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停雲峰——裴玉門的九座仙峰中,停雲峰是最小也最偏僻的峰。
二十年前,停雲峰是整個裴玉門的雜物間,也是用來關禁閉的地方,直到司樾真人橫空出世,裴玉門便将那裏收拾妥當,安置了司樾。
停雲峰沒有弟子和下人,只有門主可以随意出入,此外,他的大弟子每個月也會過去一趟聽取司樾的需求。
偌大的峰頭只有一人住着,可并不冷清,相反,停雲峰是裴玉門九座仙峰中最美的一座。
正月隆冬,停雲峰入口兩側開滿了梅花,細雪壓枝,襯得梅骨铮铮。
雪只在入口處試探徘徊,穿過梅林,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驚人的翠綠。
楊柳依依,梅花競放。
層林中央是一潭小湖,湖中水波粼粼,全然不似寒冬時景。
“司樾——司樾——”
苞芽般脆嫩的聲音回響在花林叢中,只見那杏花林間有一小人,約巴掌大,背後附了一雙透明狹長的蜻蜓翅膀,正在花枝間左顧右盼、大聲呼喊:“司樾——你在哪!”
她飛躍半個林子,最終停在了一樹青柏前,仰頭望着樹杈。
“好啊你,”小蜻蜓雙手叉腰,“我喊了你那麽半天,原來你就藏在這兒!你存心耍我是不是!”
她目光所指,有一麻衣布鞋的女人躺在樹杈上。
定睛望去,那女人和樹枝并不相挨,中間竟虛虛地隔了半寸。
聽見那脆嫩嫩地指責,女人背過身,換了個面躺,毫無搭理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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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樾——!”小蜻蜓猛地飛到她面前,扯着女人墨色的長發喊道,“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
閉着眼睛的女人懶懶地掀起了一只眼。
樹間掩映的陽光落進那只眼中,照得瞳孔黑中帶紫,幽深奇異。
“啊?”她一開口,是一副和仙境毫不相配的邋遢嗓音,“你的癸水日?”
“不是!”小蜻蜓抓着她的頭發,甩馬繩似地甩了起來,“蜻蜓才沒有癸水!你好好想想,今天到底是什麽日子!”
“好好好,你的誕辰是吧。”女人地揮手,将小東西揮開,“但是啊旺財,誕辰這種東西,只有未及笄的小屁孩才會暗暗期待,你都過了幾百個誕辰了,就不要再折騰身邊的人了。成熟女人的禮物只在戰場和慶功宴上,別那麽幼稚。”
“胡扯什麽!”小蜻蜓抱胸,“說了多少次,我不叫旺財!我叫紗羊!紗——羊——都二十年了,你什麽時候才能記住我的名字!”
“對于蜻蜓來說,這名字太敷衍了。”女人背過身又閉上了眼,“我可是看你可憐才幫你想了個有個性的名字,你這不識好歹的小東西。”
“我不需要!”紗羊再度繞到她眼前,“別睡了,你真的想不起來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不等女人回話,她直接公布了答案,“今天可是小魔頭來裴玉門的日子!我們的任務終于可以開始了!”
