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顏夫人瞧李顯面色讪讪, 太平趾高氣揚,便施施然一揖手。
“聖人,蘇安恒的上疏壓在才人手中已經二十日了, 确如公主殿下所說,朝野物議頻頻,不如趁今日, 做個了結罷?”
太平求之不得,痛快地搶話。
“異姓不封爵,除非有力挽狂瀾的功勳, 功高如秦瓊、程咬金,爵位亦止于國公,所以百姓心中王爵便是宗室。如今李家有親王, 武家也有, 李家有郡王,武家又有,更有嗣王、郡公、縣主,一應封賜不低于宗室,且人口更多, 百姓分不出淵源,只會問,武家大王比李家還多, 到底是誰的天下?”
顏夫人嘆氣,就着她的話反問,“那殿下以為,如今是誰的天下?”
太平滔滔的追問打了個梗。
顏夫人推開武攸暨和光祿卿, 逐一扶起銀爵。
“聖人既立太子,諸事便已分明, 殿下又何必急于一時?”
太平嘴唇微張,想解釋什麽,顏夫人當然不會給她機會,踏着騰騰的步子轉回女皇跟前,朗聲道。
“國之氣運,盡系君王一身,李唐也好,武周也罷,聖人千秋,便有國運萬世,臣等願聖人足馭千花,萬壽無疆!”
衆人忙跟着低頭祝禱,瑟瑟嘴上念念有詞,心裏嘆服不已。
幾次三番地,顏夫人就是有本事把私心掩蓋在堂而皇之的大道理底下,噎得太平無可反駁,而她仿佛贏得很沒有意思,還要再吃半子。
顏夫人笑得很從容,勝券在握。
“其實殿下不必為蘇安恒掩飾,他那道奏疏的題眼,哪是爵位?”
太平真的招架不住了,難堪地望向上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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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子胡言亂語,不足為慮……”
顏夫人帶了捉狹的笑意,注意到李顯額上冷汗涔涔,已是吃不消了。
“蘇安恒長篇大論,兩百餘字,比了又比,興了又興,字裏行間,強調聖人年事已高,難以承擔繁重國事,而太子春秋正盛……”
太平後退一步,戒備地看着她。
二十幾年了,顏夫人和上官永遠侍立女皇左右,比夫君兒女更親近,比重臣男寵更貼心,上官十五歲便為女皇侍書,朝夕默默,猶豫影子,顏夫人卻句句帶刺,很是讨厭,她不明白女皇為什麽重用顏夫人。
但直到今天太平才發現了她的妙用,她比天下人都坦然,只說事實,哪怕那是令人尴尬萬分的事實。
“太子自來石淙,每夜咳嗽不止,無法入眠。臣昨日奉聖人之命,陪相爺與太子商議要事,青天白日的,他竟坐立不安,幾近昏厥,反而相爺之高齡,精神矍铄,神采斐然。”
顏夫人踏近太平,目光灼灼地總結。
“可見人的精力本事與年歲無關,臣以為,太子當趁聖人有心有力之時,勤練弓馬,調氣養息,往後才挑得起這副擔子。”
說罷,将衆人的視線引向女皇,恭敬道,“聖人,您說是麽?”
