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六天
第六天
餘杳一閉眼就睡過去了，驚醒時一後背的汗，也不知道怎麽回的床上，醒來太陽穴繃緊，腿疼，胳膊也疼。
雨還在繼續，窗簾拉了一半，房間昏暗寂靜，有說話聲隔門板牆壁模糊地傳過來。
床上沒摸到手機，她起來到桌前，眼冒金星地給屏幕解鎖，發現已經是下午一點，未讀消息語音電話有幾個，頭更疼了。
桌子上還有張白紙寫了字，壓在杯子下面。方游說哥哥已經退燒了，媽媽找他，他回趟家晚點再來。
旁邊放了外賣袋子，口封緊，單子還釘在上面。
消息剩下大多是周澄發的，餘杳先去洗了臉和手，出來轉頭就忘了回複，蹲在段時節床邊，手上濕，拿額頭試了試他溫度。
是不燙了，他閉着眼平穩呼吸，臉色慘淡，不知是睡得沉還是在昏迷。
這時手機來電在桌上乍然響起，段時節跟着皺眉，手拿上來，低頭把臉往裏埋了埋。
有意識就好，餘杳松口氣，起來去接電話。
周澄喂一聲：“總算通了，再不接我都要報警了。我現在在蛋糕店，正準備去餐廳，那賣的烤鵝聽說很好吃，你趕緊來吧。”
叽裏咕嚕一陣話，餘杳頭懵懵的，問他要了個地址，切進手機地圖搜了搜，笑說：“瘋了吧，大雨天開車兩個半小時去吃烤鵝。”
最後決定就在蛋糕店見，餘杳匆匆洗過澡，臨走前又蹲到段時節床邊，看了會兒，伸手揉了揉他頭發：“你那個發小想一出是一出，非要給你補個生日，我去吃口蛋糕就回，回來也給你帶一塊。”
沒有回應，段時節氣息緩慢，緊閉雙眼依舊睡得很沉。
又有雷聲翻滾，轟隆隆帶來一陣急雨。天氣差得要死，餘杳心煩意亂，臨出門了忽然想放周澄鴿子。
她系好鞋帶走到門口，手搭門把上旋了半旋，低頭頓了頓，折身又回到段時節床邊。
Advertisement
摸到他下巴，她貼近一停，最後親了親臉，垂着眼聲音潮潮的，說：“等我回來。”
----
冒雨開車到蛋糕店，已是四十分鐘之後，遠遠地能看到綠色遮陽篷底下坐着周澄。
兩張方桌就他一個，低頭橫着手機，手上點啊點。
餘杳停完車，就幾步路，沒打傘跑過去。
周澄見她來擡頭下巴點點：“等我打完這把，你先拆蛋糕。”
他繼續低頭操作，手機裏傳出戰鬥擊殺音效，噼裏乓啷一陣響。
桌上有炸雞薯條雞肉卷漢堡，也有酒和飲料，幾個一次性紙杯。
餘杳拆出6寸抹茶蛋糕，蛋糕上圍了圈藍莓葡萄，中間有字母餅幹拼成的happy birthday。
周澄打贏游戲，爽快丢下手機，用紙杯分飲料和酒，下刀開切。
盤子遞過去的時候，他注意到餘杳胳膊肘，問：“跟誰打架，怎麽搞破皮了，臉色也不大好。”
餘杳摸了把臉，心不在焉挑了個藍莓進嘴裏，說：“下雨煩得很。”
兩個人邊吃邊閑聊，餘杳塞了幾口奶油就吃不下了，聽周澄說壇城這幾天玩了什麽吃了什麽，盡管有許多年沒回來，但抵達機場呼吸到這裏的空氣，聽到聲音，就又像是回到小時候。
“我寒暑假會跟着小時到他爺爺奶奶家住幾天，你不知道他爺爺多疼他，院裏造了個二層小木屋，有滑梯秋千，還修了小火車軌道，羨慕死我。”
餘杳想象不來，奶油的甜味在嘴裏發酵得酸澀，她頻頻看手機，時間從分鐘14慢慢變成了32。
周澄忽然“哦對”一聲：“他爺爺奶奶家離這不遠，開車六七分鐘吧，要不咱們去轉轉？”
下垂眼笑着，他說：“正好蹭你車，嘿嘿。”
真的是想一出是一出，餘杳氣笑了：“段時節跟你玩得煩死。”
周澄也笑汪汪：“沒啊，他就嘴上煩，其實每次都順着我，人特別好說話，對吧？”
那倒是，餘杳以前和周澄一個德行，但周澄想做什麽能立馬去做，她不，她一時激情想的很美但根本不行動。
比如她晚上突然想四點起床去海邊燒烤喝酒看日出，段時節予以無情嘲笑嚴厲拒絕，可轉頭兩點鐘悄悄起來去串串、打包烤爐和木炭，收拾背包，四點一到去叫人。
餘杳早一覺忘沒了，懵懵地任他給她穿衣服，拉上車一路罵他煩人到了海邊，等太陽從海平面升起，嘴裏被喂上熱乎乎的烤肉，又對他親親抱抱，覺得世界上他最好。
----
導航到目的地，餘杳發現那是片荒廢的平房，一條不寬的胡同路通進去，兩邊都是待拆的屋子，屋門有的關有的開，雜草亂生，沒有人，地上坑窪泥濘。
周澄望着窗外：“不知道是要修路還是要蓋房，拆遷款得賠不少吧。”