二十年前,煌烀界出現一大魔,一年之內屠殺了整個世界。
文昭司君發現之後,奉啻骊老祖之命,倒撥天物時鏡,令煌烀界的時間回到了大魔出世之前,又派司樾和紗羊下界,意圖引導大魔向善,挽救小世界的毀滅。
所謂小世界,是對應大世界的說法。
天地初分後,清者上升為天,濁者下沉為地。
天界之上,住仙、神、佛;地界往下乃是冥界;兩界中間混沌處則居住着妖魔精怪。
大世界,便是這天界、冥界和混沌三大世界。
天界和冥界中間的區域并不穩定,偶有氣場摩擦産生裂縫。
混沌中的鳥獸、種子誤入其中,便在裂縫裏産生了生命。
這就是小世界。
一開始,天界為了防止混沌勢力坐大,便用靈土靈水捏造了神子,派其駐紮小世界中,管理、鎮守裂縫中的生命。
至今為止,混沌共産生小世界三十六處,天界尚找不出關閉裂縫的方法,便不斷往小世界裏派出神子。
日久天長,神子在領地內生息繁衍,随着時間的流逝,他們體內的靈氣逐漸稀釋,壽命越來越短,可數量卻越來越多。
天神們便将這一種族稱為,人。
混沌界的生命流入了小世界,靈氣也滲入了小世界。
當人類體內的靈土靈水消耗完畢後,仙神們便賜予了他們汲取靈氣的修行之道。
修成正果的人類則能回到天界,位列仙班,成為真正的仙神。
煌烀界,便是那三十六小世界的其中一處。
至于紗羊,她本是六重天百花田中的一只小蜻蜓,吸取仙露、修煉三百年終于化為人形。
雖然年紀不大,卻未來可期。
六重天百花田的蜻蜓一族,唯有每一代的最強者才能被冠上紗羊的名號。
紗羊修得人形、冠上紗羊稱號的那一日,文昭司君座下仙童來訪,帶她上了九重天,交給她引導煌烀魔的任務。
能為文昭司君所用,紗羊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興奮,然而,當得知自己結伴同行的人後,紗羊差點昏死在昭露殿門口。
司樾。
這個名字曾一度響徹天庭,縱然已是三千多年前的往事,但連紗羊這只不過三百歲的小蜻蜓也聽說過司樾的大名。
在文昭司君地引薦下,她戰戰兢兢、哆哆嗦嗦地來到了司樾面前。
彼時的女人穿着一身麻袋似的血衣,一頭及膝長發散亂地垂在身邊。
透過發隙,紗羊看見了一張蒼白的臉,和一對黑紫色的眼睛。
對視的那一眼,極度惶恐的紗羊徹底昏厥了過去,睡了整整一天。
她不明白文昭司君為什麽要派她去和司樾打交道。
像她這樣剛剛化形的小仙,連司樾的一根頭發絲都扛不住,還有什麽結伴的必要?
不過,害怕和恐懼都已成了過眼雲煙。
這二十年相處下來,別說一根頭發絲了,如今的紗羊敢直接把司樾拔禿嚕皮。
傳說中的女人并沒有傳說中的窮兇極惡,相反,她極好相處。
這并非在誇獎司樾親切體貼,她和親切體貼沒有任何親緣,只是終日都懶洋洋的,像是只永遠不會發怒的老虎,除了曬太陽、睡覺、釣魚、看閑書,其他的什麽都不甚在意。
言歸正傳,兩人來到煌烀界已有二十年。
雖然在大世界裏不過是二十天的光景,但紗羊早已摩拳擦掌。
這些年無事可做,身為百花田的小仙子,她已經把停雲峰翻種了個遍,再這麽無聊下去,她只能把這裏的花花草草拔了重種了。
“司樾,我們快走!”閑得發慌的小蜻蜓撲扇着翅膀,拽着司樾的頭發往後飛,“快去找到小魔頭,把他接到身邊,引導向善!”
“司樾——司樾——你快起來——”
“再不走就來不及給小魔頭留第一印象了!”
“吵死了。”司樾皺了皺眉,閉着眼撐起身來,打了個哈欠,“哪有神仙趕着去看凡人的,跌不跌份?”
“跌就跌,”紗羊回嘴道,“只要能完成任務,我才不在乎這些。”
被吵了半晌,司樾不情願地睜了眼。
她雙手抱着後腦勺,靠在枝杈上,“你真是不懂啊,這樣急喇喇地跑過去,見到了人又怎麽樣?他只會覺得你是只可疑的巨型蟲。”
“你說的有理,但很失禮!我很不喜歡!”
“有道是,人在脆弱的時候看見的事物往往印象深刻,那時候聽見的話也會直擊心房。”
“喔……”紗羊似懂非懂地點頭,“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出現?”
“我想想……”司樾望向天空,“比如,等他打碎了碗、考試被發現作弊、誤闖女生澡堂的時候。”
“這算是什麽最脆弱的時候,最後一項也太離譜了!”
“用大人的思維去揣測孩子是一種傲慢,不好,不好。”司樾碰了碰紗羊的左胸,“仔細回憶一下,你內心深處最窘迫的,難道不都是幼時發生的小事麽?”
