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兩場考試都落了幕。
孩子們的分數還需統計, 等明天迎新會結束時,山長會将前十名單獨留下,詢問他們的意願, 剩下的孩子便在後日一早由門內弟子送回家中。
對五人來說, 這兩場考試不過是走個過場, 尤其是寧楟楓和恒乞兒,他們的難關還在那張獅皮上。
演出前夕,幾人一回到停雲峰就馬不停蹄地趕去練習。
最後一個晚上,每一寸光陰都極其寶貴。
藍瑚問了司樾的入寝時間, 司樾擺手, “練你們的,吵不醒我。”
“多謝真人。”藍瑚拜過她後,便匆匆忙忙讓紫竹和淩五帶上樂器前往湖邊。
寧楟楓和恒乞兒已穿好了獅皮,只等藍瑚三人就位,開始了最後的排練。
敲敲打打的聲音一直到子時, 紗羊怕他們餓,便端了兩盤糕點送去。
去的路上她撞上了在藍瑚房裏轉悠的花影。
這是兩人頭一次單獨對上。
黑暗的夜裏, 紗羊背後那嗡嗡作響的翅膀顯得格外勾貓。
花影伏在門檻後, 趴了下來, 圓潤的屁股左搖右擺, 瞳孔放大, 盯住了空中的紗羊。
“你、你想幹什麽!”紗羊汗毛直豎,大聲喝道, “乳臭未幹的小東西,牙都沒長齊, 還想撲我?你知道我是誰麽?只怕你有那個胃口,也沒那個福氣!”
她吼了一頓, 可那雙圓溜溜的貓眼依舊盯着她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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紗羊想跑,又覺得跌份;
想過去,又真的有些害怕,于是和一只奶貓大眼瞪小眼了起來。
不知僵持了多久,身後倏地傳來一悶笑。
紗羊猛地扭頭,就見司樾倚着門框,含着牙簽,戲谑地望着她們。
“你還幸災樂禍地看戲!”紗羊頓時大叫起來,“快讓你的野貓滾回去!”
“呦呦呦,”司樾又忍不住笑了,“堂堂六重天仙子,還怕一只貓崽子不成?”
“誰說我怕了!”紗羊瞪大了眼睛,“我只是讨厭她!否則本仙略施仙法,就能讓她當場斃命!”
“好大的口氣,”司樾擡了擡下巴,“你試試?”
“試試就試試!”紗羊說着,對着門檻後的小貓吐出一口仙氣,讓她昏睡過去。
花影實在太小,紗羊斟酌了又斟酌,減量不少,生怕這一口氣把貓吹死。
然而這仙氣拂到貓臉上,只讓花影打了個噴嚏,甩了甩頭,便沒了作用。
紗羊一驚,加大了功力,又吹了一口。
這次小貓連噴嚏都不打了,屁股一扭,直對着空中的紗羊撲了過去。
“啊!”紗羊吓得尖叫起來,拼命扇翅,往高處飛去。
她一連飛至七.八丈,卻見那小貓擦着她的腿飛過。
“這是什麽東西!”紗羊震驚地看着地上的貓,“哪有貓跳那麽高的!”
花影撲空,落地後扭轉身子,又躍躍欲試地盯着紗羊。
“好了好了,”司樾一擺手,對着貓兒道,“她說得對,你可沒有能耐消受仙子,回窩睡去,你家主人也快回來了。”
聽了這話,小貓甩甩尾巴,停下撲殺的動作,竟真回到了藍瑚房中。
紗羊愣了愣,飛到司樾跟前,“她怎麽聽得懂人話!”
“你不也聽得懂麽。”
“你怎麽能拿她和我比!”
司樾用眼神指向她手裏的托盤,伸出手來,“你還送不送了?不送給我。”
“想得美。”紗羊躲開司樾的手,氣鼓鼓地端着托盤飛走了。
她把東西送到湖邊,正好看了一段。
等這一場結束後,才現身喊道,“別忙了,來吃點東西。”
幾個孩子見了她,紛紛放下手裏的器具。
寧楟楓和恒乞兒從那獅皮裏出來,這麽涼的夜裏硬生生滿頭大汗。
孩子們接了糕點,對紗羊道謝,“多謝師姐。”“多謝師姐。”
“師姐,我們可有打擾你們?”
