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想昔年,漢高祖之呂後也曾專權,雖未登基,但呂家滿門王侯,侄兒呂臺為呂王、呂産為梁王、呂祿為趙王,侄孫、外孫十餘人皆為将軍,盡掌長安南北二軍,其情形正與今日武家別無二致……可是一朝呂後病死,劉氏諸王群起而殺諸呂,全族男女無分少長,皆斬之。”
司馬銀朱點頭,徐徐說出李仙蕙不敢直言的話。
“聖人英武果決不亞于太宗,從來不信什麽萬歲千歲的阿谀之詞,人不過是人罷了,食五谷雜糧,便要生老病死,多少聖君天子連七十歲還望不到,哪有真龍庇佑了?聖人已是七十有五,常說這幾年是上天恩賜,白賺出來的。你瞧她愈發熱衷山水,耐不住京城長久無聊,便是因為死之将至。”
李仙蕙一驚,“太醫……”
“眼下無事。”
司馬銀朱擺擺手,依舊是一副淡然神情。
“不過聖人就是聖人,想的永遠是五年,甚至五十年後。所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倘若她是那等‘我死之後不論洪水滔天’的人物,又哪能贏得上官才人并我阿娘的傾心侍奉呢?其實聖人早已有心還政李家,卻怕多年嫌隙積累,她一閉眼,李家便要狠狠清算武家。”
頓一頓,她強調,“不止聖人,上官也怕,我阿娘也怕。”
“怎麽會?”
李仙蕙忙不疊擔保。
“這些年神都腥風血雨,李家蒙受不白之冤,确也深重,譬如皇嗣,便難免為劉、窦二女之慘死懷有怨怼之心,繼位後興許真的要報複。但我阿耶不同,遠在州府聽來凄涼,實則妻兒盡得保全,已是感恩不盡,而且受足十四年驚吓,什麽雄心壯志都沒了,能活着回京已經阿彌陀佛,哪還有力氣與人拼老命?便是我阿娘也想穿了,爵位高低不要緊,只要全家人守在一處,富貴榮華日子過着,還有什麽不足?”
明裏閑話家常,暗裏卻是以退為進,狠狠紮了皇嗣李旦一刀,這種迂回而大膽的試探,根本不是李仙蕙素日行事的風格。
司馬銀朱不由感慨,到底還是聖人手段老辣,早在李顯進京前便放出‘還政李唐’的風聲,這一向又允李仙蕙住在這裏,給足時間讓他們全家衡量得失,商量對策,這才敢抓住她方才抛出的魚餌。
——人哪,還是要經歷練才有膽色。
“還提皇嗣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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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銀朱抿唇笑了笑,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李仙蕙惴惴然不敢接口。
司馬銀朱哼笑了聲,目光悠悠轉到她臉上,“府監一早已經說服聖人,改立廬陵王,這才召他回神都……”
“——啊,”
李仙蕙頓時手足冰涼。
要論這步棋,當真走的險,正如上回宋之問向韋氏分析的,李武兩家都有不止一個繼位的人選,因而所謂‘還政李家’,乍聽之下,于李顯上上大吉,細想,卻是左右懸心,因這消息,既可能是張易之抛出的魚餌,也可能是武家、皇嗣,乃至聖人在故意試探。
如今真坐實了,她又感到茫然無端,心海裏一浪浪的波濤翻滾,若非身邊坐的是自幼相熟的司馬銀朱,簡直激動地就要厥過去了。
司馬銀朱倒是很平靜,順手從案頭抹來一把青玉石頂簪刮頭皮。
“定下來的事兒,生生拖到如今,概因聖人憂慮武家兒郎的下場。所以方才我問你那話,也不是白問。”
她仔細留意着李仙蕙的神色,語聲愈緩,循循誘導。
“聖人在權力高處騰挪了半輩子,為李家生育了四個兒子兩個女兒,手上沾滿李家三代血債累累,恩怨交織,斬不斷的情仇,最後卻還能受用李家百代的供奉。這種荒謬情形,如在聖人奪位登基前,誰想得到?誰信她老人家做得到?可是你跟我,都将親眼看着她被挪入李家宗廟,與高宗合葬……”
司馬銀朱越說越感慨振奮,甚至帶了一絲崇拜。
“所以她認定了,這世上最穩固的,還得是姻親血脈。府監提出再來一輪武李聯姻,聖人很是贊同。可是硬把你塞給武延基或是武崇訓,聖人也舍不得。再者,連他們兩個你都瞧不上,剩下那幾個不是更委屈你?”
