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司馬銀朱拍馬返回太初宮,趕在未時再轉回來,進門就見小厮牽着一匹清矍的淺黃色大馬去馬廄。時人買馬以肥壯為美,這匹卻是肌肉遒勁,神态倨傲,仿佛生來奔馳在山間野地,根本不屑于被人間帝王騎乘。
她一時好奇,才要問,已有人迎上來奉承。
“女史別擔心,南陽郡王已送李四娘回來了,人還沒走呢,間中說買的吃的玩的太多,叫家裏再趕一輛車去接,當真是搬了幾十人的吃食回來。”
司馬銀朱聽了莞爾一笑。
那人又道,“我們公子聽說,去枕園瞧熱鬧了,女史也去瞧瞧?”
司馬銀朱一愣,“郡王還有這個閑心?”
她是宮闱局派出來,專門服侍廬陵王的女史,按例在梁王府有頂檐子坐,可是才跑馬回來,渾身熱汗淋漓,不耐煩等人擡,索性一氣兒跑回枕園去了,沒想到園門竟關着,裏頭男女笑鬧之聲翻牆而出,她咣咣叩門,拍的山響,竟半日沒人聽見。
她在外頭叉腰生氣,卻不知錯過了好大一場熱鬧。
原來後日便是正月十四,正經過年,士庶散淡三日三夜,連宵禁也作廢,夜裏人人戴面具,男扮女裝、女扮男裝,種種任性妄為之事,都可随意為之。為這慶典,早從冬至日起,洛陽府就沿着天街搭建山棚了,巨型的燈樓正對端門,足有百餘尺高。
方才武延基帶瑟瑟出去,便見許多百姓聚集在星津橋前指指點點,圍觀天街兩側聚攏的歌舞百戲藝人,粗略數數,戲場周圍五千步,手持各樣樂器、玩意兒的藝人就有一萬之巨,可想而知,待晚上演奏起來,樂聲當可傳遞至數十裏外。此外還有各州縣來獻祥瑞的龍燈、旱船、馬戲、鬥雞,各有各的攤位。
武延基跟瑟瑟聊了一路,竟是臭味相投,分外入巷,比自己夜裏睡不着琢磨的美夢還和樂,簡直喜不自勝。
因看出她也喜愛熱鬧玩耍,一時興起,壓根兒沒去糖水鋪,就在南市買了二十來對五彩鴛鴦、白鸬鹚、大頭鵝、斑尾柳莺、綠眉鴨等,通通塞在柳條編的籠子裏,一路吱吱嘎嘎帶回來。
瑟瑟雖不及公主、縣主嬌養,也是十指沒沾過春水的千金小姐,往常所見飛禽,無外乎白鶴與大雁,至于雞鴨鵝等等,只在飯桌上與卿相會,一時得了這麽些活寶貝,簡直樂翻了,坐在香車裏不安分,扒着窗子看後頭,一徑問。
“還沒到呢?還沒到呢?”
武延基暗自得意,因豆蔻坐着,只得沉穩道。
Advertisement
“表妹別急,将好今天冷,等回去了,院子裏多多潑些冷水,等水結了冰,再把它們翅膀縫上,趕着四處亂跑亂撞,上房跳湖,摔個大馬趴,才好玩呢。”
瑟瑟想一想就覺得那場面妙極,滿口誇贊他。
“表哥真是聰明!真厲害!”
武延基愈發要施展開,兩人原是面對面坐着,這車廂也大,塞四五個人沒問題,他一擡屁股就挪到瑟瑟左手邊,人沒貼着,紫色遍地錦的大袖牢牢覆蓋住她裙子的飄帶。
他裝着沒發現的樣子只管道。
“禁苑的奇珍異獸多了去了,什麽犀牛啊,白象啊,尋常人看不見,等過了上元節,我帶你去呀。”
瑟瑟往豆蔻那邊閃了閃身,綿綿喚了聲,“表哥你過去呀。”
話出了口,她面頰上還紅豔豔的,仿佛被人推拒的是她,臉上挂不住,赧然笑着往回找補。
“我知道禁苑,阿耶說外頭番邦的貢品都養在那兒,什麽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都有,還有會唱歌的貝殼呢,可是,可是……”
她遷延半晌才道,“自來只有皇帝能去呀。”
“這話不必你來問我。”
武延基神氣地一挺胸,大包大攬地揮手。
“我自然有底氣才與你許諾。我原是和阿耶說定了,等過完節,十七日就進宮請旨,借着過年并那樁好事,聖人高興,就把事情定下來。”
瑟瑟被他說紅了臉,支吾着,不知怎麽回答才好。
武延基一輩子被女人壓着,被李仙蕙和司馬銀朱欺負得沒有還手之力,這當下終于覺出幾分男兒豪氣幹雲的痛快,也是愛她嬌羞,一時熱血沖頭,竟大着膽子隔住衣袖,揉捏起她飄帶上墜的珍珠來。
“表哥……”
瑟瑟用力拽飄帶,紋絲不動,只得求助似地去望豆蔻。
武延基威嚴地瞪了豆蔻一眼,見這老實丫頭實不頂用,竟比瑟瑟還緊張,偏着身子,咬着牙,醞釀半天,終于憋出半句訓斥貴人的言辭。
“郡王仔細手疼,讓奴婢來。”
武延基只不理會,僵持片刻,怕她向武崇訓告狀,只得坐回對面去。
“可恨阿耶沒松口……”
“哦,”
瑟瑟看他一眼,話裏有些遲疑,“想來,魏王是嫌我阿耶爵位太低吧?”
