他的椅子下,偶而會極有規律地用腳尖一下下地敲着椅子的一只腳,那是她不耐煩地盼望老師快點下課的表現。
年輕的心很容易滿足,快樂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比如,每天看到她從自己身邊閃過,比如發現自己的幾何書內頁被某人畫了一個很圓的南瓜,上面還有一張大大的笑臉。
她完全沒有女生的溫婉與乖巧,而且一肚子的鬼主意,她有時候的無法無天作惡多端甚至連班上那些淘氣的男生都自愧不如。在後來的許多年裏,他一直沒有想通,為什麽自己會喜歡上這樣的女孩子,思來想去,唯一的答案就是,在他還沒來得及規劃自己未來應該喜歡怎樣的女孩子之前,他的心就莫名其妙地淪陷了。
那樣的快樂一直持續到高考前夕的一個夜晚。他忘記了那是一個怎樣的夜晚,唯一清晰的是,他在一個漆黑而擁擠的空間裏把心裏面蓄積已久的渴望與激情爆發了出來。
那天晚上,上完晚自習,大部分同學都開始從教室往宿舍走去。莊城中學的學生将近有兩千五百人,每天晚上下晚自習的時候教學樓裏總是人頭攢動異常擁擠。
那天,寧曉葦象往常一樣随着人流往樓下走,但剛剛才下了不到一層樓,整幢大樓突然陷入黑暗,不僅僅是教室樓,而是整個校區在瞬間被黑暗吞沒。剛開始的時候,她還覺得有些好玩,伸出來手看了看,原來真的可以用伸手不見五指來形容黑暗。
但沒過多久,她就再也沒有好玩的感覺了。樓下忽然傳來一聲凄厲的尖叫聲,之前還顯得相當有序的人流立刻被這聲尖叫刺激了,許多人變得焦慮緊張起來,“發生什麽事了?”有人用變了噪音的聲音在問,随着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緊張的氣氛在空氣裏被互相感染,原來留在教室裏的學生也開始紛紛往樓下奔去,人群變得越來越擁堵,空氣也變得混濁而躁動。
在互相推攘的人群中,她身材瘦小的缺點被突現了出來。無數雙手從自己頭上掠過,無數個肩膀在斷斷續續地擠壓着自己,人越來越多,似乎每個人都在焦急地說着什麽,可她卻一個字也聽不清楚。空氣變得混濁難聞,她只能用手抱着頭盲目地跟着周圍的人跌跌撞撞地下樓,哪裏是樓梯,哪裏是平路,她已經完全分不清了,偶而一步踩空,心也被扯得老高,最後在別人的尖叫聲中又一步落下。這幢每天都要來回走好幾遍的教學樓忽然讓她害怕起來。
“寧曉葦,寧曉葦!”隐約中似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努力地踮起腳跟,剛擡頭應了一聲,一只手“唬”地從她臉上狠狠地掃過,臉上先是一麻,接着便有刺痛的感覺,她本能地把頭偏向了另一邊,卻又碰到另外一個人擡起的手腕。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身子卻被後面的人一推,剛剛邁出去的右腳在腳踏空,幸好她站在靠牆的一邊,在腳落下的時候只是打了個趔趄,身子晃了晃,最後總算是靠着牆站定了。
這樣下樓實在太危險了,她想停下來,可身後的人群卻不允許,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窮途未路了,只是這麽一遲疑,馬上有無數雙腳從她的腳背上踩過,她又急又痛,眼淚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寧曉葦,你在哪裏?”有人用更高的聲音在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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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裏……”,她捂着臉嗚咽着。
一只手抓住了她細小的胳膊,然後她被擁入了一個溫暖而堅強的懷抱。“別怕!”有一個低沉的男聲在耳邊響起,這一次她聽出來了,是那個時常被自己惡整又老和自己過不去的裴書南。
