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天微亮, 張易之掖了掖女皇的被角,輕手輕腳出了門。
顏夫人已在對面廊下擺了高幾,見他出來, 便舉杯相邀。
張易之有點意外,昨夜她與上官分析突厥動向直至深夜,一早守在這裏, 大概是沒睡過。他走到跟前坐下,挽了挽袖子,輕聲道, “夫人。”
“昨夜凄風苦雨,軒轅關塌了半邊,上山艱難, 到了清點人頭, 皇四子家五個兒子,皇二子家只剩一個,還多個女孩兒,瘦的野貓崽子似的。”
張易之一愣,詫然感慨, “七月雨水是重啊,這麽大的山梁子也能塌。”
何止石淙,南邊水患成災, 引河流改道,山嶺塌方,數十萬災民嗷嗷待哺,普天之下, 也就是他們這群人坐在雲端,什麽苦都挨不着。
顏夫人腹诽, 面上不動聲色替張易之添熱水。
“瞧着四五歲,抱在右武衛懷裏上來的,受了驚吓高燒不退,我挑了兩個老成嬷嬷看着,單立了院子,沒挨他們住,不然萬一熬不過去,緊着面聖的關口,再添一層怨恨。”
她囑咐,“府監別怪我多嘴,當初您沒見那親倫斷絕的場面,聖人的刀太鋒利,雖是至親,見了面,難說如何。
張易之認真聽着,一一回答,“嗯,多謝夫人提醒。”
聽到最後一句倒是擡起頭,嘴角含了笑意,“頭先我也以為,太子家兩個女兒面聖要吓哭,結果竟是其樂融融。”
顏夫人正色道,“安樂郡主膽子大,旁人未必如此。”
聖人身後繁雜的親眷關系,尤其是與李家兒女的愛恨交雜,顏夫人和上官比他清楚太多,所幸兩人為求合作愉快,都肯與他透底。張易之連飲兩杯熱茶,揉揉肩膀,攤平胳膊在案上,微微閉眼,竟扯起了細細的鼾聲。
顏夫人始料未及,一時滞住了口。
世事不公,換個男人,這便算粗魯極了,但美人做不雅之事也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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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軟的晨光打在張易之臉上,比往日紙醉金迷中少兩分妖異邪性,尖銳的鼻頭顯得乖巧玲珑,仿佛熬夜讀書的士子早課上打瞌睡。
“夫人沒別的話?”張易之半閉着眼問。
院裏靜悄悄的,因怕擾了女皇睡眠,方圓一裏的鳥兒、夏蟬驅趕殆盡,近前站着顏夫人的左右手,六局十來位尚宮、尚儀,都是以才幹德行征召來的寡婦,全壓着眉頭悄悄向這邊望過來。
顏夫人有些被動,強笑道,“沒別的事,府監倘若累了,就坐一歇罷。”
張易之輕笑了聲,擺弄脖子,擰得骨節嘎拉拉作響,仰頭擱在靠背上。
“夫人想問我,為何謊稱太孫李重潤染疾,留他在神都沒帶來?”
他的語氣很篤定,引導各位女官順着他的暗示琢磨。
是啊,比起李重潤,李旦、李賢家兒孫有什麽要緊?值當清早來商量。
“太孫他——怕是有什麽不妥吧?”
顏夫人試探。
“不然,單是為讓太子妃提前見他一見,府監便肯做出那許多安排麽?我不信太子妃有這樣大的面子。”
“自然沒有。”
張易之矢口否認,“夫人不信?”
他睜開眼,故作神秘地壓低嗓音,細品還帶一絲戲谑。
“聽說太子妃是太平公主的侍讀,十二歲進宮,這便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天下的好處緊着她先挑,末了,卻嫁了最平庸的皇三子。有些女人以為夫君越老實越好,拿捏的住,結果韋家滅了門!”
張易之嘿嘿笑兩聲,“這樣蠢貨,何來面子?”
