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司馬銀朱從月洞窗裏窺視, 瞧她沒顧上穿鞋,赤腳跑到廊下,又沒個去處, 就倚在柱上,滿臉小兒女嬌俏情态,更感欣慰放心。
武崇訓人品上佳, 又虔心待她,單這一個真字何等珍貴,瑟瑟此時不懂, 往後悠悠歲月,總會明白的。
她與李仙蕙相視一笑,自從後門出去, 走到女皇跟前點卯。
說到梁王妃與太子妃攜手籌謀, 神都、石淙兩處仆從流水樣來來去去,郡主府各樣安置皆是武崇訓親自籌劃,只待回京便可正式過禮,至于請期,瞧眼下兩人這個蜜裏調油的樣兒, 年內定能完婚。
女皇才喝了養神湯,拄着拐站在樓上看日落。
短短半盞茶功夫,鋪天蓋地的壯麗晚霞已然褪去, 只餘滿池金光蕩滌,斯情斯景,讓她翻滾起些人生代代無窮已之類的浩渺情緒,不由地長嘆。
“哎, 那年太平下降武家,鬧得亂七八糟, 算算日子,都是二十年前了,一轉眼,又輪到孫輩們。”
轉頭向顏夫人笑,“原說取大的做表率,把仙蕙許給武延基,偏武承嗣沒出息鬧出白事,可是細想想,別說夫人舍不得,連朕瞧着也不好……”
複瞧了瞧張易之,語帶歉意。
“獨你落空,眉娘年紀到了,你留神替她張羅。”
顏夫人颔首,女皇治理官員手段犀利,待兒女也仿佛刻薄,但對這群天真無邪的孫兒孫女甚至張峨眉,都有真心,只要不與大計沖克,總願意他們順遂。
“孩子們一處處着,自己就尋摸起來,豈不比您費心捏巴的強些,如今諸事落定,聖人且耐心等兩年,有什麽可着急的呢?”
女皇這回沒說話,許久沉沉地搖了搖頭。
*****************
“……請我點評?”
Advertisement
上官端坐正中,聽明了他的來意,一時有點發懵。
宋之問徐徐點頭道是。
“下官既拜才人為座主,文章請教才人,往後聖駕跟前,差事怎麽辦,出入臺省,與各位長官的關系如何拿捏,都要請才人指點。”
已是夜半時分,上官的值房卻還燈火通明,人頭攢動,上下各色人等事務之繁忙,不亞于鳳閣、鸾臺,州府快馬送來的奏折、密報,從地上直壘到丈把長的大桌上。
十幾位女官用縛膊綁住大袖,飛快地翻閱着,記錄着,小聲交換意見,毛筆和鎮紙刮過紙張,輕微的沙沙聲聚少成多,令人仿佛置身蠶房。
上官穿着更簡便,窄袖小衫卷到胳膊肘,手捏朱筆禦批,那件世人視若奇珍的傳國玉玺随随便便頓在案角,旁邊十幾份明黃帛書已經草成,只待落印刊行,發出宮去,便是聖旨親傳。
“才人不必擔憂,下官并非鑽營取巧之徒,實則下官自入神都便仰慕才人,不信您看,這都是下官前些年抄錄的詩作。”
宋之問從袖中取出一本巴掌大的冊子,雙手捧着奉上。
上官遲疑翻開,只見蠅頭小楷密密麻麻,果然不是一夜之間足以僞造。細看內容,皆是抄錄的名家名句,王維也有,駱賓王也有,上官婉兒排在頭名,且單空了一頁,用細墨線勾了一朵扶桑。
自來詩畫不分家,風月之人即便不曾習畫,即興提兩筆,亦能有出人意表之妙,上官因為這朵扶桑,對宋之問多了些欣賞。
“下官入控鶴府半年有餘,日常往來集仙殿,偶然遇見,便仰慕才人正大仙容,只宮禁森嚴,不敢搭話,昨日蒙顏夫人牽線,才膽敢前來。”
上官聽了,嘴角帶起笑意,和顏悅色地與他攀談。
“主簿的才名我聽說過,昨日顏夫人取中您甲等第一,是實至名歸,倘若讓我來評,也是如此。”
倚着扶手叫人倒茶,一面和煦地問。
“主簿在控鶴府,還有什麽請教我?府監入禁中時日雖短,實在八面玲珑,能幹極了,自他來了,我與顏夫人省下許多力氣。”
這是自然,宋之問趨近半步,“府監機敏過人,又知聖心,可是嘛——”
他轉着步子,竟撩起幔帳,鑽到上官跟前來。
宮人意外之餘,紛紛橫眉豎目,從上官身後繞出來伸臂擋他,幾個嬷嬷更是厲聲斥責,“速速退下!這裏是什麽地方?也是你胡鑽亂撞的?”