武延基怔了下,事實當然就是如此。
武承嗣原話是說,李旦至今占着‘皇嗣’的名頭,他非要娶李家女,不如娶李旦家女兒,武延基當然堅決不肯,這便杠上了。瞧瑟瑟青蔥年少,卻受家世拖累,滿面羞怯委屈,他愈覺當仁不讓,要照看她,便忙着搖手否認。
“不不不,你別多想,阿耶絕無此意,只是過了年,梁王府就要辦喜事了,你住在枕園,沾些喜氣兒也好。其實阿耶就是怕你年紀小,想等二年。”
說完了他複一笑。
“我又不是那等痨病漢子等不得,今年定下了,明年……”
“表哥快別說了!”
瑟瑟垂着頭,兩手把那飄帶繞在指尖,“我今兒什麽也沒聽見。”
“嘿……”
武延基覺得她逞強的小模樣兒十分動人,不由再感慨一回人比人氣死人。
都是韋氏生的,怎麽偏就是兇巴巴的李仙蕙留在宮裏養呢?要是換了瑟瑟,武家十幾個兄弟得打起來!
“行吧,我什麽也沒說,你什麽也沒聽見,事兒定了我再跟你邀功。”
略頓了下,武延基想起兩人認識的時間實在太短,家常都沒拉過幾句,人姑娘心裏指定打鼓呢,便抹了抹袖子,試探着問。
“你有什麽想問我的?魏王府跟梁王府一趟蓋的,除了枕園,都一樣,我阿耶那人懶,我嘛反正也……”
他笑嘻嘻的解釋。
“自家蓋房子也沒操心,圖紙是二叔起的,東西是三郎置辦的,你瞧喜歡枕園麽?你喜歡,我給你照樣蓋一個。”
瑟瑟未置可否,大眼睛忽閃忽閃,頓了會兒才紅着臉道,“這……你,你往後也不住魏王府啊。”
武延基愣了一瞬,姑娘肚子裏藏不住話,這分明就是願意嫁他,操心往後東宮的裝飾呢!
他樂得放聲大笑,瑟瑟覺悟過來他笑什麽,張開帕子捂在臉上嚷嚷。
“你下去呀!騎你的馬去!”
這麽熱熱鬧鬧地回了梁王府,二門上就轟動了全家人來看。
站崗的府兵、丫頭、管家婆子,并枕園幾個大宮女,連李仙蕙和李真真都丢了矜持,圍着裝滿了野鴨子的大車,笑的前仰後合。骊珠穿的大紅襖裙,眉心點了一點紅記,抱着才得的兔子花燈站在最前面,看人卸貨,一驚一乍的叫喚,獨琴熏嫌棄極了,捂着鼻子扯她。
“臭死了,咱們走罷。”
武延基繞着瑟瑟不知怎麽湊近才好,又不敢沾身,急的擠眉弄眼。
朝辭見勢,嗨了聲,甩下手巾把子,一溜煙往笠園跑,先問門上的清輝,說公子在望潮樓,忙又匆匆跑過随堤,一徑穿庭入院,細雪籽夾着小雨紛紛揚揚,眼前似霧似煙,靜悄悄沒半點人聲。
待走到緊裏頭,果見流蘇和張峨眉貼身的丫頭金縷雙雙坐在暖閣外,一個瞪着眼剔牙,一個繡活兒做累了伸懶腰,桌上茶壺也有,瓜子也有,幾個蜜桔剝了皮,顯是盤亘已久。
見是他來,金縷不說通報,反而直直伸開雙臂攔住了。
“什麽急事兒慌裏慌張?裏頭吃茶呢。”
流蘇亦款款站起來幫腔。
“你只管胡沖亂撞,萬一瞧見什麽不當瞧的,你臉上挂得住,公子還臊呢。”
朝辭仗着人高馬大,把兩人往邊上吆喝。
“茶幾時吃不得?你倒敢攔我?!”
