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76
天氣炎熱。
雖然傍晚才下過雨,零星的降水非但沒有帶來任何涼爽,反而在夕陽的餘威下騰出逼人的熱氣,将整個城市悶得像個蒸籠。
蔚寧抹了把汗,覺得胸口一直到小腹都火辣辣地疼,讓他忍不住打開水龍頭,又往身上潑了一捧水。然而因為外界氣溫過高,管道裏流出來的都是溫水,并沒有幫他減輕燙傷帶來的不适,反而讓發紅的皮膚再一次受到刺激,越發疼了起來。
很難受。蔚寧狠狠捶了幾下額頭,一時有點恍惚,突然想不起來現在是什麽時候,自己又在哪裏,要做什麽,直到褲袋裏的手機突然震了一下。
是一條短訊,來自陸泰初。
—不是讓你九點前把東西帶到1204?你人呢?不想幹了嗎?
蔚寧咽了下口水,突然想起半年前他完成複健、康複出院後,關桀安排他進了新成立的晟傑娛樂,要求他繼續以藝人的身份活動,盡力配合公司接下來的工作。
那是他人生中最輝煌的一個月,也是最狼狽的一個月。他是包攬金楠獎十項大獎的大片男主,史上最年輕的新人獎得主,影史中最閃耀的新星,也是隕落得最快的一顆流星。媒體對他輪番轟炸,采訪、記者會沒完沒了。無數褒貶之詞向他砸來,花大篇幅描述他受傷的經過,配上衆所樂見的高清獵奇照,最後不痛不癢地表達一下惋惜,千篇一律,卻樂此不彼,甚至像是比賽一般,比誰家的報道更加駭人聽聞。但凡話題帶有蔚寧,短時間內必将登頂,賺足了各方眼球,亦如關桀所願,立即将晟傑挖TDC牆角才得以獨立的負面新聞壓了下來。關桀趁熱打鐵,宣布以私人名義向蔚寧捐贈二百五十萬元,用于支付之前醫院的欠款以及進行後續的治療,挽救自己聲譽的同時,也使得TDC對他“白眼狼”的攻讦成為笑話。
那二百五十萬代表什麽,他懂。所以在關桀沒有拿出一分錢、反而旁敲側擊向他追讨治療費的時候,蔚寧沒有質問,也沒有抱怨。錢他會還,只是在長達一個月之久的過度曝光後,他身心俱疲,因此委婉地向關桀表達了轉幕後工作的意向。關桀欣然同意,告訴他陸泰初剛好缺一個助理,讓他先從助理做起,打打下手,盡快熟悉一下藝人的事務。雖然前藝人的身份令蔚寧不太明白有什麽特別的事務需要以助理的角度去熟悉,蔚寧還是同意了關桀的安排。
陸泰初脾氣不好,出了名的難伺候,勝在薪水夠高,又是現在晟傑力捧的一哥。或許關桀說得沒錯,比起随便塞幾個小藝人給他,跟着陸泰初,起碼能經常接觸到晟傑的核心。他不會甘心一輩子只做助理。等攢夠了籌碼,不怕擺脫不了陸泰初。
過去在TDC,陸泰初一直把他當眼中釘。蔚寧清楚想在晟傑立足,不讓陸泰初出掉這口惡氣那是不可能的。等陸泰初明白過來自己再也無法與他比肩、甚至地位已經完全不在一個層面上的時候,大概就會收手了吧。在這之前除了忍耐,沒有任何辦法。
陸泰初不是第一次對他動手。蔚寧心知肚明,也非全然任人拿捏。或許是今天天氣實在糟糕,悶得人喘不過氣,一個走神,就被陸泰初潑了一身。好在不是滾水,沒有起泡,仍舊很燙,灑了一半在舊傷口上,估計會發炎。
—馬上。
回複了陸泰初,蔚寧簡單擦了一下身體,随便套了件T恤,走出衛生間,吃了兩片消炎藥,來不及多作處理,拎起門口的黑色旅行包,上樓去1204。
晚上陸泰初約制片人吃飯,沒有讓他同行,只是讓他九點的時候把包裏的東西帶到制片人的房間,說有事要跟制片人談。其實時間還早,無奈陸泰初催得急,估計提前回來了,蔚寧不敢耽誤,乘電梯到達十二樓,一路小跑着穿過走廊,敲響了四號房間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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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分鐘後,一個中年男人探出頭來,一臉疑惑地問:“你是——?”
