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謝非宣被安置在他的書房中約莫兩三日,才幾天的功夫,天倏得就冷下來了,院裏的葉子落了一地,叫丫鬟掃成了小山狀,風一刮過來,就又亂成一團,飄得到處都是,一如這正處于皇命更替之中的朝代,風雨飄搖,輪轉更疊。
她第三日的午後才見着了趙宏晏。
趙宏晏連着兩夜沒回來,她也意識到事态已經往壞的那方向發展,加上偶爾聽到宮牆之外有女人哭泣的聲音,便明白了,她懊惱着自己還是晚了一步。
她睡也睡不好。這時白景成沒準就在偷着樂,籌劃着下一步該如何如何,可皇城裏卻出了大亂,皇帝駕崩,新帝尚不能登基,國喪與外患一同迸發,真真是個多事之秋。
趙宏晏回來時,她還穿着那身小厮的衣服,只是洗了把臉,将容顏完全露了出來,眉眼間滿是密雲。
他當初叫她在這兒等着,便是想去明華宮看一眼,便回來逗她幾句,可沒想到亂子來得這樣快,他硬是抽不出空。
他背着手将門阖上,重重的靠在了門上,遠遠的看着她坐在案前,一旁的油燈忽明忽暗,亮時也照不亮整個大堂,只能發出一絲微弱的光,已經快要燃盡,滴下的油淌滿了整個托碟,大塊大塊得凝固,幹巴巴地拗成扭曲的形狀。
兩人在逐漸微弱的燭光中對視。
他說,“菩薩,能渡我嗎?”
她本不确定他有沒有認出自己的,可這一刻她便知道了。
從頭到尾,就沒有什麽事是瞞得過他的,謝煥的心思,她的心思,白景成的心思,他都早就把握在掌心裏,他此刻按兵不動,不是他沒招,而是他在伺機。
她這幾天裏擔憂的一切,在看到他的一刻落進了肚子裏。
她仿佛覺得整個東宮與之外的整個天地間劃隔開來,外面的喧嚣,悲恸都被阻隔,此刻在她的面前,她的眼裏,只能看到威厲卻脆弱的趙宏晏。
謝非宣喉嚨發澀,心裏又像是挖空了,又像是被堵上了,悶悶地喘不上氣,扶着矮案站起來。
“怎麽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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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宏晏步子極為緩慢地朝她走過來,站在她的面前,眼神有些虛空,擡手将她耳邊的碎發撩到耳後,手又順着她的耳後向下滑,滑至腰背時,他卻湊過上身,将下巴抵在了她肩膀上。
他整個人壓上來,謝非宣卻無暇想其他,擡手輕拍了拍他的後背,轉頭輕聲道,“你前幾天才對我說過的話,你還記得麽?你說,過不了幾天的。多大的事都會過去的,我都過來了,何況是你呢,你可是趙宏晏。”
他笑得沉悶,“所有擔子一下子就到了我身上,一切都太突然了,太突然了...就好像是老天爺安排好了似的,事兒一件連着一件的來,不讓人喘一口氣。”他一頓,又說,“我是不是不能說這種話?”
謝非宣手向自己的背後伸去,碰上他放在自己背上的手,勾了勾他的手指。
“是不能說,”她将他推離了一些,看向他的眼睛,“只能跟我說。在朝堂之上,你只能是那個威儀赫赫的趙宏晏,只有在我這兒才能這樣...”
