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
主仆兩個返回宮室, 就見丹桂和杏蕊圍着衣架啧啧稱奇,見她來了道。
“府監命人送冕服來,怕尺寸不合适, 郡主試試,哪裏不成馬上改。”
李仙蕙上前托起衣袖細看,果然玄衣黃裳, 莊重非常。
“真按《周禮》上來,只有皇帝、太子、親王、郡王有衮冕,上回封禪, 命婦便是穿常服,如今借聖人的光,連我們也穿一回中單、玄衣了。”
幾個人團團圍着, 伺候她脫了短孺長裙, 先穿素紗中單,黃蔽膝,再套上玄色上衣。
李仙蕙端起兩手,袖口上有織火、華蟲,确是秦漢傳下來的老紋樣。
“天子十二章, 郡王只五章……聖人手面兒真松快,給我們與郡王同等,明日駕前侍候, 竟分不出男女。”
丹桂等顧不得聽她感慨,忙着蹲在腳下整理。
杏蕊捋了幾下蔽膝,總不順當,翻過來一看就皺眉, “這針線誰做的?抽抽成一團了,倒不用他們返工, 待會兒我拆開順順就成。”
“照我說,竟不必費事。”
蓮實從屏風後轉出來,手裏捧着一頂冠冕給她看。
“就穿一回,明兒脫下來就得交回去。”
丹桂道,“天子冠冕用玉簪導,垂白珠十二旒,太子用犀牛角的,垂白珠九旒。您看給您這頂,依次降檔,垂白珠三旒,還算合禮節,偏簪導用銀鎏金,不倫不類,不知是誰的主意。”
“不是顏夫人便是府監罷,聖人行這些天外之事,一切規矩通通砸爛,獨他們兩個,最多算上魏侍郎肯奉承,相爺和上官從來不摻和的。”
李仙蕙見怪不怪,左右比照着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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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黑壓壓的大衣裳,籠的鏡中人烏雲罩頂,再添上冠冕,活脫脫是宗廟裏的祖宗像,難看極了。
她私心裏原想穿自家衣裳上去,才是女子登臨的風采。
晴柳顧慮的深,憂心忡忡道。
“三娘不去不妨事,四娘的衣裳只有咱們帶,就不知到時上哪兒脫換。郡馬也是,天天陪她胡鬧。”
打發小宮人。
“你去向梁王說一聲,就說郡馬漏夜上山,恐怕寒涼,請他帶兩件。”
李仙蕙聽見笑起來。
“你這傳話法兒,得虧是梁王,要是魏王,可聽不懂。”
滿屋都是她打小陪到大的宮人,聞弦歌而知雅意,都知道她要講什麽。
晴柳指青紗幔帳,裏頭還睡了個李真真。
丹桂便提裙轉到閣子裏查看,只見滿屋香煙缭繞,仿佛廟宇,乃是方才為避雨把窗子扣實了。
李真真睡在拔步床上,翻身朝內,腳脖子還露在外頭。
茶壺掂掂有熱水,支摘窗推開細縫子拿小棍卡好,再扣熄香爐,便出來。
李仙蕙換了寝衣,拆了頭發,幾個人挪到側間洗漱,晴柳拿緞子綁着她長發順到後腰去。
“嗣魏王落到如此地步,真叫人看不過去。”
遂絮絮說方才見聞。
丹桂嘆氣,“一朝天子一朝臣,有什麽法兒?”
看李仙蕙瞪着眼望窗外,推她,“郡主心疼了?”
李仙蕙坦蕩說沒有。
“就是忽地一轉,變成他們倒黴,有些轉不過彎。”
丹桂颔首,想起方才忘了收撿假發團,重又掌燈走到外間,打開包袱點算了一遍,再回來,見她們橫七豎八圍在長榻上。
大家都躺得老老實實,獨晴柳一雙腳翹着,正在大放厥詞。
“……府監待她看來是不誠心,不然二十歲大姑娘,着急什麽嫁人?”
晴柳向來和女史一樣聲口,最厭女子嫁人,倒也不是決不能嫁,不過總要等到走出家門,見見世面,見天地見衆生之後,再考慮才對。
蓮實和杏蕊還想議論兩句,被丹桂打斷了。
“快睡吧,都子時了。”
夜裏刮過一陣妖風,打着旋兒的在院裏肆虐,恍惚間,聽見樹枝啪啪折斷的動靜,又有野貓尖銳凄厲的嚎叫,李仙蕙迷迷糊糊想睜眼,一只溫柔的手掌撫上來制止了她。
“還能睡會兒。”
再被搖醒時滿室燭火通明,幾雙手伸過來扶她坐直,各管梳頭、換鞋。
李仙蕙揉着眼皮,“……宮裏哪來的貓?”
丹桂才驗看了馬匹進來,聞言詫異道。
“郡主聽錯了吧?聖人最讨厭貓了。”
晴柳已是換了獵裝,窄袖小衣,神采奕奕,頭發全綁在頂上,連聲催促。
“郡主快些,咱們不能落在太平公主後頭呀,她那張嘴,忒難聽了。”
李仙蕙笑起來,得虧沒把晴柳給瑟瑟,柴禾遇上火星子,一碰就着。
蓮實進閣子查看一遍,出來道無事,李仙蕙便整裝出發,兩套衮冕都是晴柳扛着,丹桂牽馬到門口,才扶她上去,忽聽身後有人喚了聲。
“二娘!”