“誰啊?進來我看看。”不等蔚寧說話,房間裏的陸泰初叫了一聲,架着腿坐在沙發上,一臉看戲的表情。
男人打開門,仔細打量了一下蔚寧,回頭問陸泰初:“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泰初,這是你助理吧?”
“是的,我來送東西。”蔚寧開口,提了一下手裏的包。
“送東西?送什麽東西?”陸泰初打斷蔚寧,站起來走到門口,瞄了一眼蔚寧手裏一看就很廉價的旅行包,“瞧你那破包,是我會用的東西?我人都在這兒,你還敢撒謊,你怎麽這麽不要臉?”
聽出陸泰初話裏有話,吳彬立即追問:“怎麽,不是你叫他來的嗎?”
“我叫他來幹什麽?他能幹什麽?”陸泰初翻了個白眼,指着蔚寧受不了地說:“早聽人說你不安分,老是背着我搞事,我本來還不信,今天被我撞到,看你還有什麽話說。”
“怎麽回事啊泰初?”吳彬還是不太明白。
“唉,一言難盡。誰叫人家腕大,我也管不了他。”陸泰初聳肩,捏着蔚寧的下巴往吳彬那邊推了推,“就他嘛,蔚寧,火災毀容那個,吳總肯定認識。本來他說想轉行做經紀人,桀哥很高興,只是公司暫時沒有新人,就讓他跟着我做幾個月助理,熟悉熟悉,再另外安排。誰知道他死活不肯。也是,手裏還有個新人獎,換成我,我也不甘心,可是再怎麽樣也不能整天在采訪裏亂說話啊,說什麽還想做演員,搞得桀哥非要逼他轉行似的……”
“不,那都是……”蔚寧一個沖動,忍不住辯駁。那都是關桀讓他說的,他只是按公司的要求照做罷了。他有自知之名,面部40%燒傷,怎麽可能再做演員……
沒想到蔚寧敢當着吳彬的面反駁自己,陸泰初狠狠剜了蔚寧一眼,“急什麽?還當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你肯委屈自己做我的助理,不就是因為我當紅,方便你勾三搭四,爬別人的床,好東山再起嗎?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現在什麽樣子,最後還不是要我出面幫你給人賠罪?!”
“泰初,你要不喜歡他,明天讓關總幫你換一個聽話的不就行了?犯不着生氣啊……”吳彬尴尬地勸着。早聽人說陸泰初是個小辣椒,沒想到是朝天椒,今天算是見識到了。
“如果沒事的話,我是不是可以走了……”蔚寧低着頭,小聲吐出幾個字,不敢多說什麽。一是有外人在場,一旦鬧大,上升到公司層面,關桀絕對不會放過他。二是他知道陸泰初故意拿他開刀,硬要撞他槍口,對方豈能善罷甘休。
污言穢語他聽得太多了,不過是多一點和少一點的區別罷了,蔚寧只希望陸泰初罵夠了,盡興了,能早點放他回去。
“走?你還想走?裝得那麽委屈,幹嘛,我欺負你了?仗着自己毀容、殘疾,弱勢群體,都不敢惹你是吧?吳總你是不知道,桀哥被他騙得好慘,好吃好喝養着不說,還不知道感恩,淨給公司丢人!你知道他們說他幹了什麽嗎?說他整天拎着包在劇組亂竄,到處自薦枕席。本來我是真的不信,既然今天剛好在這兒,我也不怕得罪吳總了,咱們就來看看他們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吧!”看吳彬的眼睛一直往蔚寧臉上瞟,陸泰初沉不住氣了,一把奪過蔚寧手裏的包,拉開拉鏈,手一揚,将包裏的東西通通倒了出來。
一地的情趣用品。
“哎喲我的天,辣眼睛……”吳彬後退一步,偏過頭遮住了臉。雖然他也不是什麽好人,見識過的東西可比包裏這些厲害得多,表面工夫總是要做一下的。
“看看,都成爛貨了,你還喜歡他呢?”陸泰初扯着嘴皮,得意地笑了一下。
“不了,不了,無福消受,無福消受啊哈哈哈……走走走,趕緊走,真糟心。”吳彬連連擺手,避之不及似的直把陸泰初往裏面拉,再也沒看蔚寧一眼,只顧哄他的男主角,“你別急啊泰初,明天我去跟你們關總好好說說他,讓他以後再也不敢惹你生氣!”
