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這天下午, 司樾見紗羊唉聲嘆氣地從恒子簫的屋子裏出來。
司樾招呼了一聲,“難得見你這幅表情,天上天下的, 竟有人能給你癟吃不成?”
“你說呢。”紗羊飛去她扶手上落下。
“我現在真是知道什麽叫做‘三歲看到老’了。”紗羊嘆了口氣, “早知道他一出生我們就該接過來的。”
司樾吐了口瓜子皮, “何出此言吶。”
“不管成仙成魔,子簫将來都是有作為的,他不出去自立門派,也得和白笙一起接手裴玉門。”紗羊給自己到了點水, “我就想着, 既然他早晚要管事,不如現在就學一點為官之道。”
“上個月,我問他,倘若你是凡俗界一縣官,治下鬧了災荒, 朝廷撥糧,卻被當地大紳所占。你問他要糧就要丢官, 你不問他要糧全縣就要餓死, 你待如何?”
“嗯, ”司樾嗑着瓜子聽着, “他怎麽說?”
紗羊看了她一眼, 放下杯子,“他說, 讓那大紳給他兩百枚靈葉,從此, 他去做一個自在小紳,讓大紳來做他的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司樾豎起一個拇指, 高贊,“好——大妙!”
紗羊氣得拔了她一根頭發,“你還笑!”
“這說明他無意俗世功名,不正中你的意麽。”司樾笑道,“你該欣慰才是。”
“是啊,我也這麽安慰自己。”紗羊幽怨地開口,“然後我就換了個問題。”
“倘若門主派你去裴玉門的契地除魔,有一個女鬼在那為非作歹,害人無數,門主要你務必将她斬處。你到了那兒一看,原來那女鬼生前極苦,她為了供養丈夫讀書,日夜在外讨飯,好不容易供了丈夫進京考試,自己在家星夜盼望時,小叔子卻要強占她。她寧死不從,打暈了小叔子後逃到京城,想求丈夫庇護,才發現丈夫已和宰相女兒成婚,丈夫見了衣衫褴褛的她,不僅不幫,還叫下人把她打死,投進河裏。”
司樾挑眉,“這也太長了,能不能簡單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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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嘴,”紗羊嗔道,“哪有左大臣長!”
她接着講道,“女鬼求你放她一條生路,日後她每年都能為你獻上一百兩黃金,還願意聯合其他的孤魂野鬼稱你為王,從此你便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那他怎麽說?”
紗羊道,“他這一回倒是秉公執法,一口回絕,說師命不可違。”
“那不挺好。”司樾抓了第二把瓜子。
“好什麽啊。”紗羊白了她一眼,“我又問他,如果這時候你師父也為她求情,要你放了她呢。你猜他說什麽?”
“什麽?”
“他想也不想地點頭,說,‘那就放了’。”
“你就為這個生氣?”司樾笑了出聲,“他不是早說了麽,‘師命不可違’。也算是不忘初心。”
紗羊頭疼欲裂,“十一年啊,整整十一年了,你我到底改變了什麽?這和上一世的他有什麽分別?”
“有啊,不是提早三年築基了麽。”
“心術不正,就是結丹又如何。”紗羊搖頭,“本來寧楟楓和藍瑚的命運改了,我還沾沾自喜,可十年前我在後山與他對話一場,才知道,他只是不會再去放藍瑚的血罷了,若遇上黃瑚、紅瑚,照樣放。”
她實在是有些擔心了,“小孩子的性情是最好改的,我們都沒改過來,往後可還怎麽辦呢。”
“渡人本就不是易事,何況是渡魔。”
司樾道,“要知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憑你一個小蟲,剛化了人形就把魔給渡了,那整個煌烀界千千萬的功德都歸了你,有這樣的好事誰還去十世苦修?再說,這許多的功德,你吃得下麽。”
紗羊沒反應過來,“什麽十世……”
說完她才想起這是從前對恒子簫在飯桌上談起佛經時,她勸他成佛太艱難的話。
“煌烀界的功德我是吃不下,你吃得下麽?”她問司樾。
“我又不成仙,要功德作甚。”
“是嗎,”紗羊抱胸,“我倒覺得,有時候你說起話來比我這個仙子還厲害。”
過了一會兒,恒子簫做完今天的功課,從東廂裏走出來。
他一眼看向主屋門口的司樾,猶豫了一下,朝她走去。
“師父。”
司樾打了個哈欠,“做什麽。”
“師父,”恒子簫提着劍走來,“大師兄說,他即将前往仙盟,我既築了基,又學會了禦劍,可以和他一道。”
“什麽,”紗羊一驚,“這就要下山歷練了?你才多大呀。”
“多大?”司樾睨了她一眼,“都比我高了,你說大不大。”
恒子簫眼睛一亮,“師父,您同意了?”
