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武延基做夢似的, 一徑惘惘的問。
“你,你來這兒幹什麽?”
拽過燈柄往晴柳手裏塞,動作太急腳底打滑, 差點栽過去。
“趕緊回去!石頭縫裏全是長腳的蟲子,爬出來她該吓哭了。”
晴柳蒙頭蒙腦啊了聲,目光順着燈影往地上一瞥, 就聽見李仙蕙尖叫。
“不怕不怕!”
武延基推開她,兩腳狂跺,就地蹭兩下, 且不擡起來,惴惴看她。
“你扭開臉兒。”
李仙蕙白着一張臉,反應很慢, “幹, 幹嘛?”
“踩死了飚綠水兒,怕你看見了犯惡心。”
不說還好,一說綠水兒,她胃裏猛地一陣翻騰,抓住晴柳的手直抖。
打小最讨厭蟲子, 難為他記得。
轉念馬上想起,讨厭蟲子,不就是因為他老拿蟲子吓她麽?
黏黏糊糊惡心發臭的綠水兒, 他抹在她軟墊上,沾上裙子,想脫不能當人面脫,急的又跳又叫, 從此種下病根兒,看見蟲子就要吐。
惱恨地擡眼瞪他, 想算舊賬,可恨武延基自以為解了圍,傻笑說沒事兒。
Advertisement
“我一天踩死十七八條,邊踩邊喝稀粥,吃拌黃瓜,習慣了就好。”
說着往前一指。
“畫中游在上頭,那岔道兒你該往右拐。”
李仙蕙瞪他。
往常看見他這副蠢相便生氣,沒由頭也要揍兩下,今日卻沒了火氣。他拄着哭喪棒當拐棍用,頭戴喪帽,身穿生麻布縫的連裳,雨水順着眉毛流下來,越淌越寬,撇成順八字,滑稽的小胡子沒了,人很幹淨。
從懷裏掏出帕子遞給他,“擦擦吧。”邁腿走在頭裏。
站班的小內侍沒見過正經主子,上下打量。
武延基一瘸一拐,吼了聲,“看什麽看?!”吓得那人打抖。
夜風輕柔,李仙蕙倚在門框上望月,大月亮扁平昏黃慘淡,毛紮紮像裁壞的料子,武延基提着小內侍發作,她回想他看見她那一瞬間的眼神。
——想觸碰,又收回的情意,不敢靠近,不舍遠離。
她對他這副樣子很熟悉。
武延基追求過太平公主的次女,千金公主的表妹,張峨眉剛來時外強中幹,遠不如現在強硬,他也動心,要不是府監亮出目的,只怕就成了。
回回都是這樣,轟轟烈烈示愛,稀裏糊塗的被嫌棄,說來好笑,人人以為的太孫,情路上卻處處碰壁,也是神都貴女眼高于頂,不止看實惠。
可李仙蕙從未發覺,他看她,也是這樣的眼神。
才要開口,不防屋裏轉出個人,“且慢——”
那人繞到前面擋住她,似不相信,“永泰郡主?”
晴柳很不客氣,“怎麽的?我們來不得?”
話趕話的,金縷也帶了脾氣,“誰說不讓你來了?”
這一向晴柳和金縷鬥嘴不止一回,見面就嗆,有人匆匆從椅子上站起來。
“郡主怎麽這會子來?”
看武延基一頭一臉水花,便舍下李仙蕙拿帕子來擦。
“又淋雨了?本來這地方就潮濕,腰腿都壞了,這可怎麽好?”
武延基頭一偏躲開了,話裏話外全是撇清。
“勞煩張娘子惦記,夜黑風高的,回去還得踩濕腳,不如這會子就走?”
“那怎麽行……”
張峨眉惶惶反問,“我不在這兒,你一兩炭也催不來!”
李仙蕙站在屋檐底下,進退不得,尴尬透了。
雨點子越打越急,風從谷底席卷上來,冷飕飕帶着股古怪的腥味兒,她身上熱汗涼下去,愈發寒津津的。
“不然,就請郡主出面罷。”
張峨眉看了李仙蕙一眼,終于讓步。
“關她什麽事?”
武延基那點假客氣全抹了,竟有些淩厲,但張峨眉執拗,柔聲堅持。
“這地方早晚不見光,你住一個月腿腳就壞了,好容易請了太醫來瞧,說要活血化瘀,說得好好的,又不見送來,我想着實在沒藥,熱水泡腳也能緩解,問內侍省要炭,偏也不來。”
“熱都熱死了,不泡!”