他的雙臂有力地圍住她,在周圍人群的推擠中她的前胸幾乎貼着他的。她從來沒有和異性有過樣的接觸,于是條件反射似的,她擡手向他推去,但手剛剛觸及他的胸部卻神差鬼使地停了下來,于是她的手落在了他的胸膛上,卻沒有力氣把他推開。
她有了進退兩難的感覺,從手上她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的堅硬以及溫度,還有那強有力的心跳聲,仿佛可以穿透她的手掌似的,而她的手成了導體,他強勁的心跳被傳遞到了她的身上,她也聽見自己呯呯的心跳聲,和着他的,沖擊着她的耳膜,旁邊的嘲雜人聲已經完全被屏蔽在外。
在人潮的擁擠中,兩個人幾乎完全擁在了一起,他的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腰上,有巨大的熱量從那裏傳遞過來,一種異樣的氣息把她包圍起來,她幾乎失去了思維。過了一會兒,他帶着她随着人群往下走了幾步,在樓梯靠牆的角落裏停了下來。
“讓他們先走……”他輕輕地在她耳邊說,呼吸明顯地重了一些。
寧曉葦的心裏仍是一片迷茫和困惑,心裏面似乎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什麽,可等努力地想去弄清時卻又什麽都抓不住,她有些遲疑地想去看他,剛一擡頭,額頭卻碰上了他的唇,恍惚之間,她覺得自己的額頭似乎又被人輕輕觸了一下,那種感覺異常奇妙,既讓她心慌驚悸,又讓她迷醉不已。前一秒鐘她還在提醒自己去推開他,後一秒裏卻忘記了自己身處何方。
最後,當那個青澀的吻輕輕地落在唇上的時候,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那是怎樣的一個吻啊,如此笨拙而短促,卻又如此美妙而悠長,悠長得從此以後它便穿透了她的一生,無論是午夜夢回還是在街邊獨步,想起那個吻,她會下意識地舔舔嘴唇回味着那個黑色的夜晚的味道。
走出教學大樓的時候,原本漆黑的天空,月光悄悄地映射在灰藍色的雲朵間,裴書南仍舊拉着她的手,如水般溫柔的月光靜靜地流淌在她的心裏,寧靜但又微微帶着些顫動。
她是怎麽樣走完那段路怎麽樣走回家的,後來她再也記不起了,記憶裏,除了那個震顫的吻,就只剩下一地如水的月光。
睡覺的時候,閉上眼睛便是裴書南的味道,裴書南的呼吸,裴書南的手,裴書南的吻……
在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她執拗地認定那是自己人生中最最慘痛的劫難,而裴書南無疑就是這場劫難的制造者。因為他的那個吻,那年的高考,她考得非比尋常的糟糕,除了一向甚有天賦的語文還勉強過得去以外,其它的簡直可謂一塌糊塗,尤其是數學,她居然只得了55分!
那一年的寧曉葦,還不到十七歲。
高考完之後的那兩個月是怎麽過來的,她後來很少去想,記憶裏的這一段似乎很模糊,唯一可以追溯的關鍵詞只有兩個——分數,裴書南,以致于在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糾結于這兩個關鍵詞之間的聯系。但在最後,當一切都變成過去變成煙塵之後,她又不得不承認,人生中的每一個事件只是一個過程,所謂的因果關系不過是在事件結束之後的一種分析和解釋,僅此而已。
七月份的時候,分數下來了。不出大家的意料,裴書南地考到了北方那所全國着名的高校,而寧曉葦的分數卻剛剛只夠上南方一所名不見經傳的普通高校。雖然父親曾經力勸她複讀一年再考,她卻堅決反對,在學習上她一向是高傲的,“我什麽時候留過級啊?”她一臉的倔強地說。
拿到通知書的時候,裴書南正在學校老師的辦公室裏,老師們都在誇獎他,同學們用羨慕的眼光看他。
紅色的通知書拿在手裏,象發光的火炬般點亮了他的心,他向所有的老師致謝,平靜而接受同學們的祝福,最後向他們一一告別。
走到學校大門口時,他停了下來,回首看了看身後的校園。鬼使神差地,他突然決定再回去看一眼自己的教室。
因為暑假的緣故,教學樓裏靜悄悄的,只有夏日的陽光投影在走廊上。
他在這所學校裏度過了六年的時間,樓梯的每一級臺階都曾經留下過他的腳印,他一步步地數着自己的腳步,然後在樓梯轉角的地方停了下來。
