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他心裏舒坦了, 咬了餌的魚不妨放它多游一陣,那自以為逃出生天的歡悅靈動,關在缸裏斷然賞玩不到。想到兩人也算有過肌膚之親, 不用像平日那樣刻意保持距離,他重往她身前近了近。
“想要什麽就說出來,甭管算不算數。”
瑟瑟咬唇, 猶豫地觑他一眼,小兔子樣的驚惶,他滿以為她說不出口。
“我, 我喜歡,枕園。”
她說着,俏皮地伸手比劃了個小小的圓環。
“喜歡觀止湖, 也喜歡留堤……我想住在這兒。”
她怯生生的, 一雙貓兒眼亮晶晶,圓溜溜,既是試探,又帶着一絲期待,生怕他聽不懂, 尤其四目相對時,分明渴盼已久。
武崇訓愛不釋手,重重喘着氣, 把她雙手捧起來湊到唇邊。
細白手指上套着個雙梅花的金圈米珠戒指,是她從房州帶來,初見那日就戴着的,比後來司馬銀朱給她打扮得要素淨簡樸許多。
“表妹是神都頂頂漂亮的姑娘, 又聰慧,又伶俐, 又有膽色,樣樣都好,所以表妹要什麽,只要說出來,自然有人——有我,替表妹奔走。”
他鄭重其事,一字一頓地,把上元夜的承諾換了大白話再說一遍,這回瑟瑟終于完全地聽懂了,她有些驚訝,甚至難以置信。
“表哥,我不過是個鄉下姑娘,胸無點墨,你……”
她抽出手在衣裙上翻覆蹭了蹭,雖然并沒觸碰到他火熱的唇舌,卻仿佛已經沾染了他呵出的水汽。
武崇訓眼底的笑意濃得漾出來,傲然擡高下巴。
“別老是妄自菲薄,說這些喪氣話,在我眼裏,你和楊家、武家女無異,比顏夫人親自教導出來的還強些,非往根子裏計較,不過是吃了出身的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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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裏他想到自身,蹙眉隐隐抱怨。
“實則身在宗室,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這些事你阿耶早早經歷過,比我和大哥更刻骨銘心,不過大概是不願向兒女提起。”
瑟瑟回過眼眸,怔忪了片刻。
好好地花前月下,你侬我侬,他為何忽地提起阿耶的頹唐喪氣,倒讓她噗噗蘇蘇的少女心事靜下來了。這是她心底最深刻的創痛,有時她想,是該跟旁人說說,便可徹底忘卻,話到嘴邊卻又覺得武崇訓尚不配與聞。
“我阿耶說,如果能重來一回,他情願投生在州郡望族之家。”
她苦笑,“表哥,如果能選擇,你願意姓武嗎?”
漫無邊際的疑問,只因是她問,他才認真地想了好久。
“事在人為,一個人倘若連自己的本心都不能堅持,何談家國天下?”
原來他是這種人。
瑟瑟有點失望,自來神都她已見識了三個青年才俊。
宋之問四面出擊,只求一座穩固靠山,武延基吊兒郎當,有股冒着傻氣的單純,而武崇訓……他身上那種她努力忽略的焦甜味又浮起來了。
她疑心武崇訓是拿她當件戰利品,與武延基一較高下,不然為什麽老是繃着一股勁兒,在她眼前賣弄?
“不說這些不相幹的事了。”
看到瑟瑟失落的神情,武崇訓忙揚起聲調給她鼓勁兒。
瑟瑟是前朝遺脈,在聖人面前抵得半個罪臣之女,而他絕不會與武延基同室操戈,所以她不必擔心婚後重複李顯和韋氏的命運。他們的人生會很簡單,體會不到贏至終局的樂趣,但也不用周旋于繁雜的權勢陷阱,日夜擔驚受怕。
“人家待你好,你要知道推拒,譬如我大哥,兄弟姐妹一處玩耍原沒什麽,就怕人家往歪裏想。”
以神都标準,瑟瑟的教養确實略嫌不夠,但不要緊,他有的是時間,而且原來教導年輕的女孩子樂趣無窮,像張白紙任他作畫,好壞敝帚自珍。
“表哥說的是。”
瑟瑟一股腦全應下來,知錯就改的态度。
兩人說開了話,彼此如釋重負,好像在長輩面前過了明路的小情侶,依依不舍對望一眼,各自守禮地後退半步。
“南陽郡王那兒,請表哥處置罷。”
瑟瑟撫撫發燙的面龐,笑着托付。
武崇訓立刻道好,不清不楚攀扯着不成體統,尤其武延基最重感情,倘若真傷了他的心,往後大伯子與小弟媳一輩子的親眷,還見不見面?
和風輕盈,諸事順利,武崇訓的心神溜達到陽光下。
對面就是瑟瑟的卧房,開間極大,因他阿娘喜歡空間通透,枕園的屋舍尺度雖然小,但窗子都是頂天立地,幾與戶外融為一體,小徑與廊庑延綿不絕,廊下連排大紅抱柱,檐角緩緩伸出去壓住芭蕉樹。
已是三月初了,杏蕊折了幾枝新柳編成花冠,點綴上雪白的梨花,幾個新丫頭聚在階下,有提桶的,有把瓢的,忽地彎腰掬水嬉笑,鬧得一片水響。
他裝作無意地問,“大哥給你的二十四個侍女,有喜歡的嗎?”
