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武延基兩條腿顫顫地抖, 不相信姑祖母翻臉不認人,他小時候拿她禮佛的銅磬去湖上砸冰,還不是算了?
阿耶閉眼時他還心存僥幸, 以為這樣一口污血噎住氣管,生生憋死的狼狽窩囊,傳到聖人耳朵裏能換回一絲憐憫, 不計較阿耶脫口而出的僭越,好歹存些臉面,風風光光發喪了再說, 誰知道屍骨未寒,竟就殺上門來。
他腦子裏含含糊糊,什麽念頭都提不起, 光知道赫赫魏王府這就算是完了, 他才二十六歲,得了個嗣王爵位,及身而止,不能蔭封子孫,兩個弟弟從今往後也是聽天由命……
“——武延秀!”
想到這個混賬弟弟, 他手腳一陣發冷,寒意順着血管湧上腦門,猛地擡起頭嘶聲裂肺大吼, 像掉進陷阱的野獸,又像垂死掙紮的俘虜。
“你還知道回來?阿耶的屍骨在裏頭,你,你給我進去磕頭!”
他轟地跳起來, 立刻被身旁一圈左千牛衛七手八腳地摁下去。
妾侍歌姬吓得花容失色,嗚嗚哭着樓抱在一起, 怕被他牽連。張峨眉本來已經進屋坐下了,手搭在窗臺上盯着,聞言手指亦是一緊,再再去瞧那武延秀,卻撇開臉,只當沒聽見。
“嗣王鬧什麽?令弟身上還擔着差事呢,豈能擅離值守?”
宋之問并不在意武延基兄弟間有什麽恩怨。
倘若是以前,武承嗣繼位後還有個儲位之争,現如今反正煙消雲散,他緩步走下臺階,忽地聞見一股極不體面的臭味,乃是武延基汗出如漿,濕透衣衫。
——原來帝裔皇嗣,不過如此!
宋之問呵呵輕笑,耐着性子一根根掰開他緊握的手指,把诏書硬塞進去。
“令弟年未弱冠,便能在聖人身邊服侍,乃是魏王積德,日後一門雙爵,好比兩府雙星閃耀,同氣連枝,于嗣王也有助力,魏王在天之靈也能放心了。”
總之事情早已塵埃落定,只不過今日才被擺上臺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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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問揚手,左千牛衛統領拔出橫刀,呀地一揮,便砍斷了後罩房門上兩把锃亮的鐵鎖。
武延基驚得天靈蓋出竅,腳都軟了,顫聲問。
“你要幹什麽?”
沒人理他,統領一腳踹開大門,只見裏頭一排排箱子碼放整齊,旁人還不明所以,武家兄弟俱白了臉,原來這便是魏王府的庫房,門上兩把鎖,一是武承嗣保管,另一把鑰匙就歸武延基。
統領點了兩個健壯兵士,擡出一箱當衆打開,數出銀錠足五百兩。
“分家呀!”
宋之問俯身摸了一錠銀在手裏把玩,寒光閃閃,簡直不舍得放下。
武延基瞠目,“我阿耶屍骨未寒,分什麽家?”
宋之問懶得回答,指統領帶人進去,一口口開箱驗看,出來報數,足三千三百二十六口,除珍珠、瑪瑙、古董、字畫外,餘者攏共一百六十六萬兩銀。
衆人啧啧稱奇,漫說數字驚人,單是這樣整齊的銀錠,便從未見過。
市面上通用銅錢絲帛,偶然見個銀角子,三五分罷了,這裏一錠便是一兩,簇新雪光,耀人眼目。同來的戶部司官員也在感嘆,國庫存銀數目雖大,成色卻是稂莠不齊,遠遠比不上這裏。
宋之問攥着銀錠撫摩夠了方道。
“先魏王是長房獨子,梁王是二房獨子,早早開枝散葉,又有爵位,分府而居多年,早該分家。此是聖人家事,當在明堂,由宗正寺操辦,當着祖宗牌位,請聖人、梁王,并在京幾位武将軍的高堂老母做個見證,可是聖人傷心,不願見人,只好如此交代了。”
武延基急急道,“分就分,為何非得今日分?!”
宋之問反問,“樹大分枝,人大分家,祖宗留下這規矩,原是為全族興旺發達,百代延綿,不然一人闖禍,不就害了大家麽?”
言下之意,武承嗣趕着立儲的好日子死了,便是有罪。
武延基面色灰敗,只指着他發抖,“我,我阿耶,我阿耶并非自戕。”
宋之問嘿嘿笑兩聲,又叫戶部司郎中出列。
武延基看了,猶如瞥見一線生機,馬上叫道,“成二叔!是我!您往常與我阿耶吃酒,您不能由着這種東西,在我家耀武揚威!”
