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沖動
沖動
“也好,北羌那邊的冰室已經準備妥當,若你先前沒有受傷,倒還可以抵擋一陣子再去冰室,可眼下你內傷未愈,又逢寒毒發作,确實不宜再耽擱,越早去冰室越好。”蘇夜雙手放于腿上,顯然輕松不少,又問:“那你要怎麽與譚夫人說?你這才回來,現下又重傷,她定不會放你離開。”
譚怡莞爾一笑:“我先頭不是已經暈了麽,暈了的人怎麽能開口說話呢?接下來的事自然是靠師兄咯。師妹我啊,只管好好睡一覺,等着師兄帶我去賦左就行。”
蘇夜失笑,無奈的搖了搖頭:“你這丫頭,還真是……”
“真是什麽?”見蘇夜欲言又止,譚怡明知故問。
“師父她老人家一早就說你丫頭鬼精鬼精的,我先前還不信……”蘇夜笑道。
“那現在信了?”譚怡吐了吐舌頭,頗為得意。
“信,自己不想當壞人,就全賴在師兄頭上,可真有你的。”蘇夜一聲輕嗤,字句裏滿是寵溺。
“好了,不閑扯了,你穩住心神,我要開始給你逼毒……”
“怡兒……怡兒……怡兒你怎麽樣了?怡兒快給為娘開門,你傷的重不重,要不要緊啊,快給為娘開門……砰砰砰……”
“母親,你慢點……”
“夫人……”
“……”
蘇夜剛化開掌力,院外就傳來譚夫人焦急的呼喊。
出掌的手一頓,問道:“可能堅持?”
譚怡用力點頭:“能。師兄去開門吧,她已經挂念譚怡多年了,走之前,得讓她安心。”
Advertisement
蘇夜理解的收了手,下床穿好鞋子,又扶她躺好後才去開門。
譚夫人在門被打開後幾乎是沖了進屋,蘇夜沒料到險些被門板撞到頭,好在他反應快後退避開了。
譚天重重的看他一眼,眼神奇怪又迷惑,随即問道:“我二姐姐,可有大礙?”
蘇夜顧不上回答,只是快步走到床邊,出手制止住譚夫人想去碰譚怡的手,而後望住譚夫人搖了搖頭:“夫人,不可。”
譚夫人收了手,克制的凝着譚怡,雙目微紅:“怡兒如何?”
蘇夜眼梢瞟過裝睡的人,對譚夫人颔首道:“夫人放心,師妹并無大礙,只是寒症發作罷了。”
“寒症?”譚夫人眉峰一擰,如五雷轟頂僵在原地。
蘇夜點頭,又看了眼一旁的譚天,遂解釋道:“确是寒症,夫人有所不知,家師當年是在寒潭救下的師妹,雖是保住了性命,可卻落了病根,至今已有十年之久。”
“你的意思是我兒受了十年寒症折磨?”譚夫人霎時落淚,一張風韻猶存的優雅臉龐上盡是心疼與自責。
譚天聞言,震驚的目瞪口呆。這些年外出游歷,她多多少少聽說過寒症。
據說症發之時,周身會逐漸冰涼,直到徹底失去溫度時,寒氣就會從骨頭裏蘇醒,然後從骨頭縫裏鑽入血肉,從毛孔裏散到皮膚之上,然後一點一點凍結成冰,寒徹肌骨,不去不消。而整個過程大腦卻異常清醒,能不多不少不濃不淡感受到身體每一處如碎骨割肉般的疼痛,那種感覺,生不如死。
是故寒症又謂寒毒。一旦沾染,便猶如跗骨之蛆再難清除。通常三年已是忍受極限,而眼前之人,竟已承受十年之久。
譚天想到此,只覺背後發涼,頭皮發麻……
譚夫人呆滞的看向譚怡,因為心疼而顫抖的手伸出去想摸摸自己的寶貝女兒,卻又怕弄疼她而慌張的縮了回來。
她上輩子做了什麽孽,才會讓一切都報應在她女兒身上,讓她遭受非人的折磨啊!
譚夫人不甘的看向蘇夜,小心翼翼的問:“幻谷乃四國醫術之大成之地,也不能治好我兒的寒症嗎?”