瑟瑟凝眸想了一回,遺憾地搖搖頭。
“都不好,太會奉承人了,也怪沒意思的,倒不如女史時時提點我。”
武崇訓付之一笑。
“你們在客中,不便管教侍女,倒不如先送回去,往後再挑好的用。”
她們拿她當未來主母,自然曲盡逢迎之能事,恐怕還做着由婢而妾的美夢,倘若瑟瑟精明殺伐,早敲打了,卻容忍至今,可見她見事雖明白,處事卻不願與人為難,本質是很純正的。
現如今他的安排,瑟瑟無不響應,聽他這樣說,也垂眸細想了想,便點頭答應,模樣乖巧極了,所以武崇訓立刻洗刷起自己的清白來。
“那日當着女史的面兒,你說我也就罷了……”
瑟瑟眼風一溜,就被他拿住了。
他笑的春風得意,問,“你這又是什麽意思?”
瑟瑟一副只向張峨眉抱歉的口氣。
“我知道眉娘是正經人,擡出她來,表哥就有顧慮……”
說着含羞咬了咬唇。
“再說了,她的遠山黛畫得最好,閨名剛巧是個‘眉’字,單單看在那一箱青雀頭的面兒上,就算吃了悶虧,也不會跟表哥計較啊。”
“好個狡詐的東西!”
武崇訓又好氣又好笑,不必追問她從何處知道青雀頭,反正都是不相幹的人和事,但他喜歡她明目張膽地吃飛醋,也喜歡她彎彎盤盤的小心思。
就此放手又舍不得,可是再親近又于禮不合,他紮着兩只手,當務之急還是解釋前塵。
“青雀頭雖好,實則蘇記貨色陳舊,色澤發灰,眉娘的發色較常人淺淡,所以合用。你的眉毛又黑又濃,何必羨慕人家?”
瑟瑟驕傲地抻了抻脖子,像只天鵝在晨光中舒展身姿。
“原來表哥眼神兒挺好的,我還以為你看不出。”
他瞪着她,想再發作兩句,餘光瞧見丹桂沿着岸邊飛奔而來,必是受了司馬銀朱指派要盯梢,他便慶幸要緊話都說完了,打斷也沒要緊,又有點遺憾,畢竟守着她,扯點兒搭七搭八的閑篇也有意思。
“午飯擺在你二姐那兒麽?還是陪表嬸一道吃?”
話音才落,丹桂咚地推門進來。
“郡王,四娘……”
她從二門外一路跑回來,猛停下,倒氣兒直從肺腑往上抽。
瑟瑟問怎麽了,丹桂揉着肚子哎喲,什麽也說不出來,兩人正在納悶,又聽咣當一聲,朝辭撞進來,長腿掃翻花幾,青瓷香爐滾到牆根。
“郡王,外頭傳旨呢!快去!”
哎呀——兩人異口同聲叫出來。
武崇訓沒立刻就走,反看向瑟瑟,眼底有隐隐期待,又有前途未蔔的慌亂,瑟瑟卻是立刻明白過來。
“定然是好事!”
她推他的胳膊,咬牙喘氣,仿佛用了好大的勁兒,可武崇訓還嫌軟綿綿的,想她加幾分力氣。
這時丹桂終于擡頭說出完整的。
“四娘,您也去!”
瑟瑟有片刻愣怔,方才的心慌,聽到這句反倒安定下來。
武崇訓心裏也有個預料,不過當着衆人不願明言,時局如火,他很想伸手替她捋一捋鬓發,印一印額頭的熱汗,可是到底忍住了,只笑着叮咛。
“瑟瑟,記着我的話。”
極親近的外男才能稱呼女子閨名,尤其在仆婢面前。
朝辭和丹桂詫然對望,心想他倆幾時私定了終身?
瑟瑟心裏也震蕩,自來家裏叫她裹兒,正經大名反不提,往後卻不同了,她仿佛重生成了另一個人物。
一道道催促的語聲次第響起,杏蕊和蓮實并肩堵住曲廊,長史也帶着幾個高階內侍在岸邊恭候。
丹桂攙扶她走出枕園的門檻,到臺階前,才遞到司馬銀朱手上。
“四娘,要反悔還來得及。”
司馬銀朱面色肅然地提醒她。
“郡王何其無辜?糊裏糊塗替李家做了擔保,如今大事已定,你既然無心嫁他,只需拖延婚期至聖人百年之後,那時兩家各有打算,各走前路,不必一時趁他心意,往後和離傷筋動骨。”
瑟瑟沒應,踏高兩步回身四望。
臺階下擠滿了喜氣洋洋的人,有些仆婦哭天抹淚,已經跪下了,武崇訓站着等她上轎,忽聽枕園西邊傳來一浪高過一浪雀躍的歡呼聲,便覺奇怪,那頭乃是梁王府下人居住,向來安靜。
長史滿臉的得意壓都壓不住,盡力忍着笑,垂手向武崇訓禀告。
“宮使還沒出大內,消息就傳開了,外頭街上等賞的百姓不少,家下衆人也是感恩涕零,才奴婢已命人預備了銅錢,請郡王快動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