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撈起牽牽絆絆的帔子, 等不及重新上檐子,回身就往角門狂奔。
“開門!快開門!我找高陽郡王!”
流蘇不解,“娘子瘋了嗎?我們回梁王府去呀!”
張峨眉嫌她礙事, 甩袖掙開。
恰這時門開了條縫,裏頭将好是往日給武延基駕車的家丁,開了門不說話, 扭頭就要跑。
張峨眉一把拽住,連聲追問高陽郡王在哪,那人哆哆嗦嗦道, “出事啦!可了不得!”
他慌得沒看眼前人是誰,邊說邊指着前頭正院比劃。
“控鶴府殺人啦!狗娘養的翻臉不認人,二門上迎客的相公都斬了, 這會子都殺到內院去了……”
說完回過神來, 看清是張峨眉,臉刷地白了,倒退着跌了幾步。
“小的該死!該死!娘子千萬別聽進耳裏。”跌跌撞撞就溜了。
魏王府裏已是一團混亂,內侍敲開正門,身後跟着沖進幾百大頭兵, 又與方才武延基的親衛不同,皆是鐵甲銀槍,沉重紮實, 走一步路也咣咣地砸得地顫,排成方陣一重重往內院突進,直沖到正院後排房跟前才剎住腳。
有武延基身邊親信伸臂阻攔,刀口一揚, 人頭就飛了,侍女厲聲尖叫, 大群仆役沒頭蒼蠅般亂撞。
那主簿活像個讨命的閻王,叉腰站在門上喊。
“嗣魏王——接旨!”
混亂中張峨眉沒找到武延基兄弟,反被人叉着,當做仆婢姬妾,随衆一道進了正院,生兵們穿的銀亮亮的鐵甲細鱗铠,當心刻了個左轉的牛頭。
Advertisement
她匍匐在地上,慌得手腳都在發抖,一張張臉辨認過去,并無一個相熟,靜下心想,方悟到魏王沒有女兒,也沒有經過冊封的妻妾,內侍們掃蕩一通,提來的全是歌姬舞姬。
流蘇定定神,低聲道,“是左千牛衛,娘子……”
張峨眉噓聲令她閉嘴,就見那主簿趾高氣揚站在院門上,左右兩隊人馬,有的臉上沾着血,有的刀口滴血,六親不認模樣。長史小跑過來,臉都白了,止住步子茫然望着,糾結應當先向聖旨下跪,或是先敘同朝為官的友誼。
“南陽郡王在哪?”
那主簿昂首吆喝,“聖人的旨意,堂堂魏王府,竟無人敢接麽?”
長史跑得腸子都颠散了,說話斷斷續續地。
“天使容禀,梁王膝下共有三子,長子南陽郡王,方才……去梁王府報喪,尚未回來。次子武延壽因要加冠,正與學中同窗相約宴請,恐怕還在酒樓;幼子武延秀向來在,在……”
“在何處?”
那主簿嫌他拖拉怠慢,擰着眉質問。
“崔長史,你我同為七品,您是正七品上,我才從七品下,可是自來縣官不如現管,如今魏王府這攤事兒剛巧是小弟管着,您吞吞吐吐,叫小弟回去如何向府監彙報啊?”
崔長史哪敢得罪他,臉上冷汗直流,可是更不敢得罪他身側這群殺人不眨眼的生兵。千牛衛是何樣人物?能在禦前持刀,更不怕在外頭開殺戒!這一會子功夫,魏王府已經死了十幾口人,添上他,誰也不會多問半句。
他躬腰往前湊了湊,生兵的細鱗铠內裏是皮甲,外頭由拇指大的弧形鐵甲片串聯而成,魚鱗片般細碎又層層疊疊,人一動彈就窸窸窣窣地晃,散出鐵鏽樣生澀的氣味,令人作嘔。
崔長史窒住呼吸,想痛快地一氣兒說完了就退後。
不想,呼——地一聲!
銀槍斜戳過來,頓在他鼻子底下,槍頭紅纓軟軟掃過額頭,崔長史忙往後縮腦袋,槍刃擦着頭皮劃過去,驚出他一身冷汗。
“主簿,我來接旨罷——”
那人懶洋洋地踏前半步,站到崔長史并排,擡起兩手看了看污泥黢黑,不成體統,嘿嘿笑着,就要往主簿胸口錦袍上蹭。
主簿嗨了聲,手舞足蹈雙手去攔,心道哪來的野人不懂規矩。
細去看時,那人的兜鍪深深壓到眉毛,臉上比人多戴一張鎖子甲,蒙住下面半截,只剩高高的鼻梁露在外頭,實在認不清面貌。
可是崔長史卻仿佛火場裏見了救兵,又慶幸又後怕,想都不想就往後退。
“哎呀,您在啊!這下好了……”
來人舉着兩只髒手在風裏搖了搖,表示絕無武器,望着主簿笑道。
“不才乃是魏王幼子武延秀,向來在左千牛衛服役,區區八品,尚未入流,要不是主簿急着回宮辦差,本不敢在您跟前自報家門,不成想今日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來把自家抄……”
張峨眉聽見怔了怔,她與武家來往日久,且認了梁王妃做幹媽,與武延基、武崇訓等年歲相當,朝夕相處,與小幾歲的武延壽、武崇烈也算熟悉,獨對這位行六的幼子,卻是只聞其名,從未見過,更沒想到如此緊要關頭,他竟能置身事外,做輕松笑談。
那主簿也是意外,武家人口他如數家珍,可對這位幼子,向來只聽說不得魏王待見,常年在外游蕩,不知如何竟進了南衙十六衛,且就在聖人身邊服役。
他愕然上下打量,這人從頭到腳包裹的像個鐵人,簡直看不出眉目,不過魏王府如斯情形,想來沒人會冒認家眷,更何況他确實是千牛衛中一員,剛剛從太初宮調撥過來。
“呃……”
他斟酌着用詞,發現連眼前人有無爵位都不知曉,含糊道,“既然如此,就請公子跪下接旨罷。”
武延秀哦了聲,兩臂一甩,抖摟得渾身細鱗铠當啷作響,卻是欲跪而不能,原來硬皮的腿裙不合身,乃是他這兩年身高竄得太快,去歲才領的盔甲,今年就顯得短了,将好卡在膝蓋上。
當着滿院子兄弟和女眷的面,他很不想脫腿裙露出袴奴,因皺着眉問。
“天使!趴着領旨成嗎?”