蘇夜緩緩搖頭:“家師查遍醫術典籍,試過無數辦法,耗盡畢生修為也沒能将其徹底祛除,只是想出了暫時壓制的辦法。因此每年此時節便會發作,月餘即過。”
“月餘……我的兒啊……”聞言,譚夫人心髒猛地抽痛,身子一軟癱倒過去。
譚天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母親。”
譚夫人抱住譚天悶聲大哭起來,無助的模樣,哪裏還有譚家之主的半點氣魄?
蘇夜一嘆,遂安慰道:“夫人放心,雖然師妹寒毒月餘才過,但是有師父的藥方在,師妹并不會太痛苦,就和睡着了一般。”
譚夫人哭的痛徹心扉,哪裏顧得上他說的什麽。倒是譚天轉頭望過來,雙眼緋紅:“真的嗎?”
蘇夜道:“自然,只不過此法需得回賦左才行。”
譚夫人梨花帶雨的擡頭,眼神堅定:“回,我現在就去收拾東西,同你們一起回賦左。”
蘇夜:“……”
*
距離上京城不遠的一處山莊,滿院芳菲。
譚心臺帶着楚洛走進去時,院中無一人看守,安靜的可聽到嫩竹搖曳交錯相撞的輕響。
二人一路暢通,直接進了第二道院子。
入眼處全是人高的青竹,因為剛過一夜新雨,竹葉上還有未掉盡的水珠,随着細碎的陽光折射出好看的彩光,玲珑剔透。
竹林間自成小徑,青石板一路向前。
穿過竹間暗道,是一道拱門,門沿上清晰的浮雕圖案惟妙惟肖,卻是最樸實的農家生活,這倒讓千辰睿一直繃着的神經略微有一絲緩和。
跨過拱門,從長了青苔的石階上下去,便走進了花圃。
滿院的尚未盛開的建蘭圍繞着一丈高的假山,走進假山中,便進入了一條長長的甬道。
而随着不斷往裏走,越來越重的濕氣也從甬道深處散出來。
楚洛下意識的皺眉,雙目陰沉。
譚心臺略略側頭,勾唇一笑,杏目狡黠:“你要是嫌空氣潮濕,不如我們回去吧,嗯?”
楚洛一眼瞪過去,二話不說,一個大步直接跨過譚心臺,帶起一陣濕熱的風。
譚心臺聳了聳肩,小跑着跟了上去。
約莫走了一炷香的時間,二人面前才出現第一道暗門。
看玄鐵打造的暗門,楚洛倏地轉頭回來,黑眸染霜,戾氣極重:“你将他鎖在裏面?”
譚心臺無視射在臉上陰鸷的眼神,從腰間取下一枚菱形玉佩來,放在玄鐵門中間的凹槽裏,按住玉佩中心處的凸起,而後扭動玉佩,先左三圈再右三圈。而後取下玉佩收好,再退到甬道左側,向着夯實的土牆上輕輕拍打了一下。
轟隆一聲,玄鐵門開始顫動起來。
楚洛不等暗門落的與地面平齊,已經一躍跳進了門內。
譚心臺冷嗤一聲,慢悠悠的收好鑰匙,跟着走了進去。
甬道漆黑無光,除過在甬道盡頭有微若的白光閃動外,整個甬道可謂伸手不見五指。
只聽的嘭的一聲,接着一聲厲喝響起:“怎麽還有門?”
譚心臺看着眼前的玄鐵門,微微嘆氣,看此人猴急的模樣,他當真是不忍心打擊他,其實前面,還有三道門呢!
用方才開門的玉佩,以第二種方式去開第二道玄鐵門,然後向着反方向的牆壁上拍了兩下,眼前的鐵門突然分成四塊相互交叉的四條一上一下移動着。
楚洛心急,卻再也無法照方才的方法跳進去,他必須等石門徹底打開才能進去。
趁此空檔,譚心臺凝着楚洛,眼神玩味又計較道:“你既然知道他是玄莊赤墨,就該明白他手上染過多少人的血。那些人中不乏江湖上聲名顯赫之人,更有些皇親貴胄。縱觀四國和這天下,想将他殺之而後快的人不少,想将他碎屍萬段的人更多……”
玄鐵與石壁強烈碰撞,發出厚重而沉悶的摩擦聲,猶如譚心臺話裏的字句,讓楚洛呼吸一滞。
是啊,天下第一莊的少主子,多麽顯赫的身份,又是多麽可恨的身份。那日煙月閣的殺手,便是因識破了他的身份,才下那般狠手的吧!
