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武崇訓聽了, 很替大伯和大哥高興,又想這事兒早定早好,免得阿耶做些糊塗想頭, 又怕聖人順水推舟,把瑟瑟賜給武延基,又想萬一聖人留意到上元節言官的谏表, 已經知道他是為了瑟瑟才耽誤宮宴,賜婚的旨意是下給他的?
一顆心猶如水裏的葫蘆七上八下。
轎娘前後四個人,走不得抄手游廊, 直取中路往正堂去。
武崇訓提起袍角一路小跑,本以為進門就會看見瓊枝姑姑與王妃酬讓,沒想到竟不是, 端坐正中的乃是久違的顏夫人, 武三思反站在下首。
看見武崇訓來,顏夫人眼前一亮,不過很快收住了,口氣仍是教誨。
“教了你多少遍?每臨大事有靜氣!毛毛躁躁的,如何成事?”
這是關系親近才說的體己話, 武家第三代男女幾十口,全從顏夫人的教鞭底下過,如武延基等不成器的, 想得她一句責罵還要不上。
武三思嘴角微松,招手叫武崇訓進來,獻寶似的推他在前頭。
“夫人貴人事忙,自你加冠封王, 也難見面,今日既然來了, 三郎,待會兒你陪師傅……”
還沒說完,就見顏夫人擡了擡手。
“王爺太客氣了,下官十餘年前曾為郡王開過幾日蒙而已,不敢妄稱師徒。再者,如今大家同朝為官,鎮日說些私情,恐有結黨之嫌呀。”
說着,公事公辦地撣了撣袍角。
年近乎五十的婦人做男人打扮,乍看起來是有些不倫不類,不過顏夫人向來如此,任由言官側目也不肯稍作更改,常日穿深緋紅的常服,半黑白的長發被玉簪緊緊挽住,頭頂二梁進賢冠,腳蹬鹿皮黑靴,雖是內廷女官,打扮的比前朝外官還周全。
“往日王爺常诟病相爺門生遍地,自家怎也犯起忌諱來?”
幾句話冠冕堂皇,武三思倒有點張不開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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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夫人觀察着武崇訓的反應,看他并沒有為武三思開口争辯,想來确是牢牢記着她的教誨,便很欣慰。
她當初自負才學,頂着司馬家和顏家兩邊壓力,以寡婦身份入宮侍奉,數十年汲汲營營,外加萬中無一的運氣,才跟着聖人闖出一番屬于女人的艱難天地。
可是一想到将來,銀朱難免嫁人為妻,顏家子侄受高宗廢後風波牽累,再無入仕可能,顏夫人便苦悶異常,遺憾銀朱的天賦才學無處發揮,更難過年邁致仕時,手中權柄無人交托,直到聖人指她為武家子弟教學,才靈光一閃,想到從中挑個人來繼承衣缽。
後來這番私心着落在武崇訓身上,他人品貴重,性情沉穩,倘若用心培養,定能成長為獨當一面的人才。顏夫人越看越滿意,武崇訓也沒有讓她失望,不過美中不足的是,他的阿耶偏偏是武三思。
顏夫人擔心私心淪為把柄,有意疏遠梁王府,不過這番矯飾并未起效,官場皆知武崇訓是她的關門弟子,京外州府更有傳言,走顏夫人的門路上達天聽,找司馬銀朱還不知找武崇訓。
武三思很懂得察言觀色,也體諒顏夫人的顧慮,斟酌了下說辭,先打包票。
“那孩子我瞧過了,年紀雖小,又是養在外頭的,可是論口齒,論心胸,都不比永泰縣主差……”
武三思頓了頓,聖人登基時已是古稀之年,喜歡孫兒孫女環繞,宮中養大的郡主、縣主足有十來位,內中獨李仙蕙爺娘失勢,孤立無援,卻不知如何得了顏夫人青睐,将獨女安排到她的宮房。
“——哦?”
這麽一說,顏夫人果然來了興致。
武三思捋着胡子慢吞吞道。
“那日聖人召見,府監為查考她的性情,刁難了兩句,她皆應對得宜,單說能上場面這一條,便襯得起我們三郎。”
提起張易之,武崇訓厭惡地皺了皺眉,被兩位長輩看在眼裏。
他話裏話外把李瑟瑟放在高攀了武崇訓的位置上,聽在顏夫人耳朵裏,卻不是自恃門閥,而是拍她馬屁,概因在顏夫人看來,武崇訓的品性氣度由她一手塑造,往後成就如何,也不能記在武三思名下。
果然,顏夫人聽他說完,眉頭便松弛了些,甚至有些期待的望着簾外。
武三思偏頭吩咐梁王妃。
“去請李四娘進來吧,看夫人瞧不瞧的上?”
梁王妃領命走到廊下。
滿院梧桐樹影,靜悄悄的,閑人都清出去了,只李顯夫婦和瑟瑟肅容站着,李顯滿頭熱汗,身子微微發顫。
見她招手,瑟瑟忙提裙上前,梁王妃卻猶豫了,折身背對中堂努嘴。
“裏頭那位,一日為師,終身是母,你可不要把她當做女史的阿娘,要當是郡王的阿娘。”
瑟瑟恍然大悟,感激地望王妃一眼。
難怪傳旨這麽要緊的大事,宮使來都來了,裏頭卻半天沒個動靜,合着還在掂量她的輕重,聽梁王妃的言下之意,倘若這位顏夫人不滿意,賜婚的聖旨竟是可以駁回的。
她不敢大意,低低嗯了聲。
梁王妃将她和李顯夫婦一道引進屋內,顏夫人先向李顯夫婦行禮,韋氏忙上前攙扶起來,彼此坐下,因顏夫人是四品的女官,瑟瑟尚是白身,遂擡手加眉,欲鄭重行跪拜之禮。
武崇訓忙走到身旁拉住她,輕聲道。
“表妹不必多禮,夫人是我的授業恩師,你就跟着我叫一聲師傅吧。”
但瑟瑟不肯,低頭恭敬道,“往後如何稱呼夫人,看我的造化,但今日這禮必是要行的。”
顏夫人嗳了聲,詫異問,“這話怎講啊?”
