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
女皇的寝殿別有令名, 叫做靈和殿,仿南朝齊武帝舊制,殿前遍植楊柳, 春日斜金絲絡,盛夏就全蔫兒了,只有重重簾幕盡力擋住室外酷暑。
李仙蕙服侍女皇吃了稣酪, 絮絮說了幾句閑話。
間中府監來,請武崇訓去幫瞧一眼畫院的《曲水流觞圖》。
随駕畫本當展現女皇攜衆大宴石淙的氣派場面,可是幾個夫子争執不下, 畫面一角的畫師該不該長胡子,及女皇昏昏睡去,大家才散了。
李仙蕙挽着瑟瑟出來, 兩個才總角的小丫頭打着瞌睡躬身, 殿門洞開,穿堂風卷起金柳掃到臉上,揮手一拂,抓了滿手碎葉。
武延基在禦前露了臉兒,本是好事, 出來卻匆匆離去,未與姐倆告辭。
瑟瑟望了眼他尚顯蹒跚的背影,向李仙蕙道。
“我以為二姐順道拉扯大表哥罷了, 沒想到竟是推他在前。當初你說咱們當善待旁人,我聽進去了呀,可施人恩果的事,何必拱手讓人?”
李仙蕙正笑的開懷, 替司馬銀朱高興。
因她巧舌穿插,更兼意外驚喜, 連相王也鄭重插口進來,回顧少年時,高宗偶然興動,攜聖人并兒女駕臨崇文館,指點士子文章的往事。
那時高宗不過勉勵士子發奮讀書,又誇太平年幼聰慧,比兄長們不差。
聖人卻侃侃而談,對顏之推、顏師古推崇備至,且未流于表面,而是詳解他們生平際遇,說讀書人貴在知行合一,嘴上宣揚一套,做人另行,便是虛僞,單虛僞也不可怕,就怕自家左右沖突,內心拉扯,便是行路踯躅,難有成就。
相王的語氣分外寧和溫柔,把這一點對顏家遭遇的痛心,巧妙地藏在他年過四十之後,對暮年母親複雜而日趨平靜的孺慕之情裏,追思往事而不分辨是非,給天家其實不能認真回顧的過去,蒙上了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很能打動人。
以至于在場,除了太平公主愕然無語之外,同樣記得當年的女皇和李顯,不約而同提起袖子,拭了拭眼角淚痕,實在他們也有過其樂融融的一家七口,只從高宗崩逝後,再無團聚。
情到濃時,女皇唏噓半晌,竟攬着僅剩的三個兒女長長嘆氣,痛訴了一番對高宗的追念,及至重新淨面梳洗,端起養神湯,就主動松口,赦免了柳家、顏家兩家代代罪責,允許他們考學入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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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口玉言一句話,是數千人畢生的指望。
瑟瑟道,“大表哥哪能慮到這上頭?你說他感念夫人,自己病了,還惦記幫人家乞恩,說的他滿腔赤誠情懷,知恩圖報,又無辜受害,三言兩語,連他瘸了都聽進聖人耳朵裏,打發太醫去瞧。”
李仙蕙橫她一眼,道,“是啊,我就是這樣善待武家的,如何?”
“不如何,反正他恨死我了。”
瑟瑟手搭在下巴上,學光祿卿捋不存在的胡子。
“可是他傻,被我這條美人蛇咬一口,竟肯送來給你再咬一口——”
她笑的特別坦蕩,仿佛美人蛇是種自誇,李仙蕙橫了眼不理她。
“可是四叔反應也真快,你是盤算好了行事,他事前一無所知,竟也能滔滔不絕說出那些來。”
瑟瑟瞟着李仙蕙,見她只顧高興,竟沒察覺,便貼到她耳畔道。
“二姐,你說四叔會不會同你一樣?早早受了顏夫人囑托,卻讓你抻頭,他只跟上,有好兒呢,也分一杯羹,萬一你壞了事,他便半途止住。”
李仙蕙怔然,霎時領悟果然就是這麽回事,駐足吩咐晴柳。
“你去打聽,相王在長安住的哪個宮房,嬷嬷內侍是誰,可是臨沂人士?”
琅琊臨沂便是顏家祖宅所在,亦是顏夫人老家,太初宮中臨沂人士甚多,皆是她一手安排來京。
晴柳領命匆匆去了。
李仙蕙看瑟瑟,嘴角微勾,雙目熠熠,好似冰山初晴的光彩,正在得意,雖然早與司馬銀朱商量好,要調理她的性子,務必寵辱不驚,養得內斂端方些,還是忍不住誇她。
“算你仔細。”
瑟瑟折了枝柳條在指尖盤弄。
“阿娘常誇獎四叔人品,說他正直剛烈,雖是幼子,卻從不低頭……”
她慢慢搖頭。
“可你瞧顏家起複這件事兒,他可真雞賊。”
又想起石淙山上,姑姑一徑為他說項,卻遭顏夫人屢次打擊,難堪丢臉全落在聖人眼裏。
“姑姑凡事沖在前頭,這回見了他這般表現,不知可會寒心?”