紗羊擺手,“不妨事,我和那家夥本也用不着天天睡,你們只管練,不過也別練太久了,再半個時辰就回去睡罷。”
寧楟楓拿起水灌了兩口,對紗羊道,“最後一晚了,哪裏舍得睡呢。”
他說了這話,紗羊不由得看了眼恒乞兒,接着才道,“那好吧,最後一晚了,我也就不拘着你們了。盡情玩罷。”
她轉過身,往回飛了幾步,又叮囑道,“別太累了!”
“嗳,知道了!”
幾個孩子目送她回去,在湖邊圍坐下來,分吃了糕點。
月影重重,兩邊的花枝搖曳,清風一吹,他們手中的綠茶浮起了涼意。
藍瑚看着杯中的那一彎薄月,擡起頭來環顧四周。
“這樣好的夜,不作詩真是可惜了。”
她穿着一身藕色的素裙,兩旁的花影落在她的裙子上,成了一片精妙暗紋。
“這樣好的夜,做什麽都不可惜。”寧楟楓笑道,“何況咱們五人都聚在一處,哪裏還有什麽可惜,應當是可貴。”
藍瑚一愣,随即驚訝道,“我竟不知,你何時變得如此豁達。”
寧楟楓抿了抿唇,“我也不知我是何時習慣了這裏、留戀了這裏。”
他本是委曲求全來的裴玉門,覺得待在這裏處處委屈,可如今要走了,卻萬般不舍,寧願一輩子睡那草席、土炕。
月上中天,這蕭索的冬裏四處沉寂,唯獨停雲峰上還有細微的蟲鳴。
“小姐。”紫竹從儲物器裏取出一件披風給藍瑚系上,“夜裏涼。”
“不涼。”藍瑚覆上她的手,“哪裏還有比這兒更暖和的去處?”
“小姐……”
藍瑚望向對面的恒乞兒,“恒兄弟。”
恒乞兒擡眸看她。她道,“真人要把花影給我,你可舍得?”
恒乞兒點頭。
他不會照顧貓,何況他們的屋子就隔了十丈遠,給誰不都一樣麽,無非是和誰更親近罷了。
藍瑚一笑,“你舍得就好。”
幾人沉默下來,吃着盤中的糕點,直到兩盤空空,都沒有人再說話了。
沉默如恒乞兒都有些受不住,他抿了抿唇,鼓起勇氣來開了個話頭。
“後天,就是過年了。”
幾人一頓,寧楟楓連忙應道,“是啊。除夕上午就是拜師典禮,你不是一直想要名字麽,最遲不過後日晚上就能讓真人賜名了。”
提到這事,恒乞兒不免露出兩分腼腆和期盼。
他終于要有名字了。
“得了好名字,可要馬上寫給我們看呀。”藍瑚說。
恒乞兒點頭,他一有了名字就告訴他們。
這話題便算是完了,幾人對坐了一會兒,片刻,寧楟楓起身,“好了,時間也不早了,咱們再排兩遍便散了罷。”
“好。”幾人跟着起身,繼續操練。
這一天幾個孩子從早忙到晚,回去只睡了兩個半時辰便到了起身的時間。
他們穿了衣服,帶上東西,準備回裴莘院。
晚會之前學生們還要幫忙布置場地,忙上好一陣子。
“你們去罷。”早飯後紗羊對他們擺手,“我和司樾晚上會來看表演的!”
幾個孩子行了禮,跟着山長離開。
紗羊透過窗子,見東廂房裏藍瑚紫竹的東西已少了許多。
她不由得問司樾,“之後怎麽辦呢,小魔頭住一間屋子就夠了,多出來的一間廂房是留下還是收走?”
司樾喝着粥,花影跳到了旁邊的長凳上,仰着頭,乖巧地望着她。
“你也要?”司樾問。
花影喵了兩聲,司樾哼哼一笑,仰頭将粥一飲而盡。
她放下碗對它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主子一大早給你喂了什麽好東西。我就這麽一碗清湯寡水的粥了,你還要分一口?去去去,讨好了那兩個丫頭,往後有的是山珍海味,不愁沒有好日子過。”
花影喵嗚喵嗚地叫起來。
紗羊看見這貓就讨厭,“哼,媚上欺下。”
她一扯司樾的頭發,讓她的視線從貓移到自己身上,“我和你說話呢,聽見沒有!”出于遷怒,紗羊用的力比平時更大。
“聽見了聽見了,”司樾夾了一箸小菜,“一間房子而已,留着罷,也不礙事。”
“那總得放點什麽吧。”紗羊蹙眉,“現在這樣就看得人心裏空落落了,若是真走了,什麽也不剩下,小魔頭天天對着一座空屋,豈不傷感?”
