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開始
開始
大一新生入學的時候作為學姐我參加了迎新活動。
在火車站接待新生,他們大多臉龐稚嫩,神情木楞,有那種剛從監獄裏被釋放出來的感覺,面對新的陽光又兩眼放光,一群一群的學生從我的面前經過,偶爾停下來左顧右盼,張望這個新鮮的城市。
我把帽檐壓得很低,看着各式各樣的鞋子從我的眼睛裏飄過。
他們會主動問我學校路線,密閉的空間裏不透一絲風,空氣從車站的頂棚俯沖而下,又回旋而上,帶着夏末的潮熱,來來回回、飄飄蕩蕩,頭發被濡濕,緊緊貼着面龐,從眼角開始有汗珠滾下,一直滾到咬肌下端。
新生像螞蟻一樣沖過來一堆一堆。
他們的身體充滿汗味兒,他們的父母緊挨着他們,湊到我們跟前詢問學校的路線,大人總是說話聲音很大。
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裏,這種較大的聲音使本就潮濕悶熱的空氣更加急速的潮濕,溫度莫名地上升。
我覺得自己快中暑了,把身體盡量地遠離人群,讓他們隔一段距離和我說話,但是人群總是湧上來。
早晨時我還有很亢奮地跟新生介紹路線,下午則覺得疲倦、煩躁,但卻必須裝出一副認真的樣子,多希望此時此刻有一個人拉着我說話,我就可以趁此擺脫龐大的人群和他們身體散發的汗味兒。
我的帽檐底下幾個鞋子在移來移去,他們反複問一些問題,在确定自己足夠明白的時候就離開了,我知道又會有幾個人擠到我跟前,我的帽檐底下又會出現幾雙腳,我的衣服已經緊緊貼着我的脊背,粘稠的汗液把布料濡濕,粘在皮膚上,捂着每一寸皮膚,直到它有了味道,開始發癢。
我難受地扭了扭身子,翻過手臂,用自己的手去撓後背的衣服。
一雙好看的白色帆布鞋出現在我的帽檐底下,我惶恐地把手縮回來,稍稍擡了一下腦袋,眼前出現了一個幼稚的面龐。
他的臉很小,使得他的五官都擠在一起,顯得很稚氣,尤其是他的鼻子,我覺得有自己的食指那麽大。
他一笑,眼睛就擠成了幾條線。
他問我有沒有這座城市的地圖,我詫異地用手向上推了推帽檐,迎着光看向他巴掌大的臉,把他的臉都收進了眼裏,才問他“你用地圖做什麽?”
他撓了撓腦袋,一笑,兩個眼睛深陷在眼窩裏“我想研究一條可以看風景到學校的路。”
我很不可思議地又頂了頂帽檐,以便可以看清楚他此時此刻的表情,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讓人覺得厭惡的表情,他很淡定地站着,持續地從他的臉上射出疑問的表情。
我抹了一把汗“沒有地圖,我知道去學校的路線,如果你想看風景,可以選擇走到學校。”
他沉默了半會兒,低低地說了聲“我知道了,謝謝。”
他轉過身,從我的身旁走過,大碼的白色短袖在他的身體上套着,脊背上有被汗水濡濕的印記,他的肩胛骨很突出,即便套着短袖也可以明顯的感覺到那兩塊肩胛骨向外突出。
曾經見過一個男生也是瘦瘦的樣子,他的肩胛骨也是這樣的突出,我從身後看他的時候,看不到人海,只看到他瘦削的背影和他一頭濃密的短毛寸。
“喂!”我突然地喊住他。
他詫異地轉過頭,看着我,額頭上滿是汗珠,但是臉上依然有一股亢奮,那是種幼稚的亢奮,就像小學生得了小紅花一樣的亢奮“怎麽了?”
我沒有走近他,因為他的高大使我在近處看他的時候很費勁,所以我遠遠地站着,用不足夠大聲的聲音說“你的書包拉鏈開了。”
他用手向自己的身後摸索了一下,可是摸索了半天都沒弄好,又卸下書包,把掉出來的衣物重新塞進去,這才拉上了拉鏈。
他幼稚的動作看着讓人覺得很暖心,我走進了點,替他遮住了來往行走的人“你要看什麽風景?”