武延基臊眉耷眼往窗下坐着,動手摘了喪帽。
屋子實在狹小,牆上光禿禿地,貼山一面灰泥沒抹勻,邊邊角角露出石頭嶙峋的走勢,屋裏一張床,一架高案臺,兩把椅子,地上一只大水缸,木蓋子上頓着碗筷和水杯,就什麽都沒了。
張峨眉急切道,“你不治,留下病根怎……”
“我就愛當瘸子!”
武延基哂笑一聲,打斷她,“省得你叔叔惦記。”
李仙蕙恍然大悟。
府監選了李家,便不讓張峨眉與武延基夾纏不清,特特叫她來打斷,她實不該聽吆喝就來了,人家耍花槍,她算多餘。
伸手拉扯張峨眉,只在場面上來往過的兩個人,半生不熟,差點笑場。
“內侍省太忙,連我來,也是明日山上祭祀,還缺魏王一脈——”
“難怪你這麽容易就進來了。”
武延基颔首,這才知道她不是走岔了道兒,是領了任務的。
“府監來過,說我是武家長子嫡孫,那誓約,要我牽頭念。”
他自嘲地笑了聲。
“我不肯,他就說,歷朝歷代養着隆道公後裔,一年就辦兩樁大事,年頭上吉祥表,恭賀盛世,秋天做壽宴,歷數祖上功勳。他什麽意思?是說如今我也混到這地步了?那我死了怎麽辦,我兒子接着幹這個?”
張峨眉聽他還想有兒子,放下大半個心。
李仙蕙令晴柳拿出藥粉,心裏也道,果然就是魏王去了,才輪到你妝點。
武延基拿起藥瓶看,太醫院的表記,瓶上畫的老農耕田,李仙蕙最厭文人假做憫農的花樣,更不會使用,他患得患失,沒說話。
李仙蕙捋了捋帔子,淡淡說閑話。
“不止你為難,我也發愁,我二伯、四叔,全家都來了,阿耶跟他們還有些情分,哭得出來,我們壓根兒不認得,也得裝得兄弟姐妹似的。”
武延基嗳了聲,“那四娘……?”
李仙蕙連忙搖頭。
“至親骨肉不同,見着她我就親近,恨不得撿她小時候的小裙子來抱着,這麽漂亮的妹妹,五六歲時不得和雪堆的娃娃一樣?”
武延基訝然看她。
在他眼裏,李仙蕙才是要人照應的妹妹,從小憐惜她孤掌難鳴,好吃好玩的讓給她,欺負別的小姑娘總哇哇大哭,獨她硬瞪着大眼不肯露怯,更顯可憐。
可惜越大,她越學了司馬銀朱那套,百般看不上男人,捉住他一點錯處就冷嘲熱諷,慢慢生分了。沒想到如今她做人家的姐姐,做的這般受用。
他有些吃醋,“……咱們才是從小到大。”
“我可不敢高攀!”她脫口而出。
武延基讪讪垂下頭,縮着肩膀,側開臉,恨不得整個人隐身進牆壁裏去,李仙蕙頓時後悔不已,急于安慰他,也顧不得別人了。
“從小到大,我有你和銀朱護着,可我妹妹與重福他們隔母,三娘又軟弱,家裏凡事是她出頭,豈不比我更難?”
晴柳和張峨眉愕然看着她,從未見她對武延基這般和顏悅色,尤其示弱,武延基也是喃喃地,分明還有很多廢話要說。
她忙打斷了,“要治也不差這一天,走罷,再晚月亮沒了,叫他擔心。”
張峨眉臉上升起一點紅暈來,這句叫他擔心,鬧得她心裏暖洋洋的。
忌憚的姑娘主動放手,是意外之喜,她笑着指大樹後頭幽深的山谷。
“這條道修的極好,可見營建者胸中真有大溝壑,可惜夜裏瞧不清楚,白天又太熱,哪日雨後清爽涼快,我想再與郡主一道攀爬。”
李仙蕙答應了,武延基扭過頭來嗤之以鼻。
“這是我二叔設計的,你非要說好,我沒話駁你,可要鑒賞,何必非得親身攀爬?到處蛇蟲鼠蟻,看看圖紙,或從頂上俯瞰就是了。”
張峨眉點點頭,武延基不知轉的什麽主意,竟好聲好氣地托付她。
“我有個丫頭叫繡綠,你不常來魏王府,不認得。”
他低着頭,兩手搭着比拇戰,随意往李仙蕙方向一指。
“郡主常見的,個子不高,說話老噘着嘴,我聽說家裏奴婢都發賣了,別人就罷了,這個繡綠實是我心愛的,煩張娘子替我打聽打聽,最好買回來。”
張峨眉眨了眨眼,心道他真不拿她當外人,轉念一想,也可見他和李仙蕙兩廂清白,不然這種事,怎麽就直筒筒說出來了。
“那日是千牛衛查抄,賣人也是他們賣,我替你問着就是了。”
頓一頓試探,“要找着了,送到杜宅去?”