他怔怔地站在那裏。
就是在這個牆角,他第一次膽大包天地擁抱了心愛的女孩,完成了他青澀而笨拙的初吻,那一刻,他是那樣的意亂情迷,那樣的心動不能自已。在大學的那幾年裏,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在那一刻之前他可以預見後面的事情,也許他會猶豫,也許他不會那麽不管不顧地吻下去。
在數完112級臺階後,他終于到達了教室門口。
他的視線最先到達的是寧曉葦的課桌,高三下學期的時候他被調到了教室的另外一邊,在那裏,他只能在她走進教室或離開教室裏偷偷地捕捉那個身影。
她的課桌上空無一人。
這原本就是意料中的事,可他仍然覺得失落。在未來的校園生活中,也許他再也無法看到那個每天都被他搜索過的影子。
他轉頭往自己的課桌上望去,卻發現赫然有一個人坐在他的位置上。
他的心忽然咚咚地跳了起來,象是有什麽聲音在默默地召喚着他一般,他踩着夢游般的步伐走了過去。
她趴在他的書桌上,臉側放在兩只疊在一起的手臂上,閉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他已經有差不多有一個月的時間沒有見過她了。
她似乎瘦了一些,下巴越發地尖了,但依然膚白如雪,烏黑發亮的頭沒有象往常那樣紮起來,而是溫順地披在肩上,如瀑布般擋住了半張臉。他看得有些發呆,終于忍不住伸手拂了拂她的頭發,順滑柔軟的感覺如昨,心中不覺一蕩。
她驀地擡起頭來,看見是他,神色間有些迷茫,然後便怔怔地看着他。這一下,裴書南發現了她臉上的淚痕以及紅紅的雙眼,再低頭卻發現自己常用的桌子上卻有濕濕的淚印,不知為什麽,他的鼻子也是一酸。
他原本應該對她生氣的,可他做不到。
停電那個晚上之後,寧曉葦便不再理他,從他身旁路過時也是低垂着眉眼,把他當透明人一般處理。他自知那天晚上舉動過于唐突,那個吻絕對是意外中的意外,他沒有辦法控制住自己的行為,也沒有辦法解釋自己的行為,情迷意亂中便那麽吻了下去,他差一點以為她會在事後給他一耳光,但那天晚上的寧曉葦卻象只小貓般溫順,一言不發地任他握着手一直走到她家門口。
那天晚上,他是帶着怎麽的欣喜和憧憬回到宿舍的啊,他甚至以為自己一直渴望的愛情就這樣随着這場突如其來的停電一樣從天而降。但事實上,等到第二天,他才發現似乎這一切不過是假象,那一晚不過是昙花一現,也許連昙花一現都算不上,寧曉葦并沒有向他展示自己最美麗的一面,自己一直所期望的愛情就這麽一閃而過然後便嘎然而止,其間,連個讓他喘口氣的停頓都沒有。
如果說曾經喜歡搗蛋惡作劇的寧曉葦讓他生氣讓他憤怒的話,那麽成天不發一言并且完全把他屏蔽于千裏之外的寧曉葦,就只讓他覺得寒冷而且刺骨。他曾經咬牙切齒地想,寧曉葦挑起了自己的一腔熱情然後又以迅捷無比的速度把自己直接打入凍庫,其間沒有任何過渡,更沒有任何理由和解釋。
那兩個月,他見識了寧曉葦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就是她對一個人的忽略,這種忽略可以讓人完全尚失自尊,更不用說什麽高傲和勇氣。他曾不止一次地站在她必經的路上等她,但她總是可以當他完全不存在似地從他身邊漠然而過。有時候,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象科幻片中的人物一樣,因為某種藥物或作用真正地成了透明人,以至于可以讓這個女孩對自己如此地視若無睹。
最後的結論,他只能承認,不管自己有多麽喜歡這個古靈精怪的女孩,但很明顯,她并不喜歡自己,一切的沉默和忽略不過都是“請勿打擾”的潛臺詞。
現在,她居然如此生動地出現在自己面前,盡管臉上帶着傷感。他突然發現她似乎長大了一些,因為那樣的傷感是他在她身上從來沒有發現過的,這個發現讓他的心微微地痛了起來,卻又帶着些甜蜜。
寧曉葦站了起來,努力地沖他笑了笑,然後又擡手擦了擦眼淚。
“你怎麽也來了?”她問,仍帶着哭泣後的鼻音。
他說不出話來,呆呆地看着她,半晌這後才揮了揮手裏的信封,說:“我來拿通知書的。”