那郎中是個精幹的中年人,被他一嗓子喊得瞪大眼,支支吾吾裝起糊塗。
“嗣王節哀啊,先魏王可見不得您這個樣子。”
便撇下他,帶着員外郎,扯張方桌擱在院裏,各據一邊坐了。
宋之問知道查賬最花時間,催快就要出錯,茲事體大,斷錯不得。
揚聲叫侍女搬家夥,上茶,只管慢慢來,郎中點頭,從袖中掏出一本衙門抄錄出來的小賬展在面前,幾個賬房管事的通被提溜上來,攤開幾十本王府歷年賬簿,又有人捧來個楠木匣子,當場砸鎖撬開,取出裏頭厚厚一摞契紙。
武延基還在發懵,武崇訓看他的目光已是同情憐憫至極。
這下魏王府是連根拔起了,不止爵位府邸,十幾年積攢的根基,全沒了。
武延秀也心疼,更恨阿耶不争氣,死不挑好日子,坑兒子一世,可惜這兒沒他說話的份兒,只能清清嗓子,唾沫吐在樹底下。
賬房舔舔唇,指員外郎浏覽賬本,大聲念出賬上産業,有田莊,有鋪子,有府邸,不止長安、神都,武家宗祠所在的并州,還有聖人幼時住過的利州。
他念一樣,郎中在契紙堆裏翻找到對應的,便在小賬上勾一樣。
原來國朝有個慣例,交易大莊大宅,乃至生意紅火的店鋪、礦産,舉凡過萬的買賣,一俟成交,雙方便同往戶部司備案,登記最新業主,以免日後糾紛。
越是世家大族,勳貴高官,經手的産業越是碩大值錢,便越要及時登記,久而久之,業權之事但起糾紛,請衙門判案,便都以戶部司登記為準。所以戶部司中日常事務,除戶口、土地、賦役、貢獻等常例外,還有大半是為大族婚娶、和離、承嗣、分家等做鑒證。
郎中積年操辦,熟門熟路,一路勾勾畫畫下來,遇着賬上文不對題的,便使個眼色,橫刀比着賬房的脖子,自有真話實話如水一般倒出來,倒不似往日在人家宅門裏問話,一頭是姬妾抱着嬰孩哭鬧上吊,一頭是倒喘氣兒的老太爺口齒不清,給人分一趟家,累死頭牛。
一筆筆點算下來,不消半個時辰,便把魏王家私查得一清二楚。
員外暗道,外面老大個花頭,說是要承嗣登基的人,手裏竟就存下這麽一點子産業,早知如此,誰還把賭注下在他身上?
再看束手無策的武延基,另有一道心得,家資既重,回去需得練練兒孫的膽色,別像這窩囊嗣王,經官析産,無力招架。
宋之問等他忙完,勾頭在小賬上看了看。
暗嘆府監果然調來個熟手,不止分門別類記錄了田莊、鋪子、宅邸、礦産、現銀并珍玩古董的大數,還另提了折算價格,粗粗攬了個總數。
這一番抄檢落地,便可見魏王何等托大,從未考慮過争儲失敗,衆叛親離,乃至驟然暴斃的後果,未給兒孫留下絲毫退步餘地,産業全在他一人名下,只寥寥幾個鋪子轉贈了武延基,餘下二子竟是袖底空空。
宋之問皺眉翻看半晌,越看越是發愁。
這些産業,大半與戶部司記錄無二,唯有并州、利州的田莊因剛剛買入,尚未登記,只有契紙并家中私賬為證。破門的營生遭人怨恨,他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挑頭得罪了武家,往後如何開交?
怪只怪他上回獻計,指李顯彈壓生兵,引起聖人注意,被府監嫉恨防範,故意推他來此結仇。雖然嗣魏王無能,梁王麽,擺明了站幹岸,但眼前這位橫眉豎目的高陽郡王,卻已巴結上了新郡主,伸伸小手指頭就把他料理了。
尤其這趟,明面兒上不叫抄家,實則比抄家更狠。
尋常顯貴論罪抄家,指着女眷的嫁妝由頭,總能饒出些許,偏這家人,待嫁女沒有,娶進門的媳婦也沒有,真全數摟走,叫他們下半輩子喝風麽?
想了想,轉頭問武崇訓,“兩府的祭田在一處麽?”
武崇訓不解他用意。武家身為女皇宗族,七代先祖供奉在明堂,另有族譜懸挂在宗正寺,四時八節,全族進宮祭拜,動用的都是國庫。
即便女皇興出些花樣,例如将利州大廟川主寺翻蓋為皇澤寺,金粉飾壁,晝夜燃燈,年年邀高僧大德講經,靡費之巨大,動辄二、三萬兩銀,費用幾與疏浚運河相當,走國庫說不過去,便是女皇掏體己,民間美其名曰脂粉錢。
總之林林種種,不用兩府操持,所以武家根本沒置辦過祭田。
但既然宋之問誤解,武崇訓也有意含糊,義正詞嚴道,“主簿說笑了,分家何須分祭田?大哥是長房長孫,自當管理祭田。”
宋之問抖了抖手裏的小賬,望着他。
“田莊鋪子府邸,皆以名屬分歸,清清楚楚,獨并州的祭田怎麽算?雖錄在先魏王名下,但那是武家族中各家共有,并非長房獨有。”
武延基聽見他又要栽個新罪名過來,急急辯解道,“你別血口噴人!祭田自是族中各家共有!我阿耶從未獨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