“比如在空中吃蒼蠅的時候沒有抓緊,蒼蠅的頭掉了下去,砸到了路過的花仙子,第二天對方就成了你的新上司;
“再比如,和同伴出游的時候只顧着聊天,結果只有你一個人撞到了樹上,旁邊還路過了你暗戀的雄性。”
“我才沒有做過這些事!”紗羊瞪大了眼睛,“這也太難堪了!”
“難堪吧——”司樾道,“總而言之,我會看準時機出手的。”
“好吧,時機先不提,”紗羊暫退了一步,“你打算怎麽直擊他的心房?”
司樾摸了摸下巴,“常言道,幼崽的上輩子都是獬豸,能夠識破一切謊言。”
“這是什麽常言,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
“是我們那一輩的常言。”司樾道,“老老實實地告訴他不就行了。”
紗羊愣了愣,“告訴他什麽?”
“真心才能換來真心。就告訴他,他上輩子殺人放火,毀了整個世界,氣得滿天仙神吹胡子瞪眼,要是再敢這麽叛逆,就等着魂飛魄散罷。”
紗羊又愣了愣。
半晌,她露出了無比震驚的神情,“司樾,你真是這麽想的?”
司樾挑眉,“有什麽不對?”
“我們在這裏等了足足二十年,難道就是為了去和一個六歲的孩子說‘你上輩子毀滅了世界,這輩子好好做人’?你覺得這些話能有什麽效果!”
司樾目光微移,“好好做人的效果?”
“才不會!他只會覺得你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別擔心,我還有後手。”
“什麽後手?”
司樾嘴角一斜,“把陷害他的人全滅了。”
“你以為你是誰!”紗羊尖叫道,“殺害千條人命,你還想再被關進靈臺嗎!”
“好好好,我知道了。”拍開在耳邊吵吵的小蜻蜓,司樾退讓道,“那就給他找個靈泉仙洞什麽的,鎖上五百年,應該差不多就成仙了。”
“那還不如按照前世的命運,讓他成為白笙的弟子呢!”
司樾點頭,“好,那就讓他做白笙的弟子。”
“不對——”紗羊氣得在空中跺腳,“我們來這裏是為了好好引導這個魔頭,給他關懷和愛,讓他走上仙途的!白笙雖然人好,但是根本不具備引導他飛升的能力,你快點去收他為徒,讓他成仙!”
“好任性啊你。”司樾蹙眉,“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都讓步那麽多次了,一毛不拔的話是不會有人和你做朋友的。我看這裏大家就各退一步——把白笙和他一起關進仙洞裏。”
“氣死我了,你還想不想回去!”
司樾掏了掏耳朵,“想是想,可要我教人成仙……我自己都沒成過仙,不覺得太荒謬了麽。”
“這倒是句實話。”紗羊冷靜下來,點着下巴,疑惑道,“為什麽啻骊老祖會讓你來辦這件事呢,你自己都沒有仙骨、沒習過仙術,怎麽還能讓別人成仙?”
司樾目光暗了兩分。
“算了,不管那麽多,你教不了他的,我來教就是了。”紗羊拍了拍胸脯道,“劍術法術歸你,思想品德詩書禮義歸我,我可是吸食花露長大的仙子,六根清淨天真無邪,他一定會受到我的影響變成大善人的!”
“那你當他師父。”
紗羊道,“我在這裏無名無分的,人家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叫我一聲師姐。”
“好,那你和白笙和他一起關進仙洞。”
“不要給我扯臊——!”紗羊抓住司樾的頭發來回晃,“收個徒弟而已,你又沒什麽損失,幹嘛那麽不情願。”
司樾道,“麻煩。”
紗羊飛到她臉前,“你仔細想想,等他成仙後,你不就有了個神仙徒弟了嗎?以後在天上行走也方便點。萬一他有出息,成了神君,那以後你再犯事,還有人替你求求情。”
司樾閉上眼躺了回去,“不需要。”
紗羊氣得在空中跺腳,“你這是什麽态度!”
司樾沒有搭腔,直接裝聾作啞,油鹽不進。
“好啊,你不做任務我來做。”紗羊指着她道,“我現在就叫白笙過來。我數三聲,你不說話的話,就當你同意了。”
“一——”
“二——”
“三……司樾、司樾!”她又叫了兩聲,女人閉着眼,沒有任何開口的跡象。
紗羊一把扯下司樾的三根頭發,氣憤地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