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夜裏武崇訓悠悠醒覺,口幹舌燥,只想要一碗冷茶吃,誰知喊了兩三聲沒人進來,他才想起流蘇說,張峨眉煩她去做一扇兩面可觀的繡屏,這幾日要住在望潮樓。至于豆蔻,原說枕園添了宮女、嬷嬷,不差人手,偏昨日瑟瑟又當面兒問他能不能多留幾日,便在那邊了。
武崇訓只得摸黑披衣裳起來,足衣卻不知脫在哪,光腳踩在地下愣了愣,竟不冷,才翻找火燭,就聽背後有人快步進來。
“公子,放着我來。”
一面說,一面放下油燈,接了茶壺過去。
武崇訓咦了聲,“你怎麽在這兒?”
朝辭分給他一杯,自家也渴,因沒旁人在,索性拿茶壺直接往嘴裏灌。
“你醉成那樣,我原說替你擋幾盅,李四娘嘴上不許,私底下卻囑咐我,怕你吃醉了,回來清鍋冷竈沒人照應,叫我先支應房裏一聲,地龍燒起來,酸甜果子湯備好。真瞧不出,她生的那樣,倒是個溫柔細心的姑娘。”
武崇訓吃着茶,心裏一根細絲牽動,讷讷地面上發燒。
朝辭早疑心他這一向故作正經得有些古怪,因笑道。
“誰知我走時你還周周正正的,再去已叫人占了便宜。公子,到底是誰膽子那麽大,爪子那般尖利?昨兒接你時沒瞧見,回來放倒了細看,我的個乖乖!撓出兩道長長的血痕呢!”
“別胡說!”
武崇訓緊緊抓住衣襟,生怕他要掀開來看,正色道。
“哪有什麽別人撓的,是我喝多了燥熱,自己抓了兩把。”
朝辭在他臉上來回瞄了兩遍,心道原來冰山也有化雪的時候,可見是人都逃不過那一遭,不過他面皮薄,揭破了定然要惱,便也不追問,鬼祟地笑了兩聲,便轉出去在外間睡了。
屋裏靜悄悄的,只有更漏不時叮當一聲兒。
Advertisement
武崇訓被他說的心神恍惚,手裏帕子攥得緊緊的,愈發滾燙。
一時想起下午趕去枕園,推門就見瑟瑟提起裙子,跟在武延基屁股後頭瘋跑瘋笑,攆着那些個野鴨子、大白鵝,上蹿下跳的高興勁兒,便生氣不已。一時又想起她冰涼的指尖劃過心口,刷拉一下又痛又爽快,像小鷹的抓撓,帶着甜絲絲認主的滋味兒。
他情思纏綿,翻來倒去睡不着,忽聽窗外有人捂着嘴笑。
“武家兒郎膽小——”
武崇訓心頭一陣狂喜,忙整衣推門,果然正是瑟瑟,一改往常矜持柔婉,叉腰昂首挺胸,腳踏着個八面繡花帶絡子的蹴鞠球,得意地像只翹尾巴鴨子。
看她那神氣活現的小模樣,武崇訓心裏愈發雞崽子蹦掙似的抓撓,一再問,“誰膽小?有本事你過來讓我抱抱,便知是誰要跑?”一面張開雙臂等她,瑟瑟急的退步一躲,咣當被門檻絆倒,直直跌進他懷裏。
武崇訓抱了個空,轟地醒過來,才知做夢,因此患得患失,一夜無眠,竟就到了天明。他向來上進自律,從來沒有賴床晚起過,因怕被丫鬟笑話,雖然困倦不已,還是掙紮着出來,在院中轉了兩轉,忽地定睛一看,竟是豆蔻領着幾個丫頭掃院子。
武崇訓愣了一下,叫過來問。
“李四娘不是留你用麽?怎麽回來了?”