司馬銀朱臉上挂着體恤的笑,可是李仙蕙卻感到後背心陣陣發涼。
她知道,女皇的意志已經被司馬銀朱打了個溫和的折扣,觐見至今,李武兩家還沒有請旨賜婚,便是陽奉陰違,觸怒了聖意。
世間至強悍之人主,譬如秦皇漢武,最享受的不是萬萬人山呼萬歲,而是所思所想,一舉一動,皆有人着意揣摩,先行一步,聖人亦是如此。
顏夫人的教導言猶在耳,司馬銀朱的引導昭然若揭。
李仙蕙連連眨眼,斟酌着道。
“倘若是我阿耶繼位,旁的我不敢打包票,夫人和姐姐定在三品以上。”
司馬銀朱沒說話,抹開袖子露出個金絞絲的活扣镯,把那扣子掰開合上,碰的咔咔作響。
李仙蕙原本打齊了滿篇的腹稿才敢開口許諾,不想她卻是這副态度,不由擔心起來,細想一回,跌足懊惱,急着糾正道。
“我明白了,新君登基,六局二十四司現聽用的這些女官便得回歸正位,照舊只掌管衣裳、器樂、柴薪等等瑣事,再不可參與朝政……”
“我雖有六品,身籍在宮闱局,已該外放。阿娘并手下尚宮都是寡婦,侍奉女帝文書奏章無可厚非,換男人如何使得?未免瓜田李下,只能自請離去。”
李仙蕙恍然大悟,“照你這麽說來……”
“至于上官才人,最最尴尬,當初聖人給她內命婦的體面,乃是體諒她沒籍入宮,若說發回原籍,她全族被屠,已是無籍可入,若說定一門親事歸入夫家,她又不肯,獨身婦人沒法晉封,才走了妃嫔的路子。可往後怎麽辦?難道背着宮眷的名頭,要陪新君睡覺嗎?”
提起武承嗣之年邁猥瑣,李顯之平庸畏縮,縱然是當着李仙蕙的面兒,司馬銀朱也大大地替上官抱不平,憤憤然呸了聲。
“想起來我就來氣!”
話到這裏,李仙蕙原該替李顯承諾絕不打上官的主意,但這太令人尴尬,只得嘿嘿笑了兩聲,便僵持住了。
倒是司馬銀朱喚了聲二娘子,徐徐捋了捋因果。
“不過你別會錯了意,牢騷話都是我和我阿娘說的,上官才人你知道,絕不會提武家半個‘不’字。”
李仙蕙心頭一凜,司馬銀朱向來有話直說,所以這句備求周全的補丁,只能來自顏夫人。
一直以來,上官才人因與太平公主關系太親近,雖得聖眷隆重,卻處處規行矩步,謹慎小心,不肯結黨。而顏夫人的作風截然兩樣,從不顧慮前朝後宮之物議沸騰,只管結交朋友。
六局二十四司被她一手掌握不算,貼身服侍聖人的內侍省,乃至遠一層的秘書省,主事宦官無不由顏夫人提拔,其中緊俏位置,甚至直接從她家鄉招攬。
可想而知,聖人平日的只言片語,乃至張易之侍駕時的殷勤笑臉,全在她掌握之中。而诏書最終成文如何,顏夫人或難窺全貌,但那最最要緊的尚未落筆之字,她卻能從張易之口裏讨到真章,并且大膽傳遞出來。
“方才是我思慮不周!”
李仙蕙拔高了調門兒,被司馬銀朱擡手往下壓,才如夢初醒般地放輕。
“女人瀾袍高靴,前朝做官,律法上沒留口子。可是事在人為,連聖人也是從石頭縫子裏蹦出來做了女帝,難道女官上朝就不成嗎?”
她頓一頓補充,“不過,還要和我阿娘并妹妹商量。”
只提韋氏乃至瑟瑟,也是掀了李家的底牌,在司馬銀朱聽來,相比出了名懦弱無能怕老婆的李顯,當然更願意侍奉彼此信任的李仙蕙。
兩人不約而同立即提手并齊在眉前,鄭重其事定約。
“如此,我和我阿娘的前途就都托付給縣主了。”
李仙蕙道好,豐潤的側臉喜氣洋洋,盤算着明日向阿娘和妹妹們報喜,松弛地往下出溜進被窩。
司馬銀朱剔了燭火,倚着床圍有意無意問,“方才你說誰一唱一和?”
“瑟瑟跟武延基啊!”
李仙蕙仰面在榻上,提起來就滿臉笑意。
“一回來,就放話說要灌倒武崇訓,可憐他不懂酒桌上的規矩,心又實,來一杯吃一杯,不像瑟瑟大半都倒了,武延基也是個虛架子。”
司馬銀朱倒不心疼武崇訓醉酒,嗯了聲。
李仙蕙是聰明人,會過意便覺荒唐,失笑道,“你想到哪去了?他們倆就是起哄胡鬧,要非從武家挑一個,瑟瑟定然鐘意武延基。”
司馬銀朱有些意外。
“就因為他是長子嫡孫?可是武崇訓的才情、文章名動神都,樣貌也好,要不是宗室出身,早被府監招攬去伺候聖人了,人品性情更是一等一,放着這麽個大才子不理,倒揀那草包?”
誰知李仙蕙的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
“非也,非也……”
司馬銀朱越發好奇了。
“那你倒說說看,是為什麽?”
“單比人物當然是武崇訓好,可瑟瑟心高氣傲,憋着一股火回來的,就喜歡被人捧着,哈巴狗似的巴結她。武崇訓那人你知道呀,眼裏容得下誰?聖人的賬他還不肯買呢,能為了女色低聲下氣?”
李仙蕙由是下了論斷,“這倆人湊不到一塊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