而後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終将他逼入絕境。
楚洛在心中狠狠的罵自己:你可真蠢,那晚若留下他,若強留下他……
哐啷,機括交接後,最後一道透明的石門漸漸升起,砭人肌骨的寒氣從不斷擴大的門洞內沖了出來,從腳底纏竄全身。
楚洛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眨眼功夫,因入暗道後四周彌漫的濕氣打濕的外袍頃刻間,結上了一陣薄冰。
刺骨的寒氣刮在臉上,生疼!
可當他目光凝在室內最深處一處刺眼的明亮時,心髒驟然一縮,周身的血霎時凝住。
圓形的石床上,靜靜放着一方冰棺,冰棺中人影清晰可見,而此刻甬道以周身可瞬凝成冰的寒氣盡數是從那冰棺上散出的?!
他的心臺呢?
譚心臺擡手指向冰棺,輕描淡寫的道:“喏,你要見的人,就在那兒!”
石室十分龐大,上圓下方。
穹頂上裝着一顆碩大的夜明珠,用來給整個石室照明。
四周牆上都是些水墨畫兒,飛鳥走獸、花草魚蟲,還有花中四君子與梅寒三友。
每幅筆墨,只需一看,便知是昔日圖夕王室之中三元的手筆。
整個石室,除了靠近門口放置了數塊巨大的冰塊外,室內與尋常卧房沒有兩樣,桌、椅、板、凳甚是齊全。
唯一的異同,圓形的床榻上沒有人,擺放的是一副巨大的冰棺。
層層白氣一縷一縷從冰層上漫出,而後又一圈一圈萦繞在冰棺四周,有的寒氣徘徊過兩三次後便向着室內別處游散而去。
那堕指裂膚的冷氣,便是從那冰棺裏透出來的。
心髒驟然一縮,深邃的眸中頃刻凝起薄薄一層氤氲,千辰睿一點一點的向着冰棺走了過去。
明明不過一丈遠,他卻覺得仿若走了幾輩子。
原以為自己不過只是想見見他,卻沒想到,真的見了,會讓自己心疼的無法呼吸。
掌心的傷口因為寒冷,已經凝結。但傷口還有些疼,與往日受傷時候的疼不同,掌心的疼連接着的心髒,一動而牽扯全身。
其實這段時間他也在想一個問題,明明只是數日的相處,為什麽自己就這樣輕而易舉的喜歡上了他,喜歡的莫名其妙。
而這種莫名其妙的喜歡,竟然能讓他失去理智。
這不是他做事的風格,也根本不是他應該有的狀态。
但是他無法控制。
對這個人的感情就像是與生俱來的,或者說,更像是一種本能。本能的想要去喜歡,深深的喜歡,深入骨髓的喜歡。
在冰棺前站定,楚洛一雙淬了墨染了寒裹了冰的眸子這一刻異常清淡又格外濃烈,亦或者時而堅定時而閃爍。
垂下眸,用力去看,意圖盯清楚冰棺中瞌目沉睡的人,想将他刻進心裏……
他眉眼靜好,薄唇紅潤,白皙秀氣的手合十放在胸前,紅色中衣外黑色錦袍将他皮膚襯得越發白皙光澤。
那模樣,只是熟睡般,安靜而美好。
若這世間紛擾皆與他無關。
忽然之間,便想起曾在清怡閣時,殊清說過的話。
他睡眠一向淺薄。
當初不懂何意,現在卻是明白了。
或者說,在他‘死’于回魂崖那一刻,他就明白了。
又或者,在知道他就是玄莊赤墨少主時,他便已然明了。
一個活在刀尖上的人,如何能睡得安穩?