“去呀,幹嘛不去。”司樾從搖椅上站起來,揉了揉腰,“早晚都要下山的,自然是越早越好。”
恒子簫彎了彎唇角,繼而卻又垂下了眉眼,“只是這一去,來回恐怕不少時候,我就不能在師父面前侍奉了。”
“不要緊不要緊。”司樾撣了撣自己的褲腳鞋子,“我和你一道去,你就能在路上侍奉我了。”
恒子簫一愣,“師父也去?”
“接懸賞令麽,接一張是一份錢,你接一張,我接一張,賺兩份不比賺一份來得好?再說我也好些年沒有進過城了,也想看看那繁華的市景。”司樾看向他,“怎麽,難道你翅膀硬了,想要獨吞?”
“不、不。”恒子簫眼中染上了兩分雀躍,“那我這就去和大師兄說,您也要同去。”
“去罷去罷。”
恒子簫拱手退下了。
紗羊看向司樾,有些不适應,“我們真的要下山了?”
“你不是急着給他改性麽,”司樾道,“不下山看看,還指望他能身在室中坐,眼觀天下事麽。”
“我只怕他年紀還小,心性不穩,看了那繁華喧嚣後,更加捉摸不定了。”
司樾揮手,“不小了,凡間這個歲數都當爹了。”
紗羊嘆了口氣,“好罷,你說的也有理,他畢竟不能在停雲峰待一輩子。那我這就去收拾東西,準備行禮。”
“不,你留下。”司樾道。
紗羊錯愕地回眸,“什麽意思?我們不一起嗎?”
司樾将手裏的瓜子放了回去,“我倒是不介意,只怕你舍不得這滿山的草木。”
“又不是不回來了。去一趟仙盟要多久,頂多個把月嘛。”紗羊說完,忽地一愣,“什麽意思……你、你們不回來了嗎……”
司樾沒說話,她先急了,沖過來抱着司樾的手問:“為什麽?要去做什麽?怎麽就不回來了?”
“哪有什麽為什麽,”司樾道,“來這裴玉門不就是為了接觸他麽,現在人已經接上了,還留在這裏做什麽。”
“可這裏是我們的……”那個“家”字說到一半,又倏地停下了。
紗羊低下了頭。
恒子簫的家在恒家村,她的家在六重天,司樾的家……
不論怎麽說,裴玉門都和他們無關,再者說,他們三個本來就是無關的人。
紗羊低低地問:“一定要走麽?”
司樾戳了戳她的額頭,“一年半載的,也總會回來一趟。你就留在這兒罷。”
“不!”紗羊撥開她的手,“我們是一起來的,怎麽能分開。再說司君有令,我得時刻看着你才行!”
是了,要引導小魔頭飛升的是司樾,她的任務只是看着司樾而已,這些年下來,她險些把主次給忘了。
司樾看了圈四周,“那這些樹?”
“當初本就是為了消磨時間才種的。”紗羊抿唇,眼圈都紅了。
她抽了抽鼻子,壓抑了一會兒後,背過身說:“不要了!”
“哦?你真舍得?”
“有什麽舍不得的。”紗羊飛了起來,“我這就去收拾東西。”
她飛走了,司樾看了眼旁邊的盤子,又把最後一點瓜子倒了出來,一個人坐在那兒把它們磕完。
日落西山,不久天便暗了下來。
司樾去了湖裏泡水,泡了沒一會兒,身後傳來了腳步。
恒子簫跪坐在了她身後的草地上,低垂着眼眸,輕聲喚道,“師父。”
他手裏奉着一杯茶,司樾接來,掀開蓋子一看,清色的茶湯上浮着一瓣白梅。
司樾喝了口,咂咂嘴,“你改吃這種東西了?”