上官怔怔坐在案前,手裏還扣着一只小小的靶鏡。
宋之問進來前,她許是伏案太久的緣故,忽覺額角一跳一跳地銳痛,幾乎不能支撐,嬷嬷原說請太醫,但因還有兩份淮南來的急報沒看,明日一早相爺又要觐見,她今晚必得理出個章程,候着聖人得空時講解,實在是走不開,只得叫宮人拿鏡子來照着她瞧,還沒看出個名堂,宋之問就闖了來。
宮裏從來不缺美女争奇鬥豔,二十年前有韋氏和太平公主,如今,又有太子家的安樂郡主和楊夫人家的三娘。她們拿她當長輩,禮遇客氣,尊重的是她手中這支天子禦筆,卻不知她看着新長成的閨秀,羨慕中隐含哀怨的複雜心境。
她長長嘆息,揮袖讓人退出去,又道,“請主簿帳外說話罷。”
宋之問候着女官等卻行而出,提着袍角直退回方才那處,重新拱手。
“府監辦些無傷大雅的小事,譬如指點下官向蜀中征辦些衣料,或是指梁王府與太子聯姻,自是十拿九穩。可他到底欠缺學識,毫無文史積澱,國朝的外交與軍政,聽不懂更說不清。”
上官嘴角微沉,眼神有些冷厲。
外交軍政是國朝第一等的大事,幾時輪到控鶴府插一腳了?
聖人登基以來,文治武功皆有所成,但最為她自矜驕傲的,還是與周邊的戰争。其中,于西南方向的吐蕃互有勝敗,但自論欽陵死後,已占取上風;于西北方向的突厥則是愈戰愈勇,逼得可汗阿史那默啜自請為子,更為國朝出兵讨伐契丹;于東北方向的契丹則徹底蕩平。
加總算算,七勝兩敗一平,戰績比李唐太宗、高宗兩朝更加輝煌。
聖人愛重張易之更勝假和尚薛懷義,控鶴府半在前朝,半與內侍省相當,擁有遠超歷代寵妃的實權。
但即便如此,聖人卻從未允許張易之插手涉外事務,向來是她與顏夫人先拟個草稿,召主客司幾位郎中公議,內裏獨以郭元振的意見最得聖心,待條條框框定下來,略問問相爺意見,便推上朝會。
宋之問觀察着上官的神色。
“昨日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送來國書,嘈嘈切切一大篇,附有數張圖冊,是地圖并賬本子一般的數目字,府監一頭霧水,召下官講解,可惜下官雖識得些許突厥文字,因不知前因後果,也無從理論。”
上官猛地一凜,這封國書竟是連她都不知道!
一絲地位動搖的恐懼從心頭流過,上官擡眼往宋之問臉上望。
羊角大燈過于明亮,隔着沉沉的幔帳,愈顯這邊燈影飄搖,宋之問挺拔的人影立在暗心兒,一把美髯垂在胸前,舉止還是那樣從容端雅,仿佛不知道自己無意間透露了怎樣的機密。
上官忖了忖,起身步出陰霾,聽見宋之問平淡的語調。
“府監身為男子,豈會滿足于以寵妃佞臣的身份青史留名?”
上官聞言淡淡一笑。
她從掖庭出身,從頭到腳沒有絲毫銳氣,兩手緊緊交握着,卑躬屈膝,像禦前執傘、捧燈的奴婢,把自己約束,再約束,所站不過一步,所行不過方寸。
“兩強相遇勇者勝,聖人喜愛府監,自是因為他不同凡響,可比起聖人日月之光,府監那點兒野心本事,只是螢火之微茫罷了。”
宋之問卻說不是,“十年,甚至五年前的聖人,府監不敢挑戰,可如今不同了,才人瞧不出來麽?”