“還不滾?還嫌不夠丢人?”陸泰初高興了,總算肯放蔚寧離開。
蔚寧咬着牙,轉身想走,又被陸泰初喊住。
“诶你幹嘛呢?東西給我撿走啊?別忘了關門!”
蔚寧收拾完東西,走到門外,剛帶上門,突然一陣眩暈。他懷疑自己可能中暑了,腳軟得厲害,于是靠着牆蹲了下來,想休息一下再走。
門開了一條縫,時不時飄出來幾句閑言碎語。
“竟然是他……要不是你說,我真沒認出來。瘦脫了相啊,還有……”
“哦——”陸泰初拉長聲音,“看來吳總之前真的是很喜歡他呀。”
吳彬“啧”了一聲,“瞎說什麽呢,哪有的事!我可不想像齊舫那樣被燒死……”
“齊舫?大恒那個齊總,齊制片?”
“可不是嘛,《鹿知崖》你知道嗎?號稱集齊了方圓、TDC、大恒三巨頭,跨東、南、中三圈的史詩級巨制,他是這個——”吳彬翹起大拇指,“總制片。”
陸泰初眼睛一亮,“難道那個時候吳總你也在場?”
“可不是嘛。其實這片子最早是我牽的線,被齊舫搶了去。既然他喜歡,那就拿去嘛,誰讓他是前輩呢?結果現在墳上都長草了哈哈哈!”吳彬笑了一陣,覺得有點過了,抹了把臉,搖頭道:“說起這個,我就唏噓啊。你是不知道,差一點死的就是我啊。我跟池總比較熟,這你也知道。那時候他找我過來談生意,順便再幫齊舫談談這部片子。下飛機的那天正好碰到你們關總,說晚上組局,邀請我一起過去開開眼,我就去了。後來我中途有事先走一步,沒想到起了那麽大的火,燒死那麽多人……唉!”
“哎呀,那可真是萬幸……”陸泰初随意附和了一句,不懷好意地瞄了吳彬一眼,“不過成人禮啊,沒想到吳總也是那種人。”
“哎,別這麽說!”吳彬連忙否認,“我發誓,我事先絕對不知道是什麽事。都是你們關總說有好玩的叫我一起去玩玩,我只是去湊個熱鬧,啊哈哈……”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陸泰初發現門沒關上,趕緊出來關門,見蔚寧還賴在門口,推開門踢了蔚寧一腳,罵了句“快滾”,“嘭”的一聲緊緊關上了門。
蔚寧扶着牆,勉強站了起來。腦海中吳彬的臉漸漸清晰,蔚寧突然覺得喉嚨裏像是梗了一個什麽東西,無法吞咽的感覺迫得他呼吸困難,忍不住伸手去按,卻沒有緩解多少,反而讓積壓了許久的惡心感沖破心閘,直上頭頂,沖得他一個驚醒,猛地睜開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