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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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司秦說話,蔚寧繼續補充:“是我自己的問題,跟你沒關系,你不用跟我道歉。”
“好,跟我沒關系。”司秦沉默了幾秒,幾乎是以縱容的姿态同意了蔚寧的說辭。
他說沒關系,那就沒關系吧。不管是嘴硬也好,打算徹底揭過一頁也好,還是不想增加兩人之間的負擔,既然他不想提,那就算了。有些事不一定要放在嘴上去說。不提,也不代表他會不記得。倒是這樣灑脫和既往不咎的态度,讓他覺得眼前這個十九歲的少年和二十年後的成熟男人沒有什麽不同,至少是越來越像了。只是在稍加思考過後,司秦立馬發現了其中的疑點,“你為什麽對心理評估的流程知道得這麽清楚?”
司秦很奇怪。據徐立延透露,蔚寧在校期間一直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異常。由于程溯的及時出現,徐立延也沒有把這件事告訴蔚寧,更沒有帶他去校醫室做心理輔導,雖然徐立延是有這個打算的。那麽,作為一個健康的、正常的十九歲少年,是怎麽接觸到這些東西的?難道其中還有什麽他不知道的隐情?
“我承認,我以前确實有過心理障礙。”蔚寧深吸一口氣,如實坦白。
被司秦抓到話裏的漏洞,蔚寧一點也不意外。他知道司秦這個人比起自己,更加不好糊弄。不過沒關系,因為他在開口之前就已經想好了借口,于是他說:“因為雙親早逝,我姑姑未婚收養了我。一個未婚的女人獨自帶一個小男孩,在那個年代是一件很出格的事情。我從小被人叫作‘野種’,周圍人都說我是我姑姑未婚生下的兒子。即使這樣,她也不肯把我送去孤兒院。我姑姑遭受了很多非議,還因此和家中決裂。我小時候是跟姑姑的父母一起住的,他們很不喜歡我,經常對我冷眼相待。我被這個問題困擾了很久,直到姑姑結婚,姑父帶着我們搬了新家,情況才好了很多。後來因為升學壓力,姑姑發現我夢游,帶我去醫院治療,測過量表,也做過心理咨詢,就是預約單上寫的那些,所以我才會知道得這麽清楚。”
司秦輕輕皺着眉。他看着蔚寧,眼睛不太相信地微微眯起。他突然發現,一旦提及是非性的大問題,對方總能表現出超越他實際年齡的清醒和冷靜。而正是這份清醒和冷靜,讓他很難分辨對方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
被司秦這樣審視,蔚寧有點心慌,不過也只是一瞬間。他所陳述的幼年經歷的确是事實,只是本身性格所致,加上姑姑一直非常非常地愛他,姑父也對他很好,他不會因為周圍人的眼光産生什麽不好的想法,更別說心理障礙了。蔚寧覺得這個理由已經足夠說明問題,所以才将它提出來當做一個掩飾,而司秦接下來的話也印證了對方确實像他想的那樣,相信了他的解釋。
司秦對蔚寧招了招手,拍拍身邊的位置讓他坐下,然後問:“那你的雙親葬在哪裏?”
蔚寧坐到司秦身邊,看着他笑了笑,沒有回答。
“好吧。”司秦妥協,沒有繼續追問。看蔚寧的态度,不難猜測這大概又是另一個故事了。司秦不是不好奇,只是從小接受的教育讓他習慣于尊重別人的隐私,哪怕對方與他親密無間,只要對方不想說,那他就不會多問。
司秦看着蔚寧,還是覺得不太放心,于是再一次向對方尋求确認:“你沒有說謊?”
“沒有。”蔚寧搖頭,坦然一笑,“都過去了。”
司秦不太确定地重複了一遍:“都過去了?”
蔚寧颔首,再一次給出了明确的答複:“當然,我現在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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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司秦稍稍放心,握住蔚寧的手,試探着問:“所以……和解?”
“是。”蔚寧點頭。本來就是他起的頭,既然得到了想要的結果,也沒什麽好拖泥帶水的了。
“其實有件事,本來想晚幾天再跟你說。”司秦頓了頓,在蔚寧疑惑的目光中站起來走到客廳,拿過桌上的筆記本敲了兩下,調出一個對話框,然後将筆記本交給蔚寧,讓他自己看。
屏幕上,視頻窗口已經放到最大。畫面裏,一個穿着淡綠色制服、頭戴護士帽的圓臉小姑娘笑嘻嘻地朝蔚寧揮了揮手,說:“蔚先生您好!我是王先生的私人陪護,我叫李婷,您叫我婷婷就好。”
“你、你好……”蔚寧愣愣地打了個招呼,注意到對方話裏提到的王先生,難道是他的姑父?