司樾道,“那就給他藏書放劍吧。”
“他哪來那麽多書?”紗羊奇怪,“書可貴呢,我可不信你會掏錢給他買,就算你願意掏錢,你一個月的月奉也只夠買三四本而已,那麽大間屋子,到他弱冠都不一定能擺滿一架書櫃。”
司樾頭也不擡地吃菜,“急什麽,會有的。”
她優哉游哉地吃飯,吃完往門口一趟,一手拿書,看話本,另只手垂在一旁,捏了根草逗貓。
另一邊裴莘院裏,孩子們搬桌子、搬椅子,又親手包了餃子,等晚上把這些餃子一煮,便算是年了。
忙活到了天黑,司樾和紗羊才動身去了學院。
這一回是裴莘院單獨過年,除了幾位先生和孩子們外,再沒有旁人。
“才一天的工夫,這裏的變化可真不小。”兩人剛落地便見四處張燈結彩,這是孩子們前幾天做的燈籠、剪的紅紙,現在都貼了起來。
入山廣場上設了保溫的結界,抵擋了外部的嚴寒,使裏面融融如春。
結界裏擺了十張大圓桌,昨日的評審椅撤了,又把臺子加寬了許多,作為今晚的戲臺。
以戲臺為起點,廣場空中拉了一道道線,線上挂着一盞盞紅燈籠。
孩子們往來奔走,每人都有自己的活計。
忙碌一天下來,他們也不在乎分高分低、能不能留下了,所有人都沉浸在了過年的氣氛裏。
“真人。”山長攜兩位先生來迎司樾,“今日事忙,就不招呼真人了,請您自便。”
“好,自便自便。”司樾擺手,歪着身子抓了把圓桌的瓜子,剛要送入口中,就聽得“呀”的一聲尖叫。
“司樾!放下!”一個小姑娘沖了過來,抓着她的手,“還沒開始呢,不能動!”
司樾定睛一看,“好啊你,我還沒找你算賬,你倒送上門來了。”
小姑娘眨巴了下眼睛,“什麽賬?”
“前天你為什麽背叛我。”司樾指着她,“一看見那什麽長老就麻雀似地蹦跶。”
“嘻嘻……”小姑娘歉意地笑了笑,“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再說了,我都不一定留下呢。好了,你快走罷,桌上的瓜果是我負責的,你吃了我又得補,快走、快走罷。”說着就推着司樾離開。
“嘿,你這妮子。”司樾到手的瓜子又放了回去。
她和紗羊往前走去,看見有孩子在貼窗花,便擡手摸了摸。
“別動!”旁邊的男孩頓時叫起來,“漿糊還沒幹呢,小心摸掉了。”
“你小子。”司樾擡手指他,“換作你先生來摸,你也敢這麽說嗎!”
“我不敢說先生,還不敢說你嗎。”幾個男孩笑道,“司樾,這兒正忙呢,你去別處溜達吧,別搗亂。”
司樾一擡眉,走了。
紗羊噗嗤笑了出來,“果然是閑人遭人嫌啊。”
司樾啧了一聲,她什麽東西都碰不得,只得把手背到身後,免得再遭人驅趕。
四處溜達了一圈,沒看見那五個崽子,直到從遠處傳來一聲,“讓開,小心燙——”的叫喊。
她和紗羊轉身望去,兩個廚娘各提兩個湯桶,後面正跟着那五個崽子。
三個男孩各提一個湯桶,兩個女孩拎着碗筷,正往最前面的圓桌走去。
“餃子!”司樾旁邊有孩子歡呼起來,“我們包的餃子煮好了!”
“去看看。”“走,去看看。”
兩人也要過去,忽又聽見一聲吆喝,“點燈!”
下一刻,兩人頭上的燈籠倏地亮起,整個廣場都被紅光點綴。
十張圓桌被這幾十盞燈籠照亮,這些燈籠挂在線上,這些線從四面八方彙聚到戲臺,令那戲臺燈火通明,璀璨無比。
“十、二十……”紗羊仰着頭,數空中的燈籠,她數了兩遍,哎呀了一聲,“司樾你看,正好是七十六盞呢!”