李仙蕙也有同樣感慨,但相王與公主無足輕重,細想前後,反是武崇訓的判斷最準,尤其高明在毫無猶疑,譬如相王所為,便可知根本全無把握,不然搶在李仙蕙前頭開口,豈不是得益更多?
又想武崇訓畢竟是顏夫人籌劃深遠,照輔政大臣的路子培養的,預備了要替武承嗣、武延基那樣糊塗皇帝抵擋刀槍劍雨,也預備了承受功高蓋主的猜忌,性子磨煉得比旁人都穩重,事情看在眼裏,輕飄飄提點了瑟瑟,事後恍然無跡。
可是如今武家折損,這搭好了班子的重臣,又該往何處安放呢?
她便觑着瑟瑟問,“郡馬去哪兒了?”
“才府監叫表哥去看畫兒,真是怪了,那些人都是老手,表哥雖畫得幾筆,到底不是選出來的供奉,又年輕,如何服衆呢?”
李仙蕙眉心舒展開,笑看她道。
“這就要問你了,郡馬站在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連府監在廊下伺候,隔着窗子都瞧出來,是為你解圍才叫他走了。不然平時他自矜身份,怎麽人家一叫,立時就去了呢?”
瑟瑟瞠目站定了,有點迷茫,“我,我沒幹什麽呀。”
“人家中毒,祀壇上臉都白了,還替你撐場面,你不該幹點什麽?”
瑟瑟心道,他面皮那麽薄,提前圓房罷了,雖不光彩,也沒什麽,偏被人抓個正着,要說羞,她也羞,但又不是私情勾搭,光明正大的夫婦,何至于?
她再關懷兩句,怕不急得毒血從嘴裏噴出來?
悶頭想了一路,到底怕他在武延秀手上吃虧,便撇下李仙蕙直去尋他,卻被朝辭攔出來。
熱天午後寂靜難當,兩人大眼瞪小眼,不自覺都放輕了聲。
“大毒日頭底下,郡主何必杵在這裏?”
漸漸耳畔多了一種曠缈的輕音,屏息細聽,音符細微而清亮,從屋宇深處流淌出來,锃锃琮琮的,說是首曲子罷,又太斷續,更像一個人長籲短嘆。
她訝然,“表哥——在彈琴麽?”
原來這就是古琴的音色。
果然上上大雅,像泉水,像暴雨,獨不像肆意招展的人。現在她能欣賞男人苦悶中自我修煉拔高的美感了,有種潛在的驚人爆發力。
梨花木隔斷背後幾層珠簾,影影綽綽,他盤腿坐在蒲團上用力撥彈。
大風灌滿武崇訓的衣袖,像兩個胖水桶懸在腰上。
瑟瑟眯着眼浮想聯翩,想象他在大雪紛飛的日子涉水站在石頭上,天地間無盡的白,只有他和腳下成片的鳶尾、紅蓼。
他是罕有的,單憑氣質就能叫人心生向往。
她身子偏過去往裏探看,知道會落在他眼裏,便是故意要他看不過眼,可惜簾後人不為所動,曲調自行其是,毫無頓挫。
瑟瑟鄙夷他有話不直說,又想他大約是沒有大礙,不然哪有力氣使性子。
隔簾大大方方揚聲。
“表哥,二姐要跟眉娘一車回,我落了單,騎馬多熱?你陪我呀。”
武崇訓兩手壓住琴弦不許出聲,指尖感到細微的震顫,正如他的心一般。
幾次三番地,她只管往他身上打主意,是不把他當個男人?
親了做了,一句正經話不說,就把他甩給別人。
武延秀那東西嘴多毒?
笑瑟瑟始亂終棄,又笑他孱弱,一條蛇罷了,就爬不起身,說得好聽,幫他包紮,卻把自家脫個精光,亮出高大威猛的皮肉給他看,證明強的多了。
瑟瑟看不見他,但多寶閣側邊有面穿衣鏡,他恰能看見瑟瑟,珠簾上粒粒珍珠圓潤光轉,像無數細小的水滴折射笑顏,千燈萬焰,迷人耳目。
時日太久,他已忘了當初為什麽愛慕瑟瑟。
單為鮮亮的容貌?好像不是,他着迷她對神都的渴求,踐踏武延基的殘忍,叫他想起被小獸噬咬的快意。
瑟瑟的莽撞決絕,像他撿的鷹,想也不想就往外蹦,砰地砸在磚地上。
“诶呦——”
他好心去救,胸口反被抓出爪痕。
那鷹也愣了,含着他手指咿咿呀呀,拔出來才發現咬缺了口,從此不再以精肉引它服從,任它踩爛花盆,吃盡錦鯉,大半年後振翅離去,那天他正好在家,看豆蔻叫人張網,全被輕巧地甩開。
室內沉默無語,那道人影起身站到窗下。
武崇訓隔了很久才道,“你消停些,我便陪你。”
“好呀!”
瑟瑟一陣雀躍,“說定了,到時候你來了,可不準半途溜走。”
甩下話,怕他反悔似的,提着裙子就往外跑。
武崇訓的目光追着她。
瑟瑟繞遠路鑽樹蔭,背上碧青的絲絹晴一陣陰一陣,沉沉珠鏈甩到背後,墜腳拇指大的紅珊瑚又亮又正,雕出芍藥花型,是他送的及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