“我先跟您介紹一下我們療養院的情況吧……”李婷一邊說,一邊調整了一下視頻的角度。蔚寧注意到她胸前名牌上的單位名稱是安懷療養院。
安懷療養院是着名的富人養老院,在各省的重點城市都有分院,臨港也有一家。蔚寧作為土生土長的臨港人,自然聽說過這家坐落在碧山腳下的高級療養機構。安懷療養院以專業的陪護服務聞名全國,當然,價格也十分高昂,不是目前入不敷出的蔚寧能夠負擔得起的。不用說,眼前這一切自然都是司秦的安排。
蔚寧走了一會兒神,等反應過來,李婷已經在說下一個話題了:“我們通常都是兩人一組負責一位病人,六人一間辦公室,加上一位營養師、一位複健師和管理我們的護士長,整個團隊一共是九個人……”
蔚寧打斷李婷,“我姑父在你們那裏?”
“是呀。”李婷點頭。她很理解蔚寧關心家人的心情,所以在蔚寧提出疑問後立馬轉移了話題,“老先生剛來的時候倒了兩天時差,很快就适應了我們這裏的生活。這一個多月睡眠規律、飲食正常,病情也穩定下來了,已經可以開口說一些簡單的音節。他今晚吃了藥,剛剛睡下,不太方便到房間裏去探望,我就帶您去監控室看一下他的情況吧。我們的監控系統也是很高級的,您可以放心。還有前不久司先生贊助我們更換了國際上新出的一套數據采集系統,對病人的幫助也很大……”
李婷說着,捧起手提電腦走進隔壁的監控室,給值班的安保打了個招呼,指着監控屏幕上昏暗的畫面,對蔚寧說:“老先生喜歡留一盞夜燈睡覺,聽司先生說,這一點跟您很像呢。房間裏光線有點暗,不過還好,能看得清。老先生睡眠質量挺不錯的,不太起夜……”
蔚寧盯着屏幕,眼眶不受控制地紅了起來,直到司秦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放松,他才回過了神。
“針對阿爾茨海默病患,我們每天下午都有複健活動,主要是幫助他們活躍思維,恢複認知……之前我們都有定期将活動照片寄送給司先生。昨天的剛印好,還在我這兒,要不我給您看看?”李婷回到辦公室,看蔚寧點頭,于是從桌上的文件夾裏取出幾張照片,舉在手裏展示給蔚寧看。
“這張照得最好,您看看。”李婷挑出其中一張,靠近攝像頭。照片裏,活動室布置得相當溫馨,桌面上有很多識字卡片,花花綠綠的。老人坐在桌前,一只手拿了一張,舉過頭頂,明明頭發花白,神情卻像個孩子似的,咧着嘴笑得很開心。蔚寧認出卡片上的字,一個是“晴”,一個是“寧”。“晴”是蔚寧的姑母蔚雅晴的名諱,另一個自然就是蔚寧的小名了。
“對不起,我失陪一下……”蔚寧放下電腦,站起來走到一邊,捂住眼睛。
司秦側身關掉視頻,拎起電腦走到客廳,坐下來聽李婷報告完今天一天的情況,才結束了對話,等再回到卧室,蔚寧已經整理好了情緒,好像無事發生一般,一點也看不出異常了。
蔚寧看着一邊擦頭發,一邊若無其事地走過來的司秦,突然氣笑了。
當然這一次,對司秦的自作主張,蔚寧并不生氣。蔚寧知道,将患病的姑父托付給專業的療養院是目前為止最好的安排。他只是有點不敢相信這個男人竟然在剛才那麽關鍵的時刻,一句話也不說,像個無事人似的自顧自扔下他走了,單獨留他一個人哭了半天,還覺得理所當然,根本察覺不出有什麽不對。他要怎麽說這個人才好呢?連頭發都記得繼續擦,安慰他一下又怎麽了?平時撩撥他玩倒是積極,碰到這種事,就啞巴了?總不至于不好意思吧?
不過蔚寧有這樣的想法,也只是一瞬間。他可想象不出司秦安慰他時候的樣子,大概會讓人瘋狂起雞皮疙瘩吧!
算了,都一把年紀了,還不如就像現在這樣呢。況且他也不是需要別人安慰的人,過分的甜言蜜語和噓寒問暖反而會讓他覺得不舒服。蔚寧想。只是盡管他表面平靜,看司秦的态度,也沒有因為這件事要向他索要什麽回報的意思,他無法真的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
蔚寧走到司秦面前,環着司秦的腰送上一個擁抱,說:“謝謝。”
和蔚寧想象的一樣,司秦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舉手之勞。”
蔚寧放開司秦,咬了咬牙,特意加重了最後幾個字:“我說謝、謝、你。”
司秦愣了幾秒,皺了皺眉,看上去有點苦惱,“那我應該說什麽?不客氣?”
“算了。”這個不解風情的混蛋,蔚寧撇嘴,往床上一坐,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眯起眼睛,“所以你現在可以給我交代一下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