“就是想坐着公交環城一圈,然後到學校。”他低着頭摸索好書包,又起身把它重新背好
“你好浪漫。”我一笑。
他也一笑“這可是我要生活好幾年的新城市,我要從熟悉它的路線開始熟悉它。”
他很認真地說這句話,講話的語氣像一個小孩子站在國旗下宣誓一樣,生活中很少能見到這麽幼稚的人“你叫什麽名字?”他很認真地說“吳偉嘉。”
“你可以去找前面黃色衣服的學長,他經常出去玩,應該會很了解這座城市的公交路線,或許他能給你提供幫助。”
他聽了我的話,很興奮地點了頭,奔跑着向那個師長而去。
這是我第一次見吳偉嘉,他很幼稚,他的幼稚讓我想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回想起來心髒會痛。
他和吳偉嘉正好相反,他是個極成熟的人,從我有記憶以來他都很成熟。
他總是高我一頭,低頭揉亂我的頭發,總在我傷心的時候捧着我的臉替我擦去所有的眼淚。
他在的時候,我就會身體變得輕飄飄的,像是沉入一座池塘,把自己融化在他的目光裏,不過我現在回想他顯得很索然無味。
正在我想入非非的時候,電話響了,我接起電話。
那邊是個男聲,一聽到他的聲音,我就立馬說“莫佐亦,對不起啊,那天是我不對。”
給我打電話的人是莫佐亦,我的男朋友,我們剛開始談戀愛,他是那種木讷又呆板的男生,但卻有着女生的靈敏,他可以很容易覺察到我內心的百轉千回。
比如一周前,我從姥姥家出發來學校,他到火車站送我,陪着我在候車室坐了好幾個小時。
大廳裏人滿為患,空氣中充斥着汗臭味兒和泡面的味道。
我們倆個人就這麽靜靜地坐着用同一個耳機聽歌,他不說話,我不想說話。
周圍一片嘈雜,把我們兩個安靜的人團團圍住,我可以感覺到自己手心黏黏的。
好不容易聽到廣播裏說我将要乘坐的火車到了,我匆匆拉着行李箱往入口走,他突然拉住我,在人山人海的候車大廳裏緊緊地抱着我,說“我愛你”
我的手拉着行李箱,整個人貼在他身上,潮濕悶熱,連他貼着我後背的胳膊都是潮濕的。
那一刻我本該感動,本該松開拉着行李箱的手回抱他“我也愛你”。
但我不知道被施了什麽魔咒,松開行李箱的手将他狠狠地推出去。
他大概想不到我會是這樣的反應,整個人不受控制的朝後倒去,砸在了離他很近的人身上,那人是個彪形大漢,張口就飙髒話,圍繞着我們的噪雜一下子停止了,周圍的人開始靜默下來看好戲。
我環顧一下,就能感覺四周每個人的瞳孔都閃閃發光。
莫佐亦抱歉地彎腰“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連說了好幾個對不起,而那一聲一聲的“對不起”都重重地砸在了我心上。
等到彪形大漢走了,我還低着頭,額頭的汗如雨一般落下,我感到羞恥和羞愧,好想還給莫佐亦那些“對不起”。
但我卻沒有,他伸出手想要拉我一下,手伸到一半就收了回去,氣氛尴尬,聽到他緩緩地說“快進去吧,一會兒遲到了。”
我毫不猶豫地拉着行李箱鑽入人流裏,把自己的身體滴進這條湧入火車的小河裏,不知道身後的莫佐亦作何感想。
直到我坐上火車,把頭貼在玻璃上才開始反省自己剛才的失态,我不該推他的,他是我男朋友了,理所當然地可以抱着我,說肉麻的情話。
可我的內心又告訴我,推他的那一刻我的身體比我的思想還誠實,莫佐亦不過是我擺脫另一個男生的手段。
之後他沒有給我打電話,我就知道他敏感地察覺到了我那天推他時帶的情感,他是木讷,可是他不傻。
好在他總算打電話了,這期間我想了很多,有時候還想着主動打電話跟他致歉,但最終都被我的麻木給制止了。
“道什麽歉啊,沒事兒,那天是我太匆忙了,沒給你思想準備,人那麽多,你惱羞成怒也是應該的。”他的語氣平靜,聽起來應該真的沒什麽事兒了。
我一笑“其實那天真的很抱歉,我就是太着急走了”
他又說了句“沒事兒”
語氣掩藏的很好,讓我聽不出他是悲是喜。
我們開始不知道聊什麽,一下子兩個人又沉默下來。
地面上升騰起潮濕的熱,順着我的腳踝摩擦着上來,把我的短褲都烘得很幹,像兩個堅硬的直筒,挂在我的大腿上。
好一會兒他才想起什麽似地說“你們那邊天氣怎麽樣?”
我擡頭朝遠處的落地窗望去,從那個巨大的窗戶裏可以看到外面藍的像海一樣的天空和稀稀疏疏伸向藍色裏的高大建築。
“挺熱的,身上全是汗,不知道這天氣什麽時候涼下來,我都快受不了了,你那邊呢?”