他驕傲地捋着長須,抻着細長的頸項和舒展的腰肢。
“聖人老了,老到不為下官所動。”
他的無恥鎮住了上官,好半天沒說出話。
宋之問等了一歇,笑她無力招架,話頭施施然一轉。
“才人困守宮廷半生,所見盡是些宵小。貴為公主,為保命亦肯下嫁,做婢女之子的嫡母,更別提府監兄弟,為争寵愛,做盡世人不齒之事……”
上官冷笑着打斷。
“若論世間男女行為之猥瑣,哼,江山代有人才出,譬如前日之閻朝隐,今日之主簿,不都是其中翹楚麽?”
“今日不說下官,只說才人。”
宋之問有唾面自幹的胸襟,搖着一根手指扳回主題。
“才人貪戀文士名望,妄想以出淤泥而不染之潔淨姿态為後人記誦,便注定要受名聲所累。”
上官終于失去了耐心,提聲诘問,“你到底為何人來做說客?”
*****************
宋之問冒大雨回到住處,才關上門,外頭閃電刷地一劈,整個黝黑的天幕仿佛被點燃了,紫紫紅紅亮成一片。
張說已在房裏候着了,見了面少不了一通吹捧。
“前兩日我一同鄉,在鸾臺做錄事的,手裏扣着一份要件送來給韋侍郎,一見我便問,你被點為天下詩文魁首之事可屬實?聽說我與你恰有兩分交情,千叮咛萬囑咐,說待你回京,無論如何要相約見面吃飯,認識認識。”
宋之問擰着外袍上的雨水,聽了微微一笑,鄭重謝他。
“道濟,當日人皆棄我而去,只有你誠心待我。我得了個好位置,自要提攜你,你放心,等我向府監進言,把你也調來編撰《三教珠英》。”
張說卻搖手道不必了。
“你本就該從詩文起家,能得正名,我很高興,我雖也能起兩句,志向卻不在這上頭。”
宋之問蹙眉,“你這是什麽意思?”
張說悠悠笑着指向窗外,大雨磅礴,雷鳴閃電,竟還有一輪缺月昏慘慘挂在天上,也是奇景。
“月亮時圓時缺,最搏人眼目,星辰有無閃爍,卻無人在意。我是個怪人,雖能欣賞你,卻愛幹吃力不讨好的活計,哪日闖出禍事,你若位高權重,就來救我一救,若還是個小主簿,便袖手旁觀罷。”
他越是這麽說,越激起宋之問的好奇心。
“你在文字上不拔尖兒,便另辟蹊徑麽?可惜身在東宮,想作為也難。”
提起資質平平的李顯,張說眼睫低垂,也有些失望。
但甕聲甕氣道,“你莫瞧不起東宮,聖人年邁,這副擔子早晚是要交的。”
作為臣屬,他的話并沒有什麽錯處,歷朝歷代,先君崩逝都是一道坎兒,忠臣良将沒有時間哀悼死人,最要緊的是确保國家平穩過渡。
宋之問只當他有心病。
“我知道當年考試,你的應诏策論原本點了第一,可是聖人偏說‘自古以來未有甲科’,硬生生把你壓到乙等。”
張說搖頭,“那些事我并不在意。”
宋之問不可思議地望向他,想了想又道,“這些時你親見了,聖人雖年邁,但頭腦清晰,言辭利落,哼——”
宋之問執壺倒茶,一杯遞給他,一杯捏在手裏,李顯彈壓生兵的窩囊表現不便向張說明言,卻可暗示。
“我與你說句實話,就算聖人耽溺玩樂不肯返京,朝政甩給女官決斷,而相爺率三臺六部回去領太子令監國,兩邊對齊比比,都是這頭強些呢!”
“我知道,聖人天縱英才,顏夫人與上官亦是閨閣宰輔,反觀太子……”
他艱難地承認。
“尚一無是處。所以這回,有些話我必須說。”
宋之問凝眸看他半晌,心道既然如此,除了靠攏禦前,還有什麽可做?
然張說的執拗他領教過太多次,宋之問困得直打呵欠,招呼他并頭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