她的話還沒說話就戛然而止。
趙宏晏這次來勢比前幾天寺院那次還洶湧,許是沒了拘束,他由勾畫轉為撕咬,手上的力道越來越大,幾乎要将謝非宣揉進身體裏。
謝非宣濕潤着雙眼被他松開時,已經躺在寝殿裏了。趙宏晏此時反而不急不慢,兩手解着前襟,謝非宣一把抓住他,緊張到結巴,“這...這不合适吧...父皇才...”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以不容反駁的語氣道,“是你說要渡我的。”
她有說過嗎?謝非宣記得好像沒有。
“你問我怎麽渡,”他攥着她的手腕朝上舉,“我現在是在告訴你。”
謝非宣陷入了天地搖晃的泥沼。
快活的時光僅此一夜。
白景成要的就是趁趙宏晏之危,領着大宛打進大黎,趙宏晏卻早有安排,在邊疆處就派好了重兵守着。
大宛為了進入大黎的土地不擇手段,還未出大宛就被攔下,索性在境內便大開殺戒,狼奔豕突。
兩國邊境血流成河,可死的卻多是大宛無辜被牽連的百姓,這與大宛人生來的脾性有關,而大黎邊疆的無事也多要歸功于趙宏晏的提前安排。
起初大黎的兵人心渙散,心思都不在這上面,認為勝利無望,只顧防守,無暇進攻,可盡管如此,敵軍卻仍是節節敗退,這鼓舞了他們。
往後的不出幾天中,大黎便扭轉乾坤。
戰火紛飛之中,大黎的人揪出了白景成與其他同夥,謀反謀叛,是皇親貴胄都無法通融的大罪,家屬連坐,為整個白府招來殺身之禍。
一連幾半月的對戰,國不能一日無君,何況是這樣嚴峻的時候,為了平定戰情與穩住民心,幾日後趙宏晏便登基稱帝。
而大宛這邊屍橫遍野,慘不忍睹,一敗塗地,為與大黎息戰,甚至送來了鎮國珍寶。
打仗本就不是本意,戰火在大宛士兵被迫不甘的和解中平息,這場戰争始終沒有影響到大黎的百姓與生活,卻給邊疆人民帶來了難以磨滅的恐慌與陰影。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這對大黎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新帝登基,冊封新後,宮裏上上下下換了批人,太妃都在宮中另安置了新居,皇後榮升為太後,而楊妃行事不端,惹了聖怒,移居偏院,以示懲戒。
衡東成了掌事兒的,他面上樂呵好相處,實則冷靜清醒,極少犯錯,是最理想的掌事人。
新春将至時,東京城下了一場大雪,漫天的白雪在空中飄灑,洋洋灑灑地不肯落地,半天才在地上堆砌起來,謝非宣只伸腳試了試,一腳踩進去,雪便沒過了腳脖子。
她裙邊都叫雪浸濕了,忙把腿縮了回來,一個踉跄沒站穩向後倒過去,驚慌之際,跌入了一個寬厚溫暖的懷抱中。
趙宏晏順手摟住她,将下巴抵在她發心,與她一同看着院裏積起的雪。
昨天白天的雪大,幾乎下成了霧色,叫人看不清窗外的景,只能看到一層透白的雪簾。直至今晚,雪才停下。
宮裏四四方方的石臺石階将雪也攢成了方方正正的形,白花花的一片映得院中格外亮堂,平日的夜裏什麽也看不見,今日卻像點了燈似的發亮。白雪映紅牆,是這皇城裏獨有的冬景。
兩人換上了長靴,她便放心大膽地踩在雪裏,任由雪埋得她挪不動步子,她微提起冬裙,轉頭看向趙宏晏,“我頭一回見這樣大的雪,都走不動道兒了。”
趙宏晏從蓮心那接過紅彤彤的手爐遞給謝非宣,叫她抱在懷裏暖着,也能照亮她腳下的路,随後笑她,“沒出息勁兒。”
謝非宣今日穿得火紅喜慶,連披着的大氅都是紅棕毛,在雪地上格外紮眼,毛上又沾了些雪,紅白相映,在手爐中隐隐約約的燈火下盈盈閃光。
她斜着看趙宏晏,輕哼了聲,蹲下身去垂眸捧了手雪,看着它化在掌心裏,“今年是我這輩子遇事最多的一年了,總算是快過去了。”
趙宏晏皺皺眉,拿了塊絹子給她擦去手裏化了的水漬,輕聲說,“今年若是倒黴到頭了也好,說明剩下的就都是福了。”
“也沒有倒黴到頭,”謝非宣隔着絹子攥住趙宏晏的手指,他指尖的溫度順着布料傳進來,她握得更緊,“這不是與你在一塊兒了嗎。”
他微勾嘴角,俯下身子與她平視,看進她的眸子裏,“哪一年都不會只有壞事兒,就算是到了年尾,也沒準有驚喜呢。”
她擡眸,“驚喜?”