豆蔻老老實實地嗯了聲。
“原本表姑娘是說要留下奴婢,因宮裏那幾個規矩重,動辄不叫這樣那樣,她不耐煩。不過今兒早上,南陽郡王送來二十四個丫頭,嘴甜得抹了蜜似的,三言兩語,哄得廬陵王妃合不攏嘴,便做主把奴婢放回來了。”
武崇訓聽了直皺眉。
好家夥!
他賣盡人情,才從顏夫人手裏要出四個大宮女,女史且把瑟瑟教管得抱怨連聲,轉頭大哥就送來二十四個,這不是成心與她打擂臺?
“瑟瑟怎麽說,可有話要你轉告?”
豆蔻茫然,瑟瑟是誰,李家四娘麽?可是連她都不知道四娘的閨名,公子又從何得知?
武崇訓還問,“诶——說話呀?”
一時醒轉,愈發臊了,臉上紅熱難當,轉頭對着杏花樹上蜂蝶嗡嗡,只做不在意地轉了聲口。
“李四娘怎麽說?”
“表姑娘還不知道呢,奴婢走時她還沒起來,聽丹桂說夜裏嚷了兩聲,睡得不安穩,才女史聽見,把她們幾個又訓了一頓,還說要熬安神湯。”
武崇訓一聽更着急了,“昨兒晚上不是你伺候着?”
“早不是了。”
豆蔻搖頭,也有點失落。
“原本是奴婢睡表姑娘外頭床上,偏她們要來,人那麽多,重新派屋子,女史就說,十五了,不能像小孩兒要人陪着睡,叫撤了那張床,只讓丹桂和杏蕊睡外間兒。昨兒表姑娘還和奴婢叨叨,說怕黑,晚上醒了睡不着。”
“那怎麽行?”武崇訓心疼。
“昨日奴婢陪表姑娘出門,說起這事兒,南陽郡王也說,這都是顏夫人教養女郎的規矩,才養出女史和縣主那樣鐵骨铮铮,可表姑娘秉性柔婉,好比春日才抽出來的花骨朵兒,哪能經得起風霜催逼?”
武崇訓心道大哥書沒讀二斤,說話怎麽這麽肉麻?
他滿腹牢騷不好出口,只得牽挂地望了望通向枕園的留堤。
昨日去時步履匆匆,沒留意早櫻枝頭積攢了多少花苞,回來醉的颠三倒四,更不知曉,要說再尋個借口過去瞧瞧,倒像是有意和大哥争搶。
思來想去,他謹慎地叫了聲朝辭。
“你去……去魏王府,就說我得了一盞稀罕的月亮燈,請大哥來賞玩。”
朝辭原比着手聽他問話,已是笑的肚內發顫,再到這句,擡頭正色提醒。
“公子,豆蔻都回來了,您要不知道南陽郡王就在枕園,不成笑話兒了?”
他笑得奸滑可恨,添上兩撇胡子活脫脫是個山羊精。
豆蔻不明白,直愣愣道。
“是啊,南陽郡王但凡去了枕園,一時半刻定然走不了,方才廬陵王妃說做了一甕酒糟的鴨舌,用的極辣的酒,過口香濃,請他等等一道吃早飯呢。”
——連早飯也要蹭着吃!