七十六個孩子,便挂了七十六盞燈,縱然今夜之後他們要各奔東西,可裴玉門裏到底也曾有過他們的一席之地。
點點紅燈倒映在司樾的那雙暗紫色的眼眸裏,她似有一瞬的晃神,下一瞬淩五便舉着湯勺,對她高叫道,“真人,我們在這兒!”
“在叫我們呢。”紗羊笑道,“走,過去吧。”
司樾嗯了一聲,從那喜慶熱鬧的燈光中回神,踱步朝幾個孩子們走去。
“好了好了——”山長正站在那幾桶餃子旁邊,揮着手扯着嗓子喊,“快去幹正事,做完了再吃!”
山長被孩子們圍得水洩不通,他揮舞的雙臂與其說是在驅趕孩子們,不如說是像溺水的人在艱難求救。
素日裏刻板的老先生此時和普通人家裏的爺爺并無區別,被孩子鬧得頭疼。
這一出晚會,實在令他身心憔悴。
終于,一切該忙的活兒都忙完了。孩子們立刻拿了碗排隊等餃子。
五人被派了分餃子的活計,兩個廚娘在一旁歇息,看着他們分菜。
恒乞兒給排隊的孩子打了一勺,那孩子不滿,“再給點!”
“不。”恒乞兒鐵面無私。
那孩子怏怏不樂地走了,輪到下一位,恒乞兒往伸來的碗裏打了一勺餃子,那碗卻沒撤走。
他一擡頭,就見司樾站在他面前,笑道,“行行好,再給點吧,老爺。”
“師父!”恒乞兒眼睛一亮,立刻去舀,藍瑚看了,連忙制止,“恒兄弟,如你這般,日後可做不得官吶。”
恒乞兒不明就裏地看着她,司樾哈哈一笑,端着碗走了,免得他小小年紀便得一個濫用職權的罪名。
給所有學子和先生都分了餃子,五人才得以給自己添上。
他們抱着碗來圓桌旁坐下。
此時大多孩子都和司樾一樣,已将餃子吃下了肚。紗羊對着他們誇獎道,“辛苦你們啦。”
幾人笑笑,倒不如覺得辛苦,對寧楟楓和藍瑚來說,這倒是極稀罕的體驗。
吃着餃子,臺上已開始演起了節目,現在正是兩個丙堂的女孩在唱家鄉的小曲兒,節目單裏,半數的女孩都選了唱曲兒;而男孩多是耍劍。
五人一邊吃一看,等餃子吃完,節目也看了好幾個,寧楟楓低頭,壓抑着得意對恒乞兒道,“咱們的節目肯定豔壓群芳。”
恒乞兒點點頭,認同這話。
他們的舞獅被排在了中間,眼下還有一段時間。
“寧楟楓。”正看着臺上的戲,不知何時,山長突然來到了他們身後。
寧楟楓立即回頭,就見山長在不遠處對他招手,“你來。”
他起身,跟着山長去了僻靜的角落。
藍瑚看了看節目的單子,對恒乞兒道,“也快要輪到我們了,我們先去宿舍裏更衣,你和楟楓也快些。”
恒乞兒點點頭,表示知道。
他坐着等了一會兒,見寧楟楓還沒回來,便起身去催他。
司樾瞥了眼離開座位的恒乞兒,看着他朝寧楟楓那處走去。
兩地隔得不遠,不等恒乞兒出聲呼喊,便聽見了山長和寧楟楓的對話。
“也好,金麟豈是池中物。”僻靜處,山長雙手負後,嘆息一聲,“你和藍瑚留在裴玉門也是可惜了。”
寧楟楓支吾一聲,“山長,我們不是……”
“不必多說,我明白。”山長打斷他道,“已和司樾真人辭行了麽?”
寧楟楓搖頭,“我們打算今晚回去再說。”
他說完,見山長越過自己,看向了他身後。
寧楟楓順着他的目光回頭,就見排排燈籠之下,恒乞兒正站在那裏。
對上寧楟楓的目光,恒乞兒驀地低下頭,停頓了一會兒後,低聲開口,道,“……快到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