“你什麽意思?你當她是我什麽人?”武延基反問。
張峨眉一下子心虛了。
再看李仙蕙,雙眸明亮寬和,分明對他一切作為了解信賴。
武延基氣哼哼道,“我是煩你給她買個白身!我都這樣兒了,還拖累別人作甚?她那個性子也不好伺候人,摔盆打碗的。”
“好——”
張峨眉垂下眼睫,掩住彌漫的失落感。
多半是個通房,李仙蕙不介意,她卻忍不得,可人家不過當她是個朋友來托付,挽住李仙蕙出了門,扭頭吩咐金縷。
“你提着那燈在前面,讓晴柳押後罷。”
金縷接過晴柳手裏的燈。
她是殿中省出身,後來才投到府監門下,李仙蕙這幾個大宮女,她從前就認得,蓮實機敏,杏蕊頑皮,丹桂沉穩,獨晴柳吃了槍藥,眼裏揉不得沙子,吃一回虧要找補兩三回,天天跟人掐架。
原以為到末了,必是丹桂、蓮實跟李仙蕙一輩子,結果李顯一回來,好的都送給妹妹了,獨把晴柳帶在身邊。
晴柳很記張峨眉的情,“我走頭裏,那燈且得晃蕩,害大家揪心。”
“要不——”
武延基手撐桌角站起來,“我送你們上去。”
四個女人面面相觑,李仙蕙直皺眉,“你有傘沒有?或是借一領鬥篷。”
“沒有!”他憤憤坐下了。
于是只送到屋檐底下,武延基揮手趕。
“往後別來了!”
張峨眉笑而不應,擎着傘,當先走在雨裏,如履平地,毫無懼色,李仙蕙和晴柳都大壯膽氣,跟着她越走越快。拐角處張峨眉站住指人看湖水,因有雨,雲也黯淡,只有些微星光灑在湖面上。
“我從沒想過,一個女人從家鄉逃婚出來,要自謀生路,原來這麽難。”
她轉着傘柄講心事,三人落後幾步,都怔怔的,連金縷也聽住了,追随她才四年,對她更早的經歷一無所知。
“張娘子,難道不是府監的親侄女兒?”李仙蕙問。
張峨眉理了理鬓發婉轉一笑。
“我是府監二哥的女兒,親生的,一點兒不摻假。可我們那地方……”
她噗嗤一聲自嘲,久在神都富貴鄉,遙望來處,竟看出一點荒謬來。
“我們那地方生了女兒多半淹死,自家不養,嫌養女兒費錢。”
“這是什麽蠻荒之地?”李仙蕙倒吸一口冷氣。
晴柳快言快語,“我們家鄉也窮,災年賣兒賣女,是想孩子有口飯吃,哪有人親生的活活淹死?”
金縷也嗤之以鼻,“貓狗畜生且幹不出來!”
張峨眉兩頰繃不住的抖,緩緩才道。
“整個縣不養女兒,兒子大了去州外娶妻,所以阿耶拿兩碗剩菜養活我,人家便說他愛女如命。可他給我尋的親事,實在叫人惡心……”
李仙蕙大致知道世上有這樣不堪的地方,是女皇的宮廷裏難以想象的。
“五叔、六叔官拜将軍,把祖母接出來享福,消息傳到老家,人人罵他們無恥,尤其是我阿耶,沖進祠堂,捧着祖宗牌位大哭,還請耆老将他們除名。”
金縷愣了,從來只見府監氣焰萬丈,卻沒想到家鄉親眷如此鄙視,人皆落葉歸根,他們被家族唾棄,死後要去哪兒受人香火?
正該議親事的年歲,說起女人離家謀生的話題,什麽意思就明擺着。
李仙蕙深深看進她眼裏去,張峨眉也坦坦蕩蕩望回來。
武延基是個窩囊透了的人,一路潦草到二十六歲,對時局無力招架,要說舉手投降,又沒個能寄托的地方,糊裏糊塗混到老,于國無礙,老婆孩子就遭罪。
她想不通,“……到底哪裏好?”
張峨眉聽了悵然一笑。
“天下人都一個口味就麻煩了,郡主不愛吃甜的,将好蜂蜜讓給我。”
李仙蕙直慶幸她肯把話說開,不然被這麽個精明厲害的人戳在眼前,難受也難受死了。
“那日你替我教導妹妹,說人跟人處久了總有真心……”
感慨,“有這句話在,咱們來往的日子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