很久不回來，他指路不清不楚，餘杳開車亂轉七拐八拐，終于找到了門。
臺階壘得很高，紅色鐵門鏽跡斑斑，沒上鎖半掩着，周澄一推就開。
朝南的屋子四四方方一溜高高架起，被風風雨雨打得破損，屋內除了幾件破木家具，別的什麽也沒有。
因為空，腳踩着或說話都有回聲，潮氣陰冷，一呼吸灰塵就能入肺。
餘杳撿到一本勾毛線的書，周澄說段時節的奶奶手工活特別好，還給家裏小貓織過毛衣。
“段時節養的那只？”餘杳問。
“嗯，送這兒養了一陣又帶回他家了。”周澄張開兩手比劃，“那麽大一只，嗲嗲的，小時一開始很喜歡，但也不知道怎麽就開始害怕，什麽貓都怕。”
會害怕到把它推下樓嗎，可明明他為了救貓不要自己的命。
餘杳心不在焉，隔窗戶望向院子裏的那間小屋。
小屋背靠外牆依樹建起來，木梯通向二層小平臺，由栅欄圍着，欄杆上還挂着破爛的小燈、風鈴、假花假草。
周澄說小時候夏天晚上躺那看星星很惬意，就是蚊子淨咬他，段時節打蚊子順帶打他，乓乓響。
成年人站上去肯定要塌，小屋又牢牢鎖着，裏面拉着窗簾什麽都沒得看，于是兩人出了老房子，收傘坐回車裏。
七繞八繞走出胡同，周澄說：“就在這停一下吧，我剛才打了個車，一會兒過來。”
餘杳依言停到路旁，雨刮器幾秒刮一次水，眼前模糊了又清晰。
副駕上周澄撓撓鼻子，仰頭到座椅上唉一聲：“這要走，還有點舍不得，恐怕這輩子都回不來了。”
餘杳胳膊撐在窗沿上托着臉：“肯定還能回國。”
“回是會回，但壇城就不了。”
餘杳嗯一聲，随口道：“那有機會去我那，我當地主帶你吃火鍋。”
好像有車從後面開來，周澄開手機看了眼車牌，要開門的時候笑眼濕濕地看她，最後說了句——
“要是早一點，小時也在就好了。”
他跑進雨裏坐進前方一輛黑色轎車，回頭揮揮手，很快消失在雨中。
餘杳發了會兒呆，調出導航準備返程，擡頭卻見前窗外有個小孩兒濕淋淋地跑過。
雨水如注，白色短袖糊在他瘦薄脊背上，他光着腳一晃而過。
到胡同口卻停了，他半轉過身體，模糊雨幕中眼睛一動不動，一張小臉蒼白。
餘杳渾身一激靈，前天樓上她見過的。
那是小時候的段時節。
----
雨下得很亂，也打在餘杳臉上，她撐着傘在後面追。
小孩兒跑得快，拐個彎就消失，餘杳眼睛緊跟着，像在複雜謎題中尋找一個未知的答案。
最後人影閃進遠處一扇紅色大門，近了才發現就是剛才來過的那家。
餘杳氣喘籲籲邁過臺階，還是那個破爛的院子房子，飄搖在雨中四下空空無人。
時間已來到傍晚，烏雲積得很厚，天色昏暗，她攥着傘柄腳下濕冷站在屋前，透過窗戶望向陰暗的室內，豎着耳朵想分辨聲響。
亂七八糟雨點中，忽然傳到耳邊一聲很輕的呼吸。
寒意猛地竄上脊背，餘杳猛地一震，回過頭去——
沒有人，幾秒後卻聽到那間木屋裏一聲微弱貓叫。
門窗緊閉，破舊的木屋被雨淋透，像一口藏着秘密的笨重箱子。
黃鎖弄不開，餘杳在外面叫“咪咪”，确實有貓在裏面軟軟地回應她。
她知道這又是段時節過去的時間片段。
從暴雨夜他忽然出現開始，時間線就被擾亂了，好像他那條線纏在這條線上，線和線交錯打結，打結的地方有時是他過去的某一天，有時是他的未來。
餘杳一點點解着繩結，也像在解他這道隐藏謎題。
木屋頂上有個矩形扁窗，不用上平臺，在梯子上踮踮腳就能夠到。
餘杳試了試臺階，踩上去咔嚓輕響，她肩膀上夾着傘柄，扶着牆往上走，走到中間稍一擡腳碰到玻璃窗。
雨噼啪打着窗戶，裏面昏黑看不清，依稀還有一兩聲貓叫，像伸爪撓着餘杳的神經。
莫名的心慌，胃裏出現那種緊張時候會有的抽痛。
她掏出手機開了手電光，貼窗往下照去，反光不清，她也跟着臉貼上窗，眼睛往下看。
慘白光束下，低處一張兒童床，一雙圓睜開驚恐流淚的眼睛，黑洞洞的，沒有焦點地望着她。
一只大手捂住他的嘴，他像幹涸到快要枯死的魚，肚皮翻出一片死白，搖晃在肮髒泥水中。
雪白的貓立在高處的櫃子上，眼睛一眨不眨，靜靜地看着他。
餘杳的心疼到裂開。
比知道他死的那一刻還疼。
為什麽會有嚴重潔癖，為什麽回避身體接觸，為什麽害怕到把自己養大的貓推下樓，為什麽不回家，為什麽極端地舍棄一切保護方游，她全明白了。
“相機裏全是受害者”，也包括那張合影中的段時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