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孔雀公子14
孔雀公子14
馬車日夜兼程，很快到了臨海的一個小鎮，衛适把她安排在面海的一個山莊上，從山莊的窗戶向外望去，可以看見山腳下的碼頭和一艘頗為高大的海船。
衛适對她說，這艘海船是衛琅三月前吩咐人建造的，集當世造船技藝之精粹，說是這個時代最先進的海船都不為過。衛琅吩咐，不論衛氏是否兵敗，明年三月一定要把柳柳送走。
大家私底下議論紛紛，都認為衛氏不可能兵敗，不過，如果衛琅真的造反失敗，送走柳柳情有可原，可衛氏若勝了，為什麽要送走她呢？衆人平日所見，以衛琅對柳柳的那個黏糊勁兒，他沖破世俗眼光将柳柳納為妾室都是有可能的。是的，所有人眼裏，包括衛适，都認為衛琅不可能娶她為妻。
對大家的議論，柳柳置若罔聞，她甚至還很開心。這個小鎮很偏僻，鎮上沒有人認識她，她住在巨大的山莊裏，靠山面海，眼前景色極美。
這是她一生中最自由的時光。
柳柳常常一個人到山下去，衛适遠遠綴在她身後保護她，跟着來的其他人因為對她懷有怨氣，雖然聽了衛琅的命令在這裏守着她，卻不聽她的號令。好在柳柳可以自力更生，而且他們不跟着她，反而讓她更自由。
在小鎮裏，柳柳認識了一群小乞兒，常常跟着他們一起去林中捉麻雀和小鳥，在破廟裏烤着吃。她教孩子們在沙地上寫字畫畫，給他們講故事，常常把自己的口糧省下來帶給他們。她還喜歡坐在碼頭的小茶棚裏，聽水手們胡侃，聽那些野史精怪的故事。有一次擺脫了衛适之後，她甚至跑到海邊游了一次泳，因為這裏是南方，氣候宜人，就算是冬天也沒有那麽冷，海水雖然有些涼，卻也在冬泳的接受範圍之內。
她似乎完全忘記了衛琅。莊子裏的人都說她涼薄，罵她忘恩負義，若不是衛琅時時都會詢問這裏的消息，柳柳早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信鴿飛越山海，帶來了南方的消息，衛琅一身戎裝，身上沾了血，正拿着一塊帕子擦拭自己的佩劍。
“她過得如何？”
“聽随行的人說，她很自在，每天都晝出夜歸。”
“哦？她的腳受得了嗎？”
“還好，開始起了一腳的血泡，後來挑破了，敷了藥好了，慢慢長了繭子，她還很高興。”
“她每天吃得多嗎？”
“有時候多一點，有時候少一點，和在府裏的時候沒什麽變化，只是經常把自己的飯菜留下來送給山下的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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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琅冷峻的眉眼一下子柔和起來，似乎看到了她偷藏飯菜的可笑模樣。劍擦好了，衛琅站起身來，牽動了身上的傷口，侍衛們趕緊來扶他。在陳下郡遭遇戰的時候，他身先士卒，坐着戰車壓陣，對方號稱十萬勇士，其實不過是五六萬手持利器的民夫，自從衛琅暗中斷了他們的糧草供應，五皇子軍中早就怨聲鼎沸，發不出軍饷，甚至吃都吃不飽，誰還有心思跟着造反？一見到衛琅領的三萬精兵，立刻望風而逃了。不過，雖然這一仗打得順利，他還是被流矢所傷，好在沒有性命之憂。
每隔三天，南方的信使就會上報柳柳的消息，不論他有多忙，都會抽空聽信使的彙報，也只有這個時候，他能喘一口氣。
“公子，臨安來信。”
“說。”
“丞相來信，催促公子早日凱旋，夫人為您選中王氏十二娘，已經擡回丞相府，以妾禮相待。”衛丞相是個懦弱又自大的人，剛開始，他是最反對衛琅起兵的，利用職權把衛琅帶兵出征說成是奉吳王之令，又在朝堂上配合九皇子奪權。對衛琅執掌的衛氏，他采取了懷柔的做法，企圖派自己的手下将衛琅的權力架空。衛夫人也是一樣的人，王嬛被衛琅一箭穿心，她還是不肯放棄衛氏和王氏的聯姻，又從王氏選了十二娘給他做妾。其實說衛琅多讨厭王氏倒也沒有，他只是讨厭王氏左右他的想法，妄圖通過女人控制他。
衛琅淡淡回道：“既然她如此執着，就把十二娘送到丞相後院吧。傳令下去，一個時辰後拔營，攻上虞郡。”
“公子，上虞是大皇子的封地！”現階段，大皇子還算是衛琅半個盟友，如果這麽早就跟他翻臉，恐怕他會在衛琅背後插刀。
“我只不過想取道上虞，順便借點兵，處理掉邊境作亂的燕人罷了。”衛琅無意識地轉動着自己手上的戒指，将殘酷的戰事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
侍衛領命去了，衛琅咳嗽一聲，吐出一口血沫。
他突然又想到了柳柳。
“沒心沒肺的東西。”也不知是在罵誰。
