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82章
趙塵瑄白日裏沒有治愈成受傷的弟子, 到了晚上,他勢必要将這裏的鬼怪除去。
子時不到,他便攜着兩個弟子在洪老爺院中嚴陣以待。
兩個弟子在地上畫了金剛陣, 空中挂了縛鬼索, 四角插了定魂劍, 他自己則手提寶劍,立在屋頂。
司樾和恒子簫找了另一邊的屋頂觀摩。
她坐在屋脊上,仰着頭看白衣飄飄的趙塵瑄,笑道, “趙峰主, 您臉色不好啊,那幾個受傷的弟子救回來了嗎?”
趙塵瑄臉色一變,這話直戳他的痛處。
病房裏的那些事,真叫人覺得是見了鬼了。
他活了兩百多年,還是頭一回見到如此詭異的情況。
趙塵瑄不知這個司樾是有意還是無意的, 可她此時眉眼含笑,四肢放松, 渾然沒有半點緊張之感。
“司仙子難道不怕?”他沒有回答, 反問過去。
“不是有您這個大峰主在前頭頂着麽。”司樾道, “難不成堂堂禛武宗的峰主還解決不了幾個小鬼?”
趙塵瑄笑了笑, 沒有接話。
他不說話, 司樾繼續道,“只是奇怪, 這洪員外可是遠近聞名的大善人,怎麽會招致邪祟?趙峰主可有什麽頭緒沒有?”
趙塵瑄半瞌下眼睑, “是啊,我也覺得奇怪。”
司樾睨着他, “那您可要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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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塵瑄餘光瞥向她。
黑夜之中,這女人平平無奇,柳枝紮發,一身任何女修士都不會穿的麻布短衣,只那雙黑中帶紫的眼睛讓他很不舒服,似和她身後的黑夜融為一體。
不止是這個女人讓他不舒服,她身後立着的少年也讓趙塵瑄隐約有些反感。
這反感不止他有,恒子簫也有。
打從他頭一回見到趙塵瑄,心中便翻江倒海般生出許多暴戾,似怨恨、似仇視又似悲憤……總之不是什麽好心情。
他從未見過趙塵瑄,和他無冤無仇,實在不知這些情緒由何而來。
恒子簫提着劍,立在司樾身旁的屋脊上,司樾拍拍他的腳,指向趙塵瑄,“這可是大修士,好好看,好好學。”
“是。”恒子簫應了,目光從趙塵瑄身上挪開,轉移到下方的院子裏。
洪府裏空了一半,夜間愈顯沉寂。
時間逼至三更,衆人警戒着四周,将空氣壓得愈發安靜。
“趙峰主。”這寂靜之中,忽然響起司樾的聲音,趙塵瑄冷不丁地吓了一跳,後退半步看向她。
“您一會兒真不要我幫忙?”司樾望着他,“要不您求求我,咱們一塊兒?”
趙塵瑄沒料到這個節骨眼上司樾還在大放厥詞。
他定了定神,道,“斬妖除魔是我等天職,趙某若是不敵,又怎敢再勞煩仙子,只求不要連累您就是了。”
“大丈夫之言吶——”司樾鼓掌,“好!”
恒子簫看着師父臉上流露的敬佩,忍不住別過頭去。
他一點兒沒聽出哪裏好了,只覺此人惺惺作态。
一邊不想放過師父這個戰力;一邊又自持甚高,不願折下腰來請她。
趙塵瑄的确對司樾十分好奇。
他看不透司樾的境界,卻怎麽也不肯相信這平凡的女人會比他的境界更高,猜想或是她身上有隐匿境界的寶物,或是變幻了容貌。
他看不透司樾,姑且以禮相待,不敢得罪。
這番對話之後不過多時,倏爾兩旁拂風,樹葉搖曳,發出沙沙之音。
駐在下方的兩名弟子立即提神,他們擡頭一看,空中挂着的縛鬼索已嗡嗡顫動起來!