瑟瑟發抖的手,輕輕撫上冰棺,大掌湮沒在濃密的寒氣中,感受着那刺骨的疼一點點從掌心到手臂再竄達身體各處。
最終直擊心口。
原來,再見,竟然是這般呢!
…………
…………
看着在冰棺前,緩緩蹲下的某人,譚心臺有些着急。
按這人如此傷情的模樣判斷,多半是真的動了情。
不過,這棺中人……
不行不行,這人體內的毒素剛剛清除不過數個時辰,身體尚且虛弱的很,是萬般經受不住這千年寒冰的侵蝕的。
若當真再被寒氣所傷,豈不廢了他這幾日引毒之功?
不行不行,管他傷情不傷情呢,得趕緊将人趕走,萬一露了餡,可就麻煩了,遂冷飕飕道:“人你已經看到了,我的承諾已然兌現,你該走了。”
見那人沒個反應,他心一橫,裹緊了大棉襖,從門口走到冰棺邊頭準備拉人:“你該走……”
誰料,手尚未伸出去,這人突然站了起來,手臂一揮。
一股力道直勾勾沖着他來,他未曾注意,被那內力揮的倒退一步,腳下一個沒踩穩,四腳朝天的摔了下去。
身上裹得的禦寒襖子也被那力道給揮飛出去,霎時徹骨寒意從四面八方往皮肉骨頭裏鑽。
譚心臺頓時惱怒,從地上爬起來正想大罵,誰料這人卻突然厲眼橫掃而來,黑眸如淬了毒般狠戾,聲音更是低啞駭人,“我要帶他走!”
說完,人已轉身,去掀棺蓋。
譚心臺吓的目瞪口呆,飛似的沖過去阻止:“住手……不可以開棺……”
不可以,一定不可以開棺!
譚心臺又氣又急,沖過去本想阻止,誰料腳被禦寒襖子一絆,突然一滑,身體收不住地向着那正用力推棺蓋的人撲去。
……
……
這時,正推棺蓋的楚洛沒預料到身後的動向,就在他用力将棺蓋推開一道縫隙後,一道力猛地撲向他脊背。
他手來不及收回,本就因為他虛弱缺乏力氣只能微微推開的棺蓋,卻因他得到身後這猝不及防的力道,嘎吱一聲,從冰棺上劃開。
随即,一直萦繞在棺內的一道淺藍色光迅速四散而去,緊接着,棺蓋轟然碎裂。
而他的身體也不受控制的傾進冰棺,撲在了棺內沉睡的人身上。
就那般,兩唇相貼。
冰冷的觸感讓楚洛本能的離開那雙唇,極快的撐起身子,凝目細看。
待那張俊美傾城的臉映入他眼睛,他才震驚的察覺,方才在棺外瞧見的紅潤臉頰開始微微變色,血色漸退,繼而整張臉開始變的蒼白,漸漸的有暗黑的東西從皮肉裏往外散……
心髒猛地一跳,然後劇烈收縮。
“……心臺?!”
下意識的伸手,想要去觸碰那開始逐漸變化的臉……
“……住手!”
他的手尚未觸碰到,身後一道極大了力氣硬生生将他從棺邊拽開。
下一刻,譚心臺臉色蒼白的擋在冰棺前,一雙杏眼裝滿驚懼的盯着他,再沒有石室外的明澈,而是一瞬便裝滿了寒意,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一片腥紅,似乎怒到了極點,又似怕到了極點。
楚洛站穩,也氣的不輕:“你做什麽?”
見楚洛欲上前,譚心臺眼中怒意滔天,聲音都在顫,他擡手指着進來時的石門,差不多是吼出來道:“……出去。”
“我要帶他離開這裏。”
“……你要是再不走,信不信我現在就掐死她?”
見楚洛不走,反倒欲上前來,譚心臺雙眼一眯,猛地伸手向棺中去,準确無誤的掐住了棺中人的脖子。
見狀,楚洛心猛地一顫,腳步停住妥協:“你別沖動,好,我出去,你松開他……”
譚心臺盯着楚洛,半分來時的和順都無,只有瀕臨暴怒的狠意。
直到楚洛被自己脅迫着消失在山莊,譚心臺一顆緊繃的心才落地。
好險,好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