叽叽喳喳吵了半晌,只有顏夫人和武崇訓記得她還在場,女皇很是不滿,在強烈的日光下眯起了眼,先吩咐上官。
“召蘇安恒進京觐見。”
太平哎了聲,“聖人不可——”
便要跪地求情,痛陳言路不可閉塞,以及民心所向不能強改,可是陳詞尚未出口便聽顏夫人嘆息了聲,頓時羞惱成怒,不顧冒犯天顏也要瞪眼回去,甫一擡眼,卻見上官微不可見地輕輕搖頭。
終于反應過來,女皇的意思并不是要殺蘇安恒。
太平困惑地張開嘴,未及發問,女皇已勾了勾手指。
“瑟瑟,三郎——”
在場三個三郎全都眼前一亮。
但她這一聲叫的很親昵,帶着老年人逗弄哈巴狗兒的熱情,那就只能是指時常承歡膝下的武崇訓了。
“趕緊罷,朕累了,辦完你們幾個随朕吃個冰碗。”
她蒼老的手指随便在瑟瑟方向劃拉了兩下。
顏夫人便捧着一卷誓約遞給兩人。
四六骈句洋洋灑灑,俱是李武兩姓承諾永結友好,兩人齊聲誦讀,朗朗高音在山水間回蕩,落地有聲,更鑿在兩家心底。一語即畢,武崇訓牽起瑟瑟,揚手一揮,贊者擡着又一頭乳羊走到跟前。
天光大盛,曬得瑟瑟頭臉發燙。
滾熱的日光同樣照着放幹了血的牲畜,屍身開膛破肚,翻開的皮肉遍布青紫血管,幹癟發黑,腐敗爛臭。
瑟瑟的手指不小心觸碰到,腸胃一陣作嘔,就被武崇訓抓住了。
他看着她,目光沉沉有力,直到她重新矜重地挺直脊梁。
腦子清醒了,視物也清晰。
瑟瑟俯視祭壇下黑壓壓的王公貴戚,人人有個了不起的頭銜,人人只能在她腳下,尤其貼邊兒站的張易之兄弟,根本不夠資格穿戴衮冕。
她輕笑了聲,女皇到底是女皇,不曾亂了根本。
然後意識到自身幸運,第二輪李武聯姻中,李家女的地位高多了。
她有了力氣,穩穩地,和武崇訓一起把乳羊推進火堆,轟地火焰沖天。
“表哥,”
她掀動嘴唇,無聲地謝他,而他的眼神晃了晃,輕輕避開了。
誓約誦讀完畢,儀式還要繼續。
武攸暨朝銀爵中住滿糧食酒,聖人三輪上香祭酒,再由太子重複一遍,然後太尉重複,然後女皇祝禱,放鞭炮……
如此折騰到日上三竿,諸人肅穆散開,跟随女皇再三叩拜,才算結束。
光祿卿戰戰兢兢退下來,舉高手臂擋住面孔才敢籲氣。
太平與顏夫人激戰,簡直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非要攤開來計較,歷代封禪都在泰山,為何聖人獨在嵩山……
不就是怕與高宗犯沖麽?
這話一挑明,武周根基之虛弱便昭然若揭,女皇豈肯咽下窩囊氣?背鍋的只能是負責操辦流程的光祿寺——那他的烏紗并項上人頭,便都飛了。
太平太不顧念底下人死活!
他下了論斷,看了眼谷底燒成爛架子的乳羊,轉頭差點撞到張易之肩膀。
“寺卿稍等,公主問相王為何選嵩山封禪,相王不知,兩人颠來倒去說不出因果,相王那幾個兒子又愛鬥嘴,越扯越遠,才起哄說不如來請教您了。”
光祿卿嘶地打個寒顫,“下官還有事,有事,改日再說!”
張易之一本正經攔住,“還請寺卿示下。”
“哦——這個嘛。”
光祿卿煞有介事地捋着胡子,信口胡編。
“府監有所不知,封禪泰山之舉由上古流傳,但其實魏晉時便有人提議,不止泰山,五岳皆可封,嵩山乃是中岳,地處華夏正宗,最受世人推崇。”
張易之蹙眉遙想,慢慢點頭贊同。
“确實,單論位置,正是嵩山在中央。”
“聖人乃是周朝姬姓後裔,千多年前,周武王、周成王都曾祭祀嵩山,這種事嘛,向來是子承祖制……”
“真的嗎?”
張易之滿面不信,好奇追問。
“寺卿莫欺我讀書少,周朝封禪,真有文獻記載麽?筆記,還是詩詞?可我以為,修史從司馬遷起,之前事體,真有人字斟句酌錄在紙上?”
光祿卿一張老臉憋得通紅,心道,你明明都知道,何苦來難為我?
