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東京城酷暑,半月無雨,人出去總要在太陽烘烤下脫了半層皮,雖因天氣帶着人食欲不佳,樊樓的客人卻是絡繹不絕。
只因樊樓前幾日來了一位廚娘,人稱謝娘子,廚藝精湛,刀工了得,再難的式樣只嘗一次便能做個八九不離十,多做兩次便能超越前人。
達官顯貴家裏常來人請,窮人家吃不起的也願意在門口駐足,嗅一嗅樓裏傳出的香味。
謝非宣今日做的主菜為滾肉,是從江南一帶傳過來的新菜式。
謝非宣一早便親自在攤上挑了一塊肥瘦相間的豬肉,取回來後分成幾大方塊,用蔥節綁好,冷水下鍋煮到水沸去了腥氣,再用蔥姜在砂鍋鋪底,放上豬肉加以黃酒和和蔗糖、鹽巴、醬,用火加熱水炖的軟爛,放置盤中淋上汁水。
出鍋時香氣四溢,很是勾人,謝非宣命人将滾肉端給雅間或是散客,自己則抹了一把汗準備下一道吃食。
前朝吃食大多用炖、煮、炒,前幾年方才有人做出了鐵鍋,于是便也有人研磨出了炒菜,比尋常的做法更加噴香,速度也更快。
做完手頭上的菜,也過了午時正忙的時候,謝非宣拿着竈臺上的一把竹扇,到離明火遠的陰涼處找了個地方坐下,給自己扇着風,用汗巾擦拭臉上的汗漬。
因是夏天,加上又在廚房裏忙活,謝非宣穿的不多,只穿了一件素色的抹胸和淺灰色百褶裙,外搭了一件褙子,袖口處卷了兩三層。
漸漸涼下來後,謝非宣摸了摸自己手腕,覺得自己又瘦了一圈,即便不算纖細,在以瘦為美的東京城中再也算不得異類。
前世時,她喜愛琢磨廚藝,也愛美食,在府中時常動手研磨新的菜式,做的多了,便自己吃完,以至于後來飯量越來越大,吃到腰似水桶,臉大如盤。
長到十五歲議親的年紀,因其父親在朝做一品太傅,是太子的老師,而謝非宣又是太傅唯一的嫡女,故而謝非宣與另外三位世家女子一同在太子妃的備選之中。
因不便大肆選妃,太子命四位備選太子妃家中各自将一副掌上明珠畫像盛至禦前。
太傅知道自家女兒的形容,于是拿出一錠金來讓畫師将謝非宣體态畫的消瘦一些,那畫師收了錢,雖畫的瘦了些,卻尚有良心,不好畫成弱柳扶風的模樣。
于是,謝非宣的畫像放在太子身前的時候,太子只勉勉強強說了一句,“差強人意。”說完便搖了搖頭,将那副畫像扔在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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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不知是誰将這件事情傳了出去,且越傳越離譜,甚至将謝非宣描述成了體型壯碩長相奇醜的模樣。謝非宣受不了這樣的侮辱,卻也知道自己的體态不好向外人證明,反而更讓人恥笑,一時沒想開投井自盡,卻連井都跳不進去,在井口處卡了三天沒人發現,就這樣死了。
再醒來,為了避免前世的結局,謝非宣果斷地嚴格控制自己的食量,每日習舞,想要從此之後脫胎換骨。
只是做菜乃是謝非宣的一大愛,是萬萬不能放棄,于是後來謝非宣便想了一個一舉兩得的辦法,去做廚娘。一來做出的東西有人品嘗,二來自己也能借着做飯的勞累瘦上一些。
此時,給自己打下手的林娘子盛出一碗米飯往上放了一塊滾肉,給謝非宣端了過來,說道,“娘子,你也累了,吃上一些東西吧。”
謝非宣看着林娘子碗裏泛着油光的肉,不禁吞咽了一口唾沫,卻又摸着自己腰上的肉搖了搖頭,“我不吃肉的,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
林娘子道,“這客人這麽多,你又細皮嫩肉,從早忙到晚上,不多吃一些,怎麽熬得住。”
林娘子盛情難卻,謝非宣便将那碗飯接過來,走到桌前坐下,等到林娘子坐過來的時候卻還是還了回去,笑道,“你也嘗嘗我的手藝。”
謝非宣就着肉湯将半碗飯吃完,便不肯再吃,前世因為身形被人嘲笑對她來說是個教訓,縱然今生不用再去恭維太子,卻也得顧及着自己的模樣。
吃完飯,城中白家來了一人,由老板娘引到謝非宣的身前。那下人恭敬地與謝非宣道,“家中的主人過壽,特命我來問問姑娘能不能到十五那天過去掌勺。”
謝非宣不願意到人前抛頭露面,因自己好歹也是高門嫡女,若是撞見了誰,難免讓自己父親面上挂不住,所以一貫只願意窩在這小小的廚房裏。
而且今日來的白家人家中的老爺在朝為官,與自己的父親低頭不見擡頭見,謝非宣怕日後跟白家老爺打交道,到時候被認了出來,于是回絕道,“白老爺壽辰,我自是願意去錦上添花,只是樊樓繁忙,恐怕騰不出身來。”