武崇訓越聽越坐不住,板着臉打發了豆蔻,進屋換短打,叫上朝辭,仿佛要練長拳般走出笠園,就站在留堤起頭處,老大一棵桃花樹底下。
往那頭遙望,枕園裏人聲寂寂,幾個鶴窩在水邊,果然都沒睡醒的樣兒。
離了人,朝辭說話更直接。
“公子心悅表姑娘,原無不可,就是您上回勸南陽郡王那話,聖人要的是武李聯姻,并沒指派誰配誰,可是傷了兄弟和氣就不好。”
他把手揣在袖子裏嘟囔。
“奴婢可聽說了,南陽郡王叫城外莊子送大雁呢,十幾二十對送來,只挑肥壯、毛色鮮亮的養在後頭菜園。”
男女議婚需以大雁請期,武延基此舉即是預備提親了,雖然魏王不肯在立儲前向聖人開口請婚,但武延基向來任性妄為,直接行事也不奇怪,而且照他從前為女郎出手的派頭,既然有大雁,那什麽首飾啦,绫羅啦,胭脂畫粉啦,要麽已經送進枕園,要麽正在趕制。
朝辭說出來,本意是勸說武崇訓再再考慮,別為了紅顏,傷了兄弟,沒想到他聽了竟絲毫不為所動,反而輕笑了聲,一手搭在樹幹上,眼望長空,大有勝券在握的味道。
“大哥見一個愛一個,哪個有下文啦?前幾年也說二娘好,知道她喜歡木作的玩意兒,城裏城外,淘換了多少?我阿耶還擔心,大哥身份貴重,二娘配不上他,結果不用人勸,忽地打的烏眼雞似的,見了面吹胡子瞪眼。”
朝辭提醒,“可是眼下他正在興頭上。”
“那都不妨……”
武崇訓擺擺手,唇角笑意加深。
“我是真心,他是趁興,孰輕孰重,大哥分得清,我請他讓一讓我,他應當沒話說。倒是表嬸一心招攬貴婿,明日頒了旨,熱乎乎新鮮出爐的太孫,她恐怕丢不開手。”
“那表姑娘自己呢?”
朝辭斟酌着試探,“萬一她就想當太孫妃,怎麽辦?”
武崇訓怔了怔,忽然意識到這風險未嘗沒有,但很快用力甩掉了念頭,“我瞧她不是那樣淺薄的人。”
頓一頓,言之鑿鑿地強調。
“她是聰明人,聰明人難道不懂權勢之虛無缥缈,毫無意義?想盡辦法争了來,最後只剩麻煩落在手裏,倒不如尋些真正喜歡的。”
朝辭直傻了眼。
武崇訓身在宗室,又與武延基親近,距離皇位一步之遙,生下來就是該做攝政王的材料,可他的性情卻與旁人截然兩樣,自負清高,不屑于玩弄權術,不僅自己不肯下場,更視沉迷其中的張易之、武三思等為愚蠢。
朝辭還聽懂了武崇訓的另一層意思:瑟瑟頭腦之靈敏,品性之高潔,正與他本人一般。
這個評價出自他之口,真可謂是高之又高。
“公子,您當初與郎主争辯,可是信誓旦旦說表姑娘想做皇後的。”
武崇訓原本興致勃勃,被他一打岔,頓時氣得把袖子一甩。
“總之她是肯的!”
他一臉想當然,朝辭心道這是油鹽不進了,便癟了癟嘴,“那公子,您那盞月亮燈,就是給表姑娘做的吧?”
“那個你別管。”
武崇訓護短似的截住了,正色吩咐道,“你,尋個由頭去枕園轉轉,她必然有話叫你傳給我。”
“——啊?”
朝辭簡直被他弄得哭笑不得,眼前這害了相思病還懵然不覺的呆瓜,真的是那外人都以為沉穩明銳的高陽郡王嗎?
可武崇訓絕不是開玩笑,一面說一面推他。
“快去,瞧瞧她氣色如何,酒醒了麽,昨夜吐了麽?女孩子醉酒不是小事,腸胃難受,要請大夫吃藥的。最好……最好……請她來一趟笠園。”
“公子啊!”
這下朝辭聽不下去了,後退着的腳步大力頓住。
“豆蔻去,奴婢去,哪怕王爺去,王妃去,都不如您自家去啊!”
武崇訓整個人怔住了,顯然從沒想過還可以這樣。
“人家南陽郡王,天天上門坐着,表姑娘睜眼就看見他,吵也好,打也好,一處吃一處玩,那才叫親近吶。您老穩坐釣魚臺,等人送上門,那怎麽行?”
朝辭憋着壞笑,“您這誠意,差的還不老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