大軍開拔的時候又開始下雪，時值冬月，馬上就要過年了，大軍走過的地方卻曠野無人，就算是見着村莊，也是靜悄悄的無人居住，僻靜處隐隐可以看見雪下的白骨。
衛琅躊躇滿志，到了上虞。上虞城自古以來就是兵家重地，城牆高廣，護城河深，城內糧倉遍地，最适合打守城戰。可如今，上虞城卻城門洞開，無人巡衛。
衛琅讓先鋒官前去探路，得到的消息讓所有人匪夷所思，上虞城，是空的。城裏不光沒有人，也沒有財物，糧倉是空的，到處都是餓扁了的老鼠，偶爾有一兩只虛弱的老貓老狗，只要一倒地，就會被餓得發了瘋的老鼠一擁而上，分食而盡。城裏空蕩蕩、陰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
衛琅皺起眉，他已經日夜兼程，在十天之內趕到了上虞，就是想打他們一個出其不意，沒想到軍情還是被洩露了，上虞人提前走了，他的所有計劃都泡了湯——人馬、糧草、兵器、藥物都要補充，他的三萬精兵，已經在連日征戰和奔徙中折損了五千多，剩下的，也都是手腳潰爛，急需修整治療。
衛琅查不出內奸，軍中卻出現了疑似疫病的将士。最後，他們在上虞城外三十裏處的一個大湖邊找到了答案。
“成玄十年冬，天降兇疫，上虞百姓相繼染病，無有治療之法，故于城外風水兇惡處辟大坑，投屍其中，未及焚燒，大雪紛揚，落坑內而化雨，成此大湖，師襄名之曰‘上善’。百姓以湖水為仙藥，飲之，病愈重，久之屍橫遍野。太守應杲命人收屍投于湖中，祭九日，乃抱石投湖。天災邪？人禍邪？亂世苛政，猛于疾疫邪！”
湖邊矗立的一塊石碑斷絕了衛琅軍中士兵的所有希望，他們原以為軍中疫情只是誤診，沒想到上虞城将近十萬百姓已經全部喪命，全都填在湖中，被湖面的冰雪覆蓋，看不出底下的煉獄景象。
全軍嘩然，開始動亂，有人心存僥幸，想逃回家鄉，被衛琅的人抓回來當衆處死。衛琅下令，全軍駐紮于上虞城外，待軍醫診治過後再論。可是他們來的那天，根本不知道上虞城不久前發生疫病，就在城中水井取水做飯，全軍上下，包括衛琅，都喝了這裏的水，幾乎沒有可能逃過此劫。很快，疫病的所有症狀接連出現，衛琅也開始咳血不止，他的屬下勸他，不要顧及疫病傳于外地，盡早回到臨安尋求名醫診治為上。
衛琅此人心腸極硬，十多年的布局謀劃，等到了千載難逢的時機，甫一起兵，就有多地太守響應，他領的軍隊一路高歌猛進，攻城掠地，形勢極好，卻因為這樣的意外，困在上虞城等死，所有人都不甘心，所有人都覺得，衛琅會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拼死一搏。
吳國成玄十年的冬月二十五，衛琅下令，軍中所有染疫之人不得踏出上虞城半步，派出幾個病情較輕的人去離上虞最近的淮南城求救，順便把消息傳出去，讓周邊城鎮做好防疫準備。
救援的人遲遲未來，疫情卻越來越嚴重，軍中人數銳減，就連衛琅的臉上也出現了斑駁的紅色疤痕，曾經舉世無雙的玉公子變成了面目全非的怪物，他躺在床上，無人敢靠近他。
衛琅躺了三天，突然喚來侍衛。
“她過得怎麽樣？”
侍衛一愣，不知道他在問誰，還是一個從南方回來的侍衛提醒，前頭的侍衛才想起來“她”是誰。
已經很久沒有南方來的消息了，衛琅切斷了全軍與外界的接觸，更別說千裏之外的柳柳。侍衛們以為衛琅病糊塗了，只好安慰他：“柳姑娘過得很好，每天都很快活，再有兩個月，她就要出海遠航了。”
衛琅建了海船要派人遠航的事大家都知道，他還說過，海的另一邊有一塊大陸，那裏有高産的作物種子，等他們把那些種子帶回來，吳國百姓就再也不會有饑馑之憂了。大家雖然表面上相信他，心底卻是另一個想法，茫茫大海，無邊無際，遠航的船隊恐怕會掉入深淵，萬劫不複。更何況，衛琅一死，他們還願不願意出海都不一定了。
衛琅不知道侍衛們的想法，只是舒了口氣，笑着說：“她一定會找到那種作物的。”
他又喚來軍醫，問道：“染疫的屍體會不會傳播疫病？”
軍醫答：“會，但若是用生石灰浸泡，應該可以阻止疫病傳播。”
衛琅又笑了笑：“算了吧，我這副尊榮，恐怕她看了也要倒胃口。我死後，取下我的左手，在城外立一個衣冠冢就行了，身體焚燒，骨灰随便找個地方灑了，也算是死得幹淨。”
烏鴉叫喚了一整夜，自北至南。
許多年後，考古學家在古吳國上虞城遺址發掘出了一塊石碑，對石碑記述的上虞疾疫之事十分震驚，再次發掘的時候，在石碑遺址不遠處發現了一座同時代墓穴，修得極潦草，墓室內也沒有任何陪葬物品，只有一個銅匣，裝着一只男性左手骨骸，無名指上有一個銀環，歷經千年，仍然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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