顏夫人探尋的目光在他面上來回刮,但張易之徹底睡過去了。
顏夫人無奈,只得踱步轉到院外。
徹夜暴雨之後,鵝卵石鋪的步道被沖刷地格外幹淨,草地上一個個淺淺的小水窪,映着初升旭日,亮晶晶像盛着小金片。聲聲銅磬随風飄過來,是随行的和尚念經,清脆的敲擊伴随祝禱之詞,回環押韻,聽着很能叫人沉下心事。
銀蝶兒從回廊那頭疾步過來,蹲身行了個禮,旋開油紙傘撐在她頭頂。
“夫人,才宋主簿叫人傳話說,今日極熱,比前幾日都厲害。”
顏夫人舉目瞧瞧還頓在半山腰的太陽,扁扁的弱弱的,便不大相信。
銀蝶兒道,“頭先宋主簿演算出昨夜大暴雨,咱們都不信,可是吶,聽說梁王院子裏的樹都叫吹倒好幾棵,得虧不是聖人這兒。”
提起昨夜顏夫人便覺得揪心,電閃雷鳴,子時夜空還亮如白晝,雨水刷拉拉地,連三尺之外都看不清,饒是她睡在安息香萦繞的柚木閣子裏,都不安生,何況吊在半途的兩家子侄?
怪只怪她不信宋之問的推算,随口說了句當夜上山,底下人便拼命了。
她定了定神問,“那女孩如何了?”
銀蝶兒直吐舌頭,“奴婢才看了她過來的,真可憐,睡相倒安靜。”
顏夫人整整衣裳,舉步爬過木橋,沿着迂回的廊子走到一處僻靜屋舍前。
行宮大半院落都是避風修建,譬如聖人所住,正對湖面的,便在上風口移栽數百棵雪松抵擋。這一處卻是直面闊朗的關中平原,風呼嘯着沖過門廊,打的窗戶紙撲簌簌作響,晴天白日,竟演出一番塞外風光。
銀蝶兒眯着眼皮問,“旨意沒下來,空口白牙的,他認嗎?”
顏夫人輕哼了聲,擡高下巴示意她拍門。
兩個梳雙鬟的小宮人應聲而出,都穿碧色宮裝,見了顏夫人的打扮便渾身一凜,肅容躬身齊聲道,“夫人——”
其中一個怕李旦惹惱貴人,遷延着緩聲禀告,“他說今日夫人必來勸降,可他早已打定主意,就請夫人莫要白費口舌了。”
銀蝶兒一臉茫然,“咦,他也會蔔卦不成?”
“讓開!”
顏夫人的嗓音聽不出喜怒。
她舉步邁進木檻,這座院落因宮闱局沒着人收拾,滿地遺留着暴雨肆虐過的痕跡,雜花落葉狼藉不堪,一棵棠棣伸出半邊傘蓋去院外,裏邊一半被雷劈個正着,樹皮全焦黑了。
屋門大敞着,一只破舊矮幾抵住門扇,四個竹腳都汪在水裏,再後面是一扇黑漆屏風,坑坑窪窪,多有破壞之處。
“聖人開恩!”
顏夫人大踏步走到屏風前,緋紅袍角被水浸透,轉為沉實的深紅。
“接了您五個兒子上山,下官親眼瞧過,大的三個比您還高,健壯黝黑,正是封地開府的年紀,小的兩個也機靈,見了生人毫無畏懼,且能答對兩句,既放出來,好好請兩個師傅教導着,前途未可限量。”
“他們還有前途?”
李旦赤足坐在屋角軟榻上,才剛睡醒,蓬頭黑面,聽了轟然大笑。
“大活人關在房裏數年不見天日,饑一頓飽一頓尚算小事,奴婢閹人受了腌臜氣,往他們身上發洩,這能養出什麽正經人?”