說話便要硬闖。
“你……”
金縷待要嚷兩句硬話,又不好高聲,只得翻了臉冷笑,“旁人家的茶,郡王時時有的吃,控鶴府的茶,可不是幾時想吃就吃!”
朝辭氣不打一處來,才要狠狠回敬,因見流蘇面有得意之色,一定是今日終于說動武崇訓來,遂了她的心願。可恨這丫頭身在笠園,心在望潮樓,是個吃裏扒外的東西。
他便改口道,“今日南陽郡王帶李四娘逛街,公子命我在門上聽信兒,原是預備兩人鬧卯了沒個勸架的,不想真吵起來,才剛李四娘抹着眼淚兒下的車。豆蔻不頂用,半句話勸不進去,大家晾在門上鬧騰,非得公子去解圍吶。”
這下金縷彷徨了,偏頭看流蘇,盼她拿個主意。
平日裏流蘇逗留望潮樓,事事勸得張峨眉聽她三分,體面反勝過金縷,竟催生出往後在張家當管家嬷嬷的野心,不過事涉武李聯姻,流蘇也不敢自專,只得瞪朝辭兩眼,緩步轉過多寶格與六面曲屏風進到內室。
張峨眉的卧室布置精細,照流蘇的眼界,比枕園也差不了什麽,四角點着蓮花碧葉的燈樹,一叢叢高低錯落,小小的粉色花苞瀉下滿室柔軟溫馨的光。
流蘇掀起帷帳,便見武崇訓背坐在圈椅裏,手持一把團扇,閉目低吟。
張峨眉倒是一改往日在外人面前招搖過市的樣子,老老實實跪坐在武崇訓身前大概兩步開外,玲珑的身影恰好被他擋住,只露出頭上的玉蓮冠和架在青玉轸足上的雷琴。
“怎麽?”
武崇訓回過頭,滿臉寧馨的和氣,仿佛才做完一套修身養性的大功德,和顏悅色地問。
“不是叫你們別進來麽?”
張峨眉眼裏更是兇光閃閃,流蘇頓時懊惱,但也只能硬着頭皮回話。
“門上說李四娘和南陽郡王吵起來了,正哭呢,朝辭請公子去勸架。”
“大哥又給我找活兒了。”
武崇訓并不意外,起身整了整衣領腰帶,視線落在雷琴上,複又笑了笑。
“張娘子自得了這把好琴便常邀約,小王感念不盡,可惜俗務繁重,看來只有改日再聚了。”
“诶——”
張峨眉整衣起立,這回笑的有點勉強。
“別是朝辭看錯了,南陽郡王最随和不過,怎會惹哭表妹?”
武崇訓的語氣放得更和軟了些。
“大哥是随和,待姑娘們尤其好,不過李四娘伶俐調皮,好比琴熏,一時鬧急了也是有的,我去瞧瞧。”
“郡王很了解……”
他一笑,張峨眉就說不下去了,只得改口道,“人都說歡喜冤家,打打鬧鬧能過一輩子,客客氣氣倒成不了事……”
武崇訓又是堂皇地一笑,還沒開口,張峨眉已經好比被人半空敲了悶棍,再出聲已是意興闌珊。
“名琴配國手,這張雷琴在我手裏耽擱了,原是要獻給郡王的,可惜今日時短,音還沒調好呢,郡王不來,就先收起來罷。”
她沉沉喚了聲金縷,“把那琴囊拿來,當心些。”
雪暫停了,天還是灰蒙蒙的,朝辭跟在武崇訓身側,從瑟瑟回府說起,重點卻着落在金縷那句話上。
“公子,控鶴府恨不得把您扒了皮,斬了塊兒,紅燒着吃了,您還跟他們敷衍什麽吶?”
他唾棄地瞪一眼身後的望潮樓。
“就這號人,仗着宮裏有個妖精叔叔,人模狗樣的!”
武崇訓皺眉道,“她也有苦衷,世人誰能選擇爺娘?況且你是堂堂男兒,怎好學女人在人背後嚼舌根子?”
——世上的壞女人多着吶!
朝辭嗤了聲,很是不贊同,“公子啊,她裝可憐拿捏你!”
武崇訓聽了失笑,大袖揮灑。
“我未動心,怎會受她拿捏?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罷了。琴嘛,當真是把好琴,我謝她這番心意。”
随堤兩面臨水,沒遮沒擋的,風呼啦啦刮。朝辭腦袋上戴着護耳套兒,聽武崇訓說話,甕聲甕氣,三個字裏漏一個,抓不住含義。悶悶走了一路,他忽然想通了,竄到前頭擋住武崇訓,興沖沖問。
“公子,您與張娘子這般,可是世人說的知音?”
“什麽這般那般的!”
武崇訓恨不得把暖袖摔到朝辭臉上,“女子要名聲,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