白家的下人一聽此話,便沉了臉,沒好氣道,“我家老爺特命我來邀請,姑娘縱然廚藝高超,被食客追捧,卻也不要不識擡舉,放眼看去,在這東京城中,我京城白家也不是什麽人都能去的。”
“小哥說的自是,只是我确實分身乏術,去不了。”謝非宣恭敬說道。
不光是東京城四品白家,便是伯爵候府的上次來請她,她也是恭恭敬敬把人請走的,那伯爵候府卻也沒有白家這麽大的口氣。
“娘子是一定不去了?”那白家下人又問了一次。
謝非宣還是那句話,“去不了。”
白家的人甩了袖子,天氣燥熱帶着人脾氣也不好,鼻哼了一聲,陰陽怪氣道,“是我人微言輕,請不動謝娘子。”
說罷了他便用寬袖遮着太陽離去。
老板娘見人走了于是上去幫着謝非宣說好話,将人從了出去,又折返回來問謝非宣,“城中屢次有人請你上門你都回絕了,這一來二去要得罪多少人。”
謝非宣道,“老板娘怎麽連這個也想不明白,我若是在這樊樓,哪怕是遠赴千裏也有人聽着我的名聲來這裏吃飯。可我若是開了上門做菜的先河,此後這樊樓我便留不住了,只等着有人擡轎子把我送到府裏。”
老板娘細細思索了片刻,心道謝非宣說得也是,她這樊樓食客衆多,多半也是看在謝娘子的份上,要真是要別人一叫就去,恐怕以後只成了那些達官貴人的私廚。
老板娘笑道,“你說的是。”她左右打量了一下謝非宣,道,“你最近瘦的快,我給你漲二錢的銀子,你也好補補身體。”
謝非宣聽老板娘說自己瘦了,心中頓時竊喜,她來這的目的可不就是變瘦嘛。
說話間,有小厮到了廚房來,見着謝非宣便好似有話要說,臉上還帶着喜悅。
謝非宣倉皇往上撸了撸袖子,問他,“可是又有客人來了,要什麽菜?”
“不是!”小厮道,“娘子今天做的滾肉,食客都說好吃,日後來了常常要點呢,有食客問娘子今天明天要做的主菜是什麽。”
謝非宣想了想,看見了房梁上挂着的火腿,道,“明日,主菜做一道芹菜炒火腿,喜食甜還有我做的核桃酥和花生酥。”
小厮吸了一口口水,“娘子做的點心最是好吃,前幾日我娘吃了還日日想着娘子什麽時候再做,好來買一二個呢。”
謝非宣大方地說,“都是自家弟兄,不過一兩塊點心,這夏日裏熱,點心一天也就壞了,賣不了的你拿回去給你娘吃便是。”
“這……”小厮也不敢應承,只是看向老板娘。
老板娘“噗嗤”一聲笑了,“你瞧我做什麽,我如今開這麽大店,還能缺了你的一口點心不成,既然是謝娘子應下了,趕明便拿回去給你娘吃。”
小厮笑着應下,連聲稱謝。
夏天天長,太陽落得慢,謝非宣忙了一個下午,終于得以坐下歇一歇。
申時從樊樓出去,家裏已經派了馬車來接,謝非宣踩着腳凳坐上去,靠在轎壁上打了一會盹,回了太傅府裏。
剛一進了垂花門,便見着自己爹爹火急火燎地走過來。
太傅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儒衫,頭發用木簪随意地簪了,顯然已經沒有公務。他手裏提着的是用繩子拴好的二斤羊肉,沒有半點在朝一品臣子的官風,邊走邊笑道,“女兒回來了,一日不見我怎麽瞧這你又瘦了不少。”
謝非宣笑道,“父親就會說好聽的讓我高興。”
太傅走到謝非宣跟前,晃了晃手裏的羊肉,“你回來得正巧,這是這月官家給咱們家發的羊肉,剛從宦官手裏接來,這羊肉只有女兒你做才不算暴殄天物。”
謝非宣從太傅手裏接過羊肉,與他說了一聲便鑽進了廚房,借着廚房的燭光打量着手裏的肉,羊肉肥瘦相間,看上去應該是現宰的養,若非他父親是當朝一品太傅,這麽新鮮的羊肉是絕對吃不到的。
謝非宣将羊肉分成兩份,其中一份用刀片成厚片。在院中燃着了爐子,将銅鍋挂在爐子上,放上約莫半鍋的水,再将醋和醬攪在一起作味碟。為保證羊肉的原汁原味,鍋裏只加了蔥、姜還有一些鹽巴和少量香料。等水開了以後就可以将羊肉放在沸水中燙熟,沾了佐料來吃。
另一份切成不大不小的塊,用竹簽子肥瘦相間地串在一起,再取一個炭爐,将羊肉撒上鹽巴和孜然,烤熟之後羊肉帶着木炭獨特的燒烤香味,入口羊油即化,羊肉嫩而不柴,口齒留香。
将一切都準備好了之後,謝非宣在爐子旁邊備上了幾個矮凳,便叫自己的爹爹與娘親出來坐下。
太傅本就出身民風豪邁的邊遠之地,自是不計較吃東西的環境,倒是覺得謝非宣這種爽快的吃法最是怡然,拾掇了衣裳坐下。
而謝非宣的母親周氏自小便在東京城中長大,素來學的是插畫茶藝這些,所以重視禮儀,在如此環境裏吃東西,還被下人看着,總覺得有些拘謹。
只是,謝非宣的羊肉炙的味道實在噴香,加了孜然之後更不自覺竄至人的鼻腔引得人口水分泌。
謝非宣知道自己娘親拘束,便道,“娘,你快坐下,咱們一家人在一塊,何需計較那麽多。”
周氏這才整理了衣裙坐在矮凳上,太傅将已經烤好的一串羊肉炙遞給周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