顏夫人被他問住了,片刻搖頭。
“不是,還有窦娘子在裏頭照應,她慈和聰慧,機敏博聞,将自身所學盡數傳授給您的兒子們。”
顏夫人态度坦然平靜,隔着屏風,平鋪直敘道。
“下官亦為武家二十幾位郡王、郡公、縣主開過蒙,深知教養兒女不易,不過昨日一見,她教的比我好。”
李旦打了個激靈,跌跌撞撞奔出來,定着兩眼,面無表情地瞪她,素紗襟懷大喇喇敞着,穿堂風一吹,枯槁的白發和破爛的廣袖翻飛,令他像個跋涉萬裏的罪人。
銀蝶兒提着傘,驚詫地打量他。
他很蒼白,甚至病容憔悴,眼周有反常的焦黃。長久的□□生涯令他忘記了自幼熟知的宮廷禮儀,舉止帶着股宗室罕見的粗魯,但眼眸仍然是深邃的,和太平很像,有股銳氣,硬邦邦的支撐着。
顏夫人幫了他這麽大的忙,應該換來感激涕零,他卻仿佛怪她多此一舉。
她舔了舔唇,搜腸刮肚地思量一番,插口道。
“窦娘子的孩兒十七歲了,奴婢年年翻着花樣為他做生日,倘若這回窦娘子能卸任出宮,也算阖家團圓。”
“——你?”李旦懷疑地反問。
這小宮女瞧着還不滿二十,如何厘得清聖人與兒女幾十年的血淚賬?
銀蝶兒點頭,娓娓道來。
“窦娘子的夫家姓張,您記得麽?當初是窦娘子先出閣,次後兩年,她姐姐才選進相王府的。張郎官死的早,窦娘子成了寡婦,所以夫人在征召女官的路子上做了手腳,帶她進宮。開始窦娘子在集仙殿服役,聖人誇過她兩句,後來才調去八風殿的。”
李旦渾身一抖,難以置信地确認,“你說他們就在八風殿?玄德門內的八風殿?距離宜秋宮舉步之遙?”
“是啊,就在八風殿。”
銀蝶兒怯怯應了聲,暗忖這人瘦歸瘦,沖到跟前來竟還有股威壓感。
李旦兩只拳頭攥得緊緊的,很想發洩,卻不知能打在誰身上。
光宅元年李顯出京,李旦便被扶上帝位,可他從未坐正過一日金銮殿,而是從頭到尾處于□□之中。
起初,全家居住宜秋宮,雖行動受限,到底還有天倫之樂,可是韋團兒誣告他的妻妾行巫術之後,先是劉氏與窦氏被帶走,幾天後五個兒子也被帶走,剩下他茕茕孑立,至今已經整整六年。
李旦晝夜牽腸挂肚,一忽兒想到妻子盡喪,獨活有何趣味?
一忽兒希冀聖人只是剝奪了宗室身份,逐出宮廷,終有一日還能相見。
最美好的設想是,聖人願意栽培兒孫,就像對李仙蕙那樣。
可是夜深人靜時,他又惴惴不安的猜測,也許聖人只肯撫養孫女,不願撫養孫子,又或者,只撫養李顯的兒女,卻不讓他的孩子有條活路?
——原來都不是,她養着他們,像養着一群野狗,早就忘在腦後。
李旦腦子裏嗡地一響,猛地醒悟過來,受顏夫人施恩多年,想推卻早已來不及,他臉上浮起踏入陷阱的痛苦,兩手覆在眼上掩飾奔湧的淚水,喃喃道。
“窦娘子教養我兒六年,人說生恩不及養恩,我兒當替她養老送終。”
“呂不韋說,竊鈎者誅,竊國者侯——”
顏夫人抿了抿唇,眯起眼緩聲道。
“您一定以為下官安排窦娘子進宮,是為了謀求百倍、千倍的利益罷?”
李旦後退一步,戒備地看着她。
太陽已經爬到半空,就算是他這間地腳陰濕的北房,也能感到空氣燥熱。顏夫人靜靜站着,衣袍映日緋紅,神情昂然勃發,像個行獵回來的女将軍。
“下官姓顏,顏之推的顏,顏師古的顏……”
顏夫人頓一頓,沉痛地補充,“顏昭甫的顏,顏敬仲的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