趙宏晏沒回應,将她拉起來,兩人踏過白雪,在被完全覆蓋住的小路上走出一條曲徑,領着她到了東宮後院處。
謝非宣平日裏不太來後院,後院裏的光都被宮殿遮住,陰陰得沒有光亮,花草也長不起來,沒什麽意思。
可今日她還沒走進後院,就隐約看到裏面有火光,還有許多人說話歡鬧的動靜。
她跟在趙宏晏的身後,還未踏進院子時,先側身伸進頭去看了眼,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張着嘴忘了說話。
紅牆綠瓦之下,白雪梅枝之上,是幾排幾排的花燈,樣式各不相同,在本就瑩白的雪中發出光亮,在牆上地面上映出花形。
由衡東打頭的許多小厮丫鬟都圍在院中,齊齊整整得等着她來。
她瞪着大眼踏進院中,愣愣地問,“這是你準備的?”
“那是當然!殿下用心極了!”趙宏晏還未開口,衡東便一邊嚷嚷着一邊從身後拿出了盞孔明燈,樂呵呵地送上來,“娘娘,您寫點字在上面,咱們一塊放!”
她心底觸動,沒想到他會特意準備這些花裏胡哨的東西。他向來不愛表達,又總愛表現出一副什麽都不在乎的模樣,能做到這樣已經是不容易。
她接過燈靠到趙宏晏邊上,擡頭看向他,“寫點什麽?”
他拉着她的袖子,兩人一同蹲下,他提筆便一左一右得寫下了兩人的名字,又将筆交給謝非宣。
花燈的亮光在他臉上映出斑駁,給他硬朗的面孔平添了幾分柔和,謝非宣看着心便要化了,背過身去,提筆便在上面刷刷地寫,卻不叫他看。
寫完後她便交給衡東,要他點起來,死活不讓趙宏晏看,他要伸手去搶那孔明燈,她就死死抱着他胳膊不讓動,他只好作罷。
孔明燈緩緩升起來,今夜的風不大,正好叫它在衆人的眼中慢慢地往上飄,燈轉了個身,趙宏晏便看清了上面的字。
“懇賜降旨,吉星高照,兇星退位,逢兇化吉,消災解厄,阖家平安。”
他隔着厚厚的衣料掐了把謝非宣,笑道,“這有什麽不能看?不就是寫普通的祝福話?”
謝非宣臉上洋溢着笑,順勢倒在他胳膊裏,頭靠在他肩上,一言不發。
孔明燈越升越高,上面的字也開始模糊,而在最下方,謝非宣用極小了字寫了句,“将圖百歲之好,非僅邀一夕之歡。願保佑我們二人琴瑟和諧,鸾鳳和鳴。”
這字本就小,随着孔明燈飛向遠處,便再也看不着了,趙宏晏卻将頭湊過來,附在她的耳邊,“琴瑟和諧,鸾鳳和鳴,對我們二人來說,再簡單不過。”
謝非宣像是做壞事被抓住了似的,臉唰得紅透,猛地扭頭看他,幹巴巴地問,“你看到了啦?”
他笑着揉揉她的後腦勺,“我眼神兒好。”
謝非宣羞赧地錘了他一拳,輕哼了聲,沒有說話。
趙宏晏遣散了院中的丫鬟與小厮,将她摟緊,以自己的大氅罩住她,嘴唇在她額頭上輕點一下,聲音越來越輕,“往後都會比今年好,不用擔心,大膽去走就是。”
她頭往他的頸窩裏蹭了蹭,鼻息噴灑在他頸間,“你說的都對。”
他輕笑兩聲,越過她的發頂看向深夜,那盞燈已經飄到不知何處,承載着兩人的願景高飛于空。
—完—
“将圖百歲之好,非僅邀一夕之歡。”出自《昙花記》
第一本肯定還有好多好多不足之處,如果真的有人能看到這裏,那就太感謝啦,我會一直進步的,下一本一定會更好,也希望在下一本與你再見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