趙塵瑄眸色一凜,手中寶劍亮出法光。
驟然間,地上法陣爆發出一陣強烈的金光,這金光不過瞬息便被一股濃重的黑霧吞沒。
黑紅色的血霧彌漫了整個院落,這霧氣黏稠近水,緊接着,一個個骷髅從地下冒了出來。
正是府中下人所描述的那樣,一共二十七尊骷髅,森白的骨頭上挂着一片片碎肉,站立行走時,那碎肉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每掉下一塊肉來,四周血霧便更濃重一份。
趙塵瑄揚聲道,“動手!”
底下兩名弟子立即拉下空中的縛鬼索,法索落下,剛落到骷髅身上便化為了水,全然無用!
趙塵瑄祭出寶劍,閃耀着金色法光的長劍飛至空中,幻化出千百劍影。
“滅!”他厲喝一聲,千百道金劍化作劍雨,不停歇地朝着院中骷髅刺下。
可就如縛鬼索的下場一般。
四周血霧愈濃,金劍沒入霧中,竟被血霧化為鐵水,沒能傷到骷髅們分毫!
趙塵瑄眉間一緊,劍指一擡,喝道,“九九歸一——”
空中餘下的劍影并作一塊,合為一柄三丈長、一丈寬的巨劍。
這煥發着金光的巨劍立于空中,宛如金陽一般,在夜色和血霧間破出一束光亮來。
他劍指揮下,巨劍随之轟然砸下。
這一劍力量不小,刺入院中,将四周的血霧紛紛蕩開,激出了一圈清明地帶。
趙塵瑄剛松了口氣,忽而,那落下的長劍竟自己動了起來!
它脫離了他的掌控,飛回天上,在空中轉了兩個圈,朝着趙塵瑄面門刺來!
趙塵瑄大驚,使勁攔它,可不管他如何掐訣,那劍都不聽使喚,徑直奔着趙塵瑄,欲噬主殺之。
趙塵瑄控制不住,眼見巨劍刺來,當即後退飛去。
他前腳剛飛離屋頂,那巨劍後腳便刺了過來,把屋頂破出了一道一丈寬的劍痕。
恒子簫上前一步拔出劍來,護在司樾身側。
司樾看着那劍擦過屋頂,又追着空中的趙塵瑄而去。
趙塵瑄臉色極為難看,從袖中抽出一道長鞭,打在劍上,偏斜了劍尖,随即縱身前去,踏着劍身疾步奔向劍尾。
他一掌拍在劍吞處,發出十成十的功力,終于換得那劍金光一蕩,變回了原本的大小。
趙塵瑄剛控住了自己的劍,遠處院下便傳來兩聲尖叫,“師尊!”“師尊救我!”
趙塵瑄急忙趕去,只見那些骷髅将自己的兩個弟子團團圍住,滲血的骨爪抓住了他們的手腳,如五馬分屍般撕扯。
兩人的靈氣正從體內流失,通過骨爪傳到那些骷髅體內。
趙塵瑄不敢再輕易送劍,他持劍刺入骷髅之中,強大的靈氣震開了抓着兩人的骷髅。
兩人獲救,立刻痛哭流涕地爬起來,躲到了趙塵瑄身後。
“師尊,我們身上的法器都對它們不起效!”“師尊,這可如何是好。”
趙塵瑄沒有回答他們的話,只是凝重地盯着四面八方的骷髅。
方才那一劍,自己使力不少,可竟連一個骷髅都沒有震碎,只是将它們堪堪震退而已。
這到底是什麽東西,明明看起來只是普通的小鬼,怎麽會有如此強大的力量?
他微微咬牙。
這種買賣本就傷天害理,姓洪的居然連喪葬費都不願出,直接把屍體往亂葬崗一丢。
時間久了,焉能不招致邪氣?
他此番壓下去便罷,壓不下去,把這事捅到長老、門主那裏,他剛獲得的峰主之位便又要交還回去了!