“只是一時興起。”
司樾一笑,“行啊,也學了兩分風雅。”她甩給恒子簫一條巾子,“既然來了,就順便幫我搓個背。”
恒子簫看着手裏有些發硬的布,又稍稍擡眸,看見了眼前那裸.露的肩背。
“師父……”他立即低下頭去,兩耳發紅,“我已經長大了。”
“長大了就能不給師父搓背了?”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
“那就快搓,”司樾道,“要是六十老母躺在床上不能動了,你也為着那點男女大防不給她接尿不成?”
恒子簫無可辯駁,只得将帕子打濕,小心翼翼地覆上司樾的後背。
“用點力。”司樾敲了敲肩膀,“你來做什麽來着?”
恒子簫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我聽說,我們以後不常回來了。”
“是啊。”
“師父,我已經學會禦劍了,常常回來也不麻煩。”
“你是不麻煩,可我住膩了。”司樾撩起了一縷水,“在這山頭躺了三十年,我可受不了了。”
“那我們以後要住在哪兒?”恒子簫問。
“天為被,地為席,哪兒不能住。”司樾回頭,驟然看見恒子簫戴着銀冠,穿着一身芙蓉色的錦衣。
她樂道,“呦,好富貴的派頭。”
恒子簫登時滿臉通紅,渾身都不自在了起來。他急忙解釋,“傍晚見師姐抱着樹哭,我上前安慰,她……”
司樾拍了拍他的胳膊,“她就要你穿這衣服給她看不是?”
恒子簫紅着臉,小媳婦似地點了點頭。
“诶呀——”司樾轉過身來,扯着恒子簫的衣服左看右看,“她這是怕你嫁不出去,急着給你打扮啊。”
“師父!”
“怎麽?”司樾挑着眉笑道,“人人都想要美嬌娘,你就不想?”
“我才不想。”恒子簫道,“何況大師兄不也沒有娶妻麽。”
司樾說:“他修的是無情道,自然不娶妻。”
恒子簫睜眸,十分震驚,“師兄修的是無情道?”
在他眼裏,白笙是個再有情有義不過的兄長,對門內弟子、門外百姓都愛護有加,怎麽會是冷冰冰的無情道呢。
“哈哈哈哈哈,”見他這驚訝的樣子,司樾不由得笑了起來,“有情無情、無情有情,有情最是無情,無情最是有情。虧你抄了那麽多年的佛經,怎麽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都不知道。”
“師父……”恒子簫愈加錯愕,“您怎麽知道我在抄……”
司樾轉過身去,指了指自己的背,“快搓。”
恒子簫應了一聲。
他給司樾搓着背,在水聲蟲鳴間低低問了一句,“師父,妖魔都是什麽樣?”
司樾閉着眼道,“你想什麽樣,就是什麽樣。”
恒子簫沉默了一會兒,問:“我想他們都是一心向善的樣子,可以麽?”
司樾說:“可以。”
“既一心向善,那還算是妖魔麽?”
司樾睜開了眼睛,望着眼前的湖水花林,沒有答話。
她望着遠方,恒子簫望着她的後背。
或許在師父眼裏,他永遠只是個什麽也不懂的小孩子,可他到底是長大了。
知道仙神修士用“訣”,妖魔才用“咒”;
知道谟坷伊萊朅釋是傳說中的大魔;
也知道修士用的燈籠上絕不會寫一個“屍”字,燃的火也絕不會是藍色的冥火、鬼火。
恒子簫傾身,重新給巾子上了水,然後擰幹,覆上了司樾另一肩膀。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那山泉旁,紗羊問他的話——
「若她堕了魔,變得好殺人,每天都要喝人血,你也照辦嗎?」
他當時想也不想地否認,認為司樾絕不會做出這些事;
如今,他更加堅信司樾不會。
恒子簫不知道師父到底是什麽人,也看不懂師父的內裏。
只有這一件事他能确定——
師父她,不是惡人。
「萬一她就是變了,屆時你又當如何?」
他答:「那我就為師父鞍前馬後,身先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