瑟瑟仰面向上望去,為防春日柳絮入屋,月洞窗下挂了一幅八達暈的卷簾,那人從簾幕投下的陰影裏探頭出來,人清瘦,也不年輕了,額頭隐隐細紋,面皮幹癟,可是精神矍铄,眼眸深如寒潭,正手撐膝蓋向前趨身,拇指上的綠玉扳指深深扣進深緋團花绫子裏,滿身朗朗風儀,盡是文臣以筆殺伐的自矜。
“我身為女子,自然更仰慕女子之威儀……”
瑟瑟說着,先欠身向武三思及武崇訓致歉,再續道,“……遠勝朝堂上的須眉男子。”
這話一出,不光梁王妃愣住了,連笑吟吟的武三思也踏了個空。
顏夫人冷眼瞧着瑟瑟,目光如刀,似耐着性子一點點刮出她的底細。
武崇訓更是直發懵,他才與瑟瑟定了終身,瞧她自然千好萬好,可她這話卻叫他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誠然她并沒拜錯碼頭,顏夫人在女皇心裏的地位,比狄仁傑、魏元忠、韋安石或許不如,卻定然勝過武三思甚至武承嗣,如若不然,武三思也不用在她面前唯唯諾諾,甚至隐約借兒子攀扯關系。
但這些朝堂密辛,新從州府提拔上來的京外官員尚且鬧不明白,非得重臣循循善誘,才得一窺門徑,瑟瑟又從何得知?即便有李仙蕙從中穿插引薦,以她的性格教養,也絕不會對顏夫人說出這麽一番近似于投入門下的剖白。
顏夫人倒是意外驚喜,哼笑了聲,眼波徐徐流轉。
“可惜,可惜,當初留下的不是你。”
瑟瑟搖頭,“不可惜,人還是要多經歷幾番起落,才知道如何往上走。”
這話更是突兀,卻比方才那句更合顏夫人的性子,瑟瑟言語中的篤定,甚至引得她想起了當初驟然喪夫的迷茫絕望。
那時銀朱将将滿月,她膝下無子,司馬族中叔伯便逼她收養侄兒,實則眼饞她夫君名下産業。月子中孤身周旋已經吃力,誰知又冒出個酒家女,懷抱嬰孩找上門來,自稱是她夫君的外室……
人到中年回望過去,總是啼笑皆非,當時以為刻骨銘心的痛苦,原來只要走過去了,再回想竟似與己毫不相幹。
她盯着瑟瑟再再端詳,感慨道,“年輕人,向上哪有盡頭處……”
“有!”
瑟瑟大膽打斷了這位重權在握的女官。
顏夫人愕然,沉默片刻,不再與晚輩理論計較,卻撇下她,叫請廬陵王并王妃入內,一面起身捋捋衣擺,從袖中掏出黃綢卷軸向上一捧,一概人等頓時嘩啦啦全跪了下去。
自來帝王诏書,一字一頓皆入史載,可稱褒貶,所以下筆極之謹慎,用典古雅,成文難免予人佶屈聱牙之感。
瑟瑟聽了開頭,便雲裏霧裏不知何意,繼續下去更是溝溝坎坎全然未解,索性轉目注視武三思,就見他先是一喜,繼而眼珠頻轉,興奮地攥緊拳頭,仿佛要立刻跳出門外幹一番事業……
這就怪了。
瑟瑟暗自琢磨,女皇的心意在武承嗣和李顯之間搖擺多時,按照李仙蕙的說法,全靠府監和顏夫人合力,才終于把天平扳過來。
可為什麽,武三思對這個結果,既不驚訝,又不憤恨呢?
顏夫人還在喋喋不休,吉祥話飛流直下,祝禱帝國的穩固和繁榮,李顯伏在地上淚流滿面,韋氏亦是低聲啜泣。武崇訓看着顏夫人的嘴唇,字字句句聽而不聞,不解其意,整個人如堕雲端,全然糊塗了。
及至诏書收尾,衆人山呼萬歲三遍,然後李顯躬身上前接旨。
武三思一馬當先,恭恭敬敬地喊了聲。
“太子殿下!”
李顯整個人呆若木雞,看着低垂在前面的兩排黑腦袋,不知該如何反應,幸虧有韋氏穩穩掌住他臂膀坐下,含笑向諸人致意。
“梁王不必多禮,從今往後,咱們兩家便是打不斷的姻親,從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互通有無,同氣連枝啊!”
她再款款看向顏夫人,笑容舒展而篤定。
“夫人請坐吧,夫人既是我家女婿的恩師,又還沒行冊封禮,在家背着言官們,偶然與爺娘平起平坐,也不算僭越啦。”
顏夫人并不謙讓,依言在李顯下首坐了,倚着扶手環伺各人。
“三郎,”LK小說獨家整理
她破例當着旁人面親昵地喚他行次。
“立儲如斯大事,今日終于落定,舉國該當同慶,可聖人百忙之中竟沒忘了給你賜婚,這般榮耀,你還不謝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