趙塵瑄稍稍俯身,虎口一擰,将全部靈氣灌入劍內。
龐大的靈氣逼得劍身嗡嗡輕顫,爆發出刺目的金光。
他長喝一聲,朝前橫掃,一道強悍的劍氣破發而出,呈弧形向外推去。
這一招果然霸道,将十數只骷髅都打到了院牆上。
趙塵瑄轉身再揮,卻有兩只嬌小的骷髅縱身一躍,飛過他掃出的劍氣,從天而降,跳到了趙塵瑄身後的屋檐上。
趙塵瑄猛地回頭,正對上了屋定四只空洞的骷髅眼窩。
兩只骷髅一張嘴,吐出黏稠的黑血來。
那黑血落地,将地板上侵蝕出一陣白煙,它們口中發出咯咯嗬嗬的尖笑,繼而猛地跳起,往趙塵瑄身上撲去。
趙塵瑄迅速擡劍抵擋,四只骨爪落在劍上,發出金屬相碰的叮——聲。
他眯眸,這兩尊骷髅看着只有六七歲孩童大小,死死抓在劍上,不管趙塵瑄如何用力都不肯松手,口中還發着凄厲詭異的嬌笑。
該死!他不免又在心裏罵了遍洪員外。
他已叮囑過他嬰孩怨氣重,不可下手,那肥豬居然還是賣了!
他擋着這兩個骷髅,後面的二十多尊骷髅以整頓恢複,朝着他後背撲來。
趙塵瑄腹背受敵,額上冒出了冷汗。
“趙峰主啊。”那屋檐上又露出一對黑暗的眼眸來,司樾趴在上面,低頭看他,“還行嗎?”
趙塵瑄雙眸微睜,這司樾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何這麽多骷髅,竟沒有一個對她下手!
似是聽見了他這心音,司樾哈哈一笑,指着下面的骷髅道,“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我和他們無冤無仇的,他們理我作甚?”
“仙子……”趙塵瑄咬着牙,猛地将劍上的兩尊小骷髅甩開,他也顧不得說體面話了,“還請助我一臂之力,趙某感激不盡!”
他只來得及匆匆說完這一句,便忙着轉身抵禦後面的二十幾只骷髅。
“你剛才可不是這麽說的,”司樾趴在屋頂上,看下面的熱鬧,“不是說,不連累我就行了麽。”
趙塵瑄無力還嘴,他稍不留神,袖口不知被哪個骷髅撕下一角來。
混戰之中,兩個弟子被擠散開去,口中喚道,“師尊!師尊!”“師尊救命啊!”
趙塵瑄焦頭爛額,這骷髅劍砍不斷骨,符滅不了形,他只能一次次将其彈開,根本傷不到它們分毫。
他自顧不暇,哪還要精力去管旁人,不一會兒的工夫,就聽不見兩個弟子的喊叫了。
他們被骨爪抓住,吸幹了身上的靈氣,臉色灰白地躺在地上,沒了動靜。
吸走靈氣後,骷髅倒也不傷他們,調轉回身,紛紛朝着趙塵瑄而去。
趙塵瑄一人被二十多尊骷髅包圍。恒子簫只見血霧之中,不停有金色的劍光閃過,随即又被濃重的血霧吞沒。
“師父…”恒子簫低聲喚着司樾。雙拳難敵四手,再這麽下去,趙塵瑄恐怕也要不行了。
司樾仰頭看了眼天色。
她從屋頂上起身,撣了撣衣服。
烏雲之中,透出一縷月光,這月光照進了院子裏,如烈日之于冰雪。
被月光觸及的血霧竟漸漸消去。
司樾對恒子簫道,“走罷。”
她從房頂躍出院外,恒子簫跟在她的後面,臨走前瞥了眼還在奮戰的趙塵瑄。
望着那抹身影,恒子簫心中說不出的複雜。
他愈發煩躁,不知為何,自己總是會對這個男人生出莫名其妙的情緒來。
他讨厭這樣的魂不守舍。
兩人提前離開,回去的路上,恒子簫問司樾:“師父,作惡的是洪員外,為何要禛武宗的弟子們替他受過?”
司樾瞥向他,“當真如此?”
恒子簫一愣,“修行之人,總不至于也參與其中吧……”
為了一點錢財,沾上這樣的事,實在不劃算。
“他們确實沒有參與這樁生意,卻給了洪員外其他的東西。”司樾道。
“其他的東西?”
司樾轉頭看他,“你可去城西亂葬崗瞧過?”