旁邊有人噗嗤一聲笑出來,緊張的氣氛纾解不少。
主簿板着臉微微搖頭,人都說武延基纨绔無能,原來這兒還有一個更不上道的,所以武家的江山要倒呢!
反正正主不在,殺雞儆猴的目的已經達到,主簿不欲戀戰,揮手令武延秀站着別動了,清清嗓子正預備朗讀聖旨,就聽半空裏“當”地一聲銳響,正是兵刃相撞。
張峨眉驚得眉目變色,滿以為武延秀血性難改,急于為魏王府扳回顏面,竟然持槍抗旨。
她怕武家兄弟吃眼前悶虧,來個玉石俱焚,慌急地推開左右往外沖,不料卻聽見武崇訓朗朗的高音。
“六郎——”
原來是武崇訓來得急切,踢翻了擱在牆邊的銀槍,張峨眉松了口氣。
他擋在武延秀前頭呵斥了聲,“武家用得着你出頭?還不退下!”
再看宋之問,語聲便帶不善。
“怎麽又是你?武家上上下下都歸你處置嗎?”
含怒環視全場,好幾個千牛衛警覺地提起刀,內侍都往他們身後縮,控鶴府那幾個又慫又壞的東西更是提起袍角,預備随時開溜。
他冷笑了聲,看見女眷裏鶴立雞群的張峨眉,雲鬓歪斜,面色慘白,活像個鬼魅,可見真心牽挂武家境況,心下不由感動,沖她笑了笑,回首指着道。
“宋主簿,別怪我不送個現成人情給你,府監嬌養的侄女來王府做客,竟被你摁在這裏,與些婢子為伍,這話叫府監聽說,恐怕明日來武家耍威風,就輪不到你了!”
“啊……這?!”
宋之問大出意外,張口結舌,舉着聖旨的手微微打顫。
武崇訓那雙銳利的目光掃過來,并不準備與他方便。
“府監把張娘子交托在我們兄弟手上,真是舉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小心翼翼伺候到如今,竟叫你驚吓了?!我不敢與你同罪論處,罷了罷了,只有去他老人家面前分辨了!”
他說着,兩手往前一遞,仿佛被繩索捆着一般送到宋之問眼前。
宋之問氣急敗壞,想質問他知不知道梁王府從這一局得了大大的好處,不要胡攪蠻纏,得了便宜還賣乖!可是這話太敏感,方方面面的人圍着,武崇訓又是個目無下塵的脾氣,萬一趁勢倒打一耙過來,才是麻煩。
同來的不是武行便是官油子,都在擠眉弄眼,叫他認栽,他只得忍氣吞聲,抹了袖子藏住手,親去攙扶。
“請張娘子屋裏歇着。”
複轉頭向武崇訓致歉,“郡王訓斥的是,方才是下官沒約束好千牛衛,沖撞了諸位……”
再往下說其實有些尴尬,要說沖撞,最多沖撞了張峨眉,也怪她莫名其妙戳在這兒。府監交代宣旨前先把夾道封了,就是怕梁王府那邊有不曉事的糊塗鬼冒出來擋煞,誰知她動作那麽快?
至于武延秀,還領着千牛衛的職銜呢,府監分派下來,憑是四品的将軍還是三品的大将軍,都不能推脫,他區區八品,誰記得摘他出來?再退一萬步說,左千牛衛滿員兩百七十四人,府監點了百人來查抄,他但凡肯說一聲難處,難道将軍逼他來嗎?不定先行扣押看管,瞧瞧聖旨裏頭要怎麽約束武家。
想是這麽想,宋之問嘴上還是恭恭敬敬地,看着武崇訓問,“敢問郡王,控鶴府如此處置,可還成嗎?”
成不成的,武崇訓狐假虎威,也就只能耍到此處了。
宋之問看他往下也無章程,下巴一擡,身後左千牛衛四散開搜尋,立時把躲在門後的武延基提了出來。
推推攘攘間,有人扯脫了他腰帶上的龜袋,赤金的龜符滾出來,在草苔間滴溜溜打轉,武延基急紅了眼,推開衆人劈手去搶,卻被幾雙手壓住後脖梗子,就地跪下了。
從方才武崇訓不準他現身那一刻,就預料到會當衆遭受羞辱,可事到臨頭,他整個人都懵了,像在噩夢裏游走,身上輕飄飄地,聽不見宋之問的嘴一張一合說了什麽,眼神只管挂在那枚龜符上。
‘玄武,龜也’。
他記得當初上學,顏夫人講解聖人改李唐魚符為武周龜符的用意,乃是喝令天下尊崇武姓,如今武家血脈還沒死絕,龜符就要退出歷史舞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