寧曉葦伸手把信封拿了過來,慢慢地打開,仔細地看了起來,輕輕地說:“恭喜你啊,終于心想事成了……”,她知道考入這所大學一直是他的願望。
“那你呢?曉葦……”,他有些艱難地問。
寧曉葦忽然笑了起來,沖他作了一個鬼臉了,說:“我才跟你不一樣呢!我要去南方了,”頓了頓,又說:“南方才好呢,有吃不完的水果,曬不盡的陽光……”。
這個笑顏如花的寧曉葦對他來說是久違的,雖然隐隐覺得有些不對勁,他還是忍不住跟着她一起笑了。
過了一會兒,寧曉葦不笑了,說:“我要走了,再見。”說罷便準備往教室外走去。裴書南忽然拉住了她的手,很用力,她微微地皺了皺眉,大概是覺得有些疼了,但她始終不轉頭,生怕自己一臉的淚水洩露了心底的秘密。
“曉葦,——為什麽,為什麽你不喜歡我?”,盡管有些詞不達意,但這是裴書南鼓足了十八年勇氣才說出來的話。
寧曉葦呆了一呆,閉上了眼睛,有一種陌生的幸福感從心間漫過。卻不知該怎麽回答他。過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說:“我…我…不知道……”。
這樣的回答沉重地打擊了裴書南那顆愛已泛濫的心,但對于不到十六歲的寧曉葦而言,這其實是一句再坦白不過的話。
她自小便在學校的家屬院裏長大,而且她天生一副靈動可愛招人憐愛的模樣,父母以及周圍的鄰居都對她極盡呵護。雖不致于溺愛無度,但足以讓她無憂無慮過着自由快樂的生活,唯一讓父母無可奈何的,便是她略帶着男孩脾性的喜好惡作劇的性格,但在大部分情況下,雖然屢次被人投訴,但她到底沒弄出什麽無法收拾的惡果來。
寧振成對女兒原本就報着順其自然的心态,從來沒有要求她要像別家女孩那般中規中矩地成長,再加上她自上學以來成績并不輸于他人,夫妻倆的工作又非常繁忙,對于女兒的教育便采取了無為而治的态度。
寧曉葦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大模大樣自由自在地生活着成長着,十六歲的她,知道各種彈弓的用法及射程,知道把西瓜皮擺成什麽角度可以把人摔個屁滾尿流,知道把同桌偷藏在書包裏的食物換成石頭…….但對于兒女情長男歡女愛,她卻毫無概念。
然後在某個毫無征兆的夜晚,一個男孩子忽然吻了她。
她第一次知道男人的肌肉和自己的不一樣,第一次知道嘴唇之間的接觸會帶來如此之大的沖擊,她甚至驚恐地認為自己的身體會被他的熾熱炙烤至消融。對她那顆青澀而稚嫩的小心髒來說,愛情,是一件遙遠得缺乏真實感的東西,對于那個夜晚裏發生的毫無預警的擁抱和親吻,她的直接感覺就是排山倒海的混亂。
在學習上,她經常憑借自己的小聰明,在各類考卷上根據老師的習慣來揣測ABCD的排序,但這一次,她失去了判斷和揣測的能力,她不知道如何去應對這樣的局面,更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裴書南炙熱而多情的目光,她甚至不知該怎麽樣和他共處在同一個空間,那個夜晚之後的兩個月裏,每一天她都被包圍在混沌之中,學習和生活的每一秒鐘都如同夢游般不真實。
于是在她的小小思維裏,對付裴書南的辦法只有一個——躲開和逃避。
而對于裴書南來說,寧曉葦的回答不啻是一種堅拒,在他看來,哪怕只有一點點喜歡也斷斷不會說不知道的。而這,也印證了她之前的不理不睬,裴書南突然覺得自己的尊嚴連地上的抹布都不如,她連個與他多說話的機會都不願意給他。
終于,他放下了那只手,硬硬地挺直身體,一直聽到她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年輕的心,一旦愛了,便是不計後果的沉淪,愛和痛,來得那麽強烈,那麽突兀。寧曉葦有些不知所謂的拒絕象一盆冰冷的水,一頭潑在了他滾燙的心裏,他幾乎可以想像出自己的心髒在滋滋地冒着白氣,發出痛苦的□□。
在許多年以後的無數個夜晚裏,他一次次地回憶着自己當年的表白,盡管被拒絕後他心裏不乏惱羞,但惱羞的結果并沒有成怒,受傷的心在時光荏苒中終于結了疤,他差一點就以為自己痊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