恒子簫搖頭,“不曾。”
“走,”司樾出了洪府,“随我看看去。”
天上烏雲褪去,皓月淩空,顯露出全副月光。
慢慢的,那打鬥之聲消退了下去,整個洪府歸于了寂靜。
恒子簫遛狗的地方離亂葬崗只有三裏地,但他一直沒去那個地方看過。
這是他頭一回來亂葬崗,雖不知道其他地方的亂葬崗是何模樣,可眼前的這一處,令恒子簫大為震驚。
他震驚的不是屍骨累累,而是漫山遍野的屍骨周圍,拉了一圈麻繩,繩上挂着數百張符箓!
“你看看吧。”司樾抱胸立在一旁,“看看這些屍體有什麽異處。”
恒子簫跨過系着符箓的繩子,撥開了就近的一卷草席。
草席之內裹着的不是僵屍、腐屍,而是如洪員外院子裏一樣的骷髅!
骷髅上沾着碎肉,那肉色尚紅。
恒子簫猛地驚起,看向司樾。
顯然,這便是一具菜人的屍體。
司樾對他揚了揚下巴,“再看。”
恒子簫強忍着驚懼,又蹲了下來,仔仔細細地察看這具白骨。
蚊蠅盤繞其上,蛆蟲在骨間築巢,一只肥胖的蛆蟲從骷髅的眼窩裏爬出,恒子簫定睛一看,那漆黑的眼窩深處,似乎有什麽東西。
他往裏一掏,摸到了一群蠕動的黏軟之物,想來又是一窩蛆蟲。
強忍着不适,他在蛆蟲之間,摸到了一片紙。
拉出一看,是個黃色的紙卷。
恒子簫将其展開,正是一張驅邪符!
“師父!”他拿着那張符起身,回頭看向司樾,“難道禛武宗明知道洪員外做人肉買賣,還給他提供了驅邪符?”
司樾笑道,“你以為呢。”
她擡起頭,張開雙臂,“看看這裏罷。屍骨成山、血流成河,可那洪員外卻財源廣進,整個洛城都欣欣向榮。”
恒子簫倏地渾身發冷,他低頭,看着手中的符紙。
若非這些符紙鎮壓了怨魂,洪員外和洛城早被厲鬼纏上,哪有如今的富貴泰平。
他澀然開口,“禛武宗……為何要助纣為虐?”
司樾沒有回答他,可他自己也大致能夠猜到。
趙塵瑄無力阻止偌大的菜人産業,可放任下去,他所管轄的契地裏就會厲鬼橫出,哀鴻遍地,使長老、門主、更使朝廷對他心生不滿。
與其一次次地派人來斬妖除魔,不如提前布置,把這些鬼怪扼死在搖籃裏。
如此,他既得清閑,又能做一筆符箓買賣,所有做菜人生意的商人都要從他手裏買符、請他的弟子去鎮邪、安魂。
除了錢財之外,洛城四周的富商們還會寫表彰給禛武宗、給朝廷,誇獎趙塵瑄降魔有道,使他賺足了名聲。
名利雙收,趙塵瑄何樂而不為呢。
恒子簫回頭,望着無垠的屍骨和數百張黃符。
半數的符箓他都識得,都在這洪府遛狗閑暇時畫過。
風一過,那黃符在冢周翻飛搖曳。
恒子簫瞌眸,生出一股莫大的悲涼。
為這些活時被千刀萬剮、死後還要被貼上符紙的菜人;也為他的裴玉門。
他終于是明白,為什麽裴玉門上下一心、勤勤懇懇,卻難改清苦的境地。
他替自己的師門抱不平,又為自己的師門感到驕傲,也為這冠冕堂皇的修真界感到極度羞恥。
恒子簫把符紙扔去一旁,跨過繩子回到了司樾身邊。
他明白了司樾為何要收走那些禛武宗弟子的修為。
修道者,所修道不正,那便從頭修來。
“師父,”他仰望着司樾,“這裏的事,您為何全都知曉?”
從替他接下懸賞令的那一刻,司樾便已洞悉了一切,所以才引着他來,抽絲剝繭地讓他看到這一切。
司樾咧嘴,哼笑一聲,“不然,怎麽我是師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