絲絲金光落在張易之的頭上,和滿山黑壓壓的公卿不同,他既沒戴冠,也沒穿衮服,一襲青白交織的圓領袍寒素到近似奴婢,只烏發用玉簪松松挽住,俄而風起,發絲便沾上飄飛的樹葉。
衣袖翩然,吹得這美男子飄飄欲仙,他歉意地揖手,“是我學識淺薄,發問倉促,并無意挑釁,請寺卿先行。”
光祿卿被他高高提起卻又輕輕放過,顧不得詫異,忙拱手告辭。
這頭打扮同樣簡薄的張昌宗牽馬過來招呼他,“五哥,走罷。”
張易之搓了搓手,上馬揚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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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峨眉回到宮室,指派金縷帶人收拾回程包袱,自在廊下置了張軟榻,蜷身倚在上頭,捧着蓮花瓣印小金碗發怔。
金縷走來喚了一回,“娘子進來罷,外頭熱。”
她只搖頭。
耳邊流水潺潺,是女皇院子裏那架兩三丈高的山形人造瀑布,水流下來,經過小小的木作磨盤抽回山上,小雖小,纖毫畢現,且聲響極大,連她這頭都聽得見,枕音而眠,好像真的住在瀑布邊上。
借着這水聲,她心裏清淨,半合上眼昏昏欲睡,突然有絲料清涼的觸感蒙在胳膊上,她翻了個身,眼角掃到一截青白袍衫,惶然坐起來。
“李家兒孫通通要出閣了。”
張易之開門見山。
“李顯家四個,李旦家五個,李賢家只剩一個,哼,攏共十個,比武家兩府多出一倍,往後這神都,還真是熱鬧。”
張峨眉低着頭抹兩只胳膊,放下袖子。
她穿散花绫小衫,衣裳短,可是袖子又窄又長,過了手背還多一截,細密的花紋透出肉色,愈顯身段修長優雅,素金手镯別出心裁地戴在袖子外頭,叮叮當當挂着許多金珠、珍珠、碧玺圓珠。
“韋氏在,李顯家幾個庶子成不了氣候,還是看李重潤罷。”
“……這是第四個了。”
張峨眉猶豫,“五叔,興許我就不是聯姻的材料呢?”
這話重了。
張易之不能有子嗣,唯她一個傳人,倘若她出息不了,便是他沒了指望。
她背心出汗,向上觑了觑,誠懇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五叔,我是真有些拿不準了。”
“這不像你的口氣,你應當想,是他們不夠分量,襯不起你。”
張易之哼笑了聲,低下頭,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袖子,“瞧韋氏聯姻梁王府的勁頭,恐怕不用你使勁兒。”
張峨眉擔憂地問,“他——沒什麽毛病罷?”
“方才你沒去,李旦家五個也是圈養大的,很出挑,我想李重潤差不了。”
張峨眉放心了些,兩臂往後撐住軟榻,飽滿的肩頭成夾角拱衛頭臉。
“兄弟們在一處就好,受了憋屈有人排解。”
張易之愣了愣,擡眸認真看她。
這個侄女五官大致都不像他,只眉色淺淡随了他,早上起來若不畫眉,便是個任人揉搓的面團,膚色又蒼白,因而慣用玫紅口脂壓陣,今日卻塗了正紅,先聲奪人,連眉眼也硬朗起來。
他知道她的心事,為她好才一早敲醒,“武延基,你就別想了。”
張峨眉別過臉,未置可否。
張易之待旁人再沒有這樣耐心,“來投奔我時,是你自己說有女帝之才,聖人做的事,你全能做,只虧在出身不及她,又女主臨朝,英雄無用武之地。”
張峨眉乍然聽見當初狂妄之語,羞澀地側了側頭,但語意還是很尖銳。
“那年我還不到十六歲,且是我阿耶那樣蠢笨的人物教養。我說什麽,五叔便信麽?真有女帝之才,五叔敢讓我嫁武家李家?再來一回天翻地覆,那些忠臣良将,第一個就要殺你罷。”
張易之聽她口無遮攔,蹙眉道,“天子身側,謹慎些。”
“今日真該帶你上去見見世面。”
提起山上見聞,張易之滿臉憤懑,手指隔壁。
禦辇剛進門,瑟瑟等都跟着女皇一道下來了,歡聲笑語翻牆而來,是尋常人家祖孫共享天倫之樂的樣子。
“他們往日在我面前,卑躬屈膝,一口一個府監,何等敬服,可今日呢?武也好,李也罷,都扮上了,黑頭黑面,莊重沉靜。”
想起方才光祿卿慌裏忙張扶住神案的囧态,生怕被太平掀了桌,仿佛武周的繁榮穩定真由幾個酒爵注定,口氣便愈加譏刺。
“後人憑借只言片語遙想盛世,繪制他們的畫像,追憶他們的威風,牽強附會,給他們臉上貼金,至于你我——卻如桃花浮水,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