他一笑“全國普遍高溫,想必和你那邊沒什麽差別吧。”
我的腳在地面上蹭啊蹭,像是要把石灰地面蹭穿了一樣。
他又是一陣沉默,我開始沒話找話“你參加迎新生了嗎?”
他說“沒有”
“多可惜啊,迎新生還可以見見學弟學妹呢,你不知道這年頭一屆學生比一屆學生長得嬌嫩,一眼望過去簡直賞心悅目。”周圍的人群不斷從我的身旁經過,又拉着轟轟作響的行李箱遠去。
“是嗎,那你有沒有看上哪個小學弟?”他是故意問的,可能是為了緩和我們之間的尴尬而挑起的比較有趣的話題。
我突然望着剛才那個幼稚的小男生離開的方向,說道“還真別說,總有那麽一兩個引人注目的。”
“是嗎?你不會見異思遷吧?”他反問我,話語裏沒有情侶之間的吃醋意味,反而更多的是朋友之間的相互打趣。
“那就要看對方力量強大還是你力量強大了。”我也用打趣的方式回了他的問題,然後我們都開始笑。
說起莫佐亦和我的開始,我竟然不能想起一丁點兒和浪漫有關的。
我們的開始就像是相親一般無聊,沒有一見鐘情,沒有日久生情,只是我打了個電話問他要和我在一起嗎,然後他就成了我男朋友。
可能這只是我這麽覺得,莫佐亦他并不這麽覺得。
他說我是他喜歡的女孩兒,從初一就開始喜歡,他說這句話時很激動,而我卻表現平平,因為我想不起來初一時他長什麽樣。
我們都是在憶城長大的,初中是一個班,高中是一個學校。
雖然曾經是同學,但當他在高三後主動聯系我時我還是驚訝的努力回想他,但是記憶如同一個漏鬥一樣,留下的都是大而重的,像他這樣在我心中無關緊要的人物,早就從我的記憶裏漏掉了。
他高三後和我主動聯系,我都是應付般地跟他聊天,我們的關系還停留在網絡上,如果他不是我的初中同學,那我覺得我們的關系就是網友。
他以同學的名義請我吃飯,我拒絕,他以同學的名義請我去他大學所在的城市玩,我拒絕,除了聊天之外的活動我都拒絕,因為那時我有另一個男生,對我來說很重要的男生。
我和那個男生吵架後就在網上和他抱怨,他安慰我,之後居然跑來找我。
我還記得那是去年的1月份。
他坐着火車從東北一路南下,穿的還是超級厚的羽絨服,一身汗,呼哧呼哧地喘着氣給我打電話說他來到我的城市了。
我立馬請假去找他,在火車站附近的小飯館裏請他吃飯,他問我“心情好嗎?”
我吃着米飯,說“很好,其實你沒必要來的,我也就是說說。”
他低下頭安靜地吃飯,很久很久才說“林葉,我喜歡你,從初一就開始喜歡你了,你寫作業的時候我就在拐角看着你,我的座位就在教室的最拐角處,可能你一直都沒注意到,你坐在左邊時,我就移到右拐角,你坐在右邊時,我就坐在左拐角,總之我就是想看見你,你高中時……”
“好了,你快吃東西吧”那是一段很長的話,我驚訝的半天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去制止他停下來。
在我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說了很多。
他沒有理會我的制止,就像是這些話在他心裏已經埋了很久,如果他不說出來,就會壓得他窒息“高中時,我去過很多次你們班,為了能看見你,我經常繞很大一圈子去衛生間,我不想看你受傷害,林葉,他一點也不好,你不要再喜歡他了,他根本不喜歡你。”
“好了”我大聲地朝他吼道,飯館頃刻安靜,我把筷子“啪”地扣在桌子上,出了飯館。
他緊緊跟在我後面,向我道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我的眼淚不争氣地湧出,咬着牙,斜眼看着淺灰色的天空流眼淚,他說他愛我,其實沒關系,他愛我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真正戳中我內心的是他說那個男生不愛我,那才是一句足以讓我在那一刻傷心的話。
他手裏拎着羽絨服,緊緊跟在我身後,大氣不敢出一下,我搖搖晃晃地走到了售票口,轉身對他說“買票吧,今天就回去。”
他抱着羽絨服,低着頭,顯得很可憐。
“你回去吧,我的事兒我可以自己處理。”我平靜地說。
他擡起頭“林葉,如果你們不在一起了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
他用着有點祈求的語氣跟我說這句話,我舔了舔唇,沒有回答。
他也沒有聽我的回答就朝着售票窗口走去,買了票,然後進去了。
當然,我和那個男生分手後還是給了他這個機會,我們就這樣成了男女朋友。
現在想想還是挺荒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