回首望,司馬銀朱從影壁背後走出來。
深更半夜,山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唯室內漏出的些許燈火,打亮一角小小的青磚地。
她胡服挎刀,威風凜凜,腰上緊紮着銀亮亮的蹀躞帶,大拇指扣在黑獸皮刀把上,顯出兩指寬的翠玉扳指,滿身朗朗風儀,真叫人賞心悅目。
丹桂等折身回避,司馬銀朱走近,牽着辔頭低聲叮囑。
“——我阿娘的話,你別勉強。”
李仙蕙燦然一笑,握住她手坦誠相告。
“為顏家昭雪,是我與嗣魏王多年夙願,即便夫人不提,也挂在心上。”
司馬銀朱聽她這樣提起武延基,很是意外,再想多說,被她含笑制止,“你放心罷,出不了岔子的。”
主仆兩個揚鞭而走,今夜月光黯淡,全靠路邊三五步一盞燈婢照明,那火光其實很微弱,且只有半人高,可是騎在馬上飛馳而過,恍眼看着,惟妙惟肖,仿佛真有許多小丫頭站在草裏。
李仙蕙和晴柳前追後趕,一忽兒超過千金公主家兒孫,一忽兒又被武攸寧、武攸宜等領先,呼呼喝喝,十分熱鬧,直到接近峻極峰頂時速度才慢下來。
梁王的幼子武崇烈馬術尚可,身前坐着武琴熏,因怕她跌下去,特特用紅绶帶綁在腰上,遠遠瞧着赤紅的帶尾飛揚,鮮亮無比。
李仙蕙追上來問,“诶,只有你麽?骊珠呢?”
山頂上風大,沿路羽林的令旗呼呼作響,武琴熏兩手拽着蒙臉的紅紗,吃力回答。
“她太小了,阿耶說不帶她來。”
李仙蕙笑道,“那你怕不怕?”
武琴熏昂着頭驕傲回應,“表姐不怕,我為何要怕?”
李仙蕙大笑,沖武延壽說了句,“你當心她。”便夾馬先去了。
祭壇設在山峰最高處,往前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燈樹高低環繞,早到的太常卿、太史令、光祿卿等已各就各位,其中太常卿便是太平公主的驸馬,定王武攸暨。
旁邊大樂令率領數十音聲人還在調校樂器,黃楊木架子推上來的,黃鐘也有,大呂也有,又有太簇、應鐘等等,真難為人運送,再有監祭禮、郊祀令及諸執事官、齋郎等圍繞在祭壇旁邊。
禦辇停在側面一處平緩的草坡上,碩大如房子,繞着這中心,羽林臨時搭建了草棚和涼亭,山坳濃郁的水汽蒸騰上來,萦繞出蒙蒙的雨霧。
親貴公卿都到得早,換了衮冕坐在其中歇息,數百宮人內侍跑來跑去,忙着料理瑣事。監門衛在道路和禦辇間設了屏障遮擋,千牛衛來回巡防,不時傳來刮刮擦擦的金屬碰撞聲。
李仙蕙遙遙辨認,武家人坐一堆,武攸寧、武攸宜都來了,攜兒帶女,與武三思閑話,獨武延基挨邊兒,拄着拐杖靠住柱子,正閉目養神,也不知他腿腳不利落,是怎麽上來的,不過肯來就好。旁邊李顯也有七八個人高高低低圍住。
見她來了,韋團兒迎上來笑道。
“郡主好快的腳程!”
李仙蕙搖手,“我才起頭兒,就見太平公主一支箭樣射了出去。”
“公主最愛騎馬,尋常命婦誰比得過?”
韋團兒壓低聲,“半夜是安樂郡主頭一個上來,叫奴婢在這兒等您。”
李仙蕙恍然失笑,瑟瑟進宮時日雖短,結交宮人的手腕倒比她靈活,這樣莊嚴肅穆的場合,竟也能掏摸出個地方私用,遂跟她轉到一座草亭後頭。
這亭子紮是我牢實,四面簾子挂兩層,還用石頭綁了繩子壓住。
韋團兒蹲身道,“郡主快進去罷。”
李仙蕙掀簾而入,光影陡然打在瑟瑟臉上,她一轉身,裙子濕噠噠滴水。
“你都鬧成這樣,郡馬怕是全完了吧?”
瑟瑟委屈巴巴。
“半夜下雨,原說等等,結果越下越大,只能硬爬。”
李仙蕙滿臉懷疑,“全是你自家爬的?郡馬沒背你?”
瑟瑟堅決否認,慢慢軟化了,瞄瞄這裏那裏,聲音低的像蚊子哼哼。
“背嘛就背了一會兒……”
看要挨罵的架勢,忙伸出手臂挽起袖子。
“二姐!你瞧我被蟲子咬的!”
果然好幾個大紅疙瘩,“他呢?遭什麽罪了?”
瑟瑟這才說了實話。
“……躲雨的時候,草裏鑽出來條銀環蛇。”
“現下人呢?!”
“剛巧六叔上來紮草亭,說耽誤不得,拿刀子放了血,就昏過去了,六叔叫我先過來,下剩的他料理。”
李仙蕙眨巴半天眼,先想瑟瑟這性子到底随了誰。
武崇訓因她中毒,她竟還好好地在這裏換衣裳,又想人果然是越不靠譜,便越遇見靠譜的人,聽她話裏意思,武崇訓是丁點兒都沒埋怨她的。
罷了,儀式當前,李仙蕙指晴柳服侍她脫換,邊叮囑。
“衮冕不是穿着玩的,你老實些,淮陽郡公別的靠不住,這總不能亂來。”
瑟瑟難為情。
“這回算我欠他的,反正慢慢兒還麽。”
亭子裏頓着一只更漏,李仙蕙看了看,還差兩刻鐘就是吉時。
緊着自家脫換,催晴柳給瑟瑟梳頭,“換了随我過去,今日要緊。”
忽地靈光一閃,“那蛇到底咬他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