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懦弱的人
懦弱的人
寧扉很煩躁。
為了阻止自己瞎想,最近一段時間,他一直在非途文娛坐班處理公務,然而一周過去,“第九人”始終沒有消息,連每天興致勃勃跟他彙報劇本進度的王敘都不再來找他。
寧扉一籌莫展,最終決定去找趙晟陽問個清楚。
寧扉直覺得到的絕不會是一個令人開心的答案,所以隐瞞了自己的行程,避開厲途、王敘、趙曉博所有人,找舅媽打聽了趙晟陽在家的時間,只身登門。
寧扉見到趙晟陽,沒有直接說明來意,而是客氣地寒暄了一陣,委婉地提起想拍一部有關保生班的電影,詢問趙晟陽的看法。
趙晟陽怔了兩秒,一改往日的溫吞脾氣,直接炸了:“拍保生班的電影,你瘋了嗎?你這個臭小子,要氣死你爸啊!”
寧扉一聽,立馬反應過來他和厲途的猜想多半是真,抓住趙晟陽咄咄逼問:“他們害死我媽,所以被我爸封殺,是嗎?!”
“你在瞎說什麽!”趙晟陽甩開寧扉的手,一臉複雜地瞪了寧扉一眼。
寧扉急切追問:“那是什麽?舅舅你告訴我,我要知道真相!”
“不要再問了,不能拍,保生班的片子堅決不能拍!”趙晟陽氣得跺腳,偏偏就是不說原因。
“好,你不說,我自己問寧方孝!”寧扉趁勢激将趙晟陽。
“你放肆!你爸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眼裏還有沒有你爸了!”趙晟陽一巴掌呼上寧扉的腦袋,臨碰到,又錯開,最終還是沒能下得去手。
“別用這種事去打擾你爸!你這個臭小子,以為手裏有一部《一樹銀花》,以前做的混賬事就能一筆勾銷,就有臉回去見你爸了嗎?也好,我早該打醒你!”趙晟陽抱起手臂,狠狠瞪了寧扉一眼,“你要拍保生班的電影,想必做了不少功課。資料很難查吧,不然也不會說出這種混賬話,逼不得已要來找我問個清楚。我告訴你,你到處都找不到保生班的消息,的确是你爸做的。但是你爸沒有封殺他們,只是抹掉了他們的報道,包括當年《特技人》的意外,做得像保生班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你爸沒有不允許他們繼續在圈子裏混,是圈子裏的人覺得你爸要封殺他們,忌憚你們寧家勢力大,就不給他們活幹。別人的想法,你爸又怎麽控制得了?更何況那時候你媽都死了,你又那麽小,難道還要你爸分心來照顧那幾個人的前途嗎?”
“關于那樁意外……”趙晟陽頓了頓,有些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開口,“唉,算了!你也大了,什麽事都有自己的主意,想必問不出一個結果,也不會罷休。既然你爸不肯做這個惡人,就讓我做吧。那不是一樁意外,而是因為你。那天你也在片場,照顧你的保姆馬虎了,讓你自己一個人溜到倉庫,不知道怎麽的,搞得倉庫着火。你媽一聽,整個人都瘋了,不要命地往倉庫裏沖,攔都攔不住。你媽把你救出來,你沒事,她傷到脊椎,又被濃煙燒壞氣管和肺,基本沒救了,人卻一直清醒着,還能說話。你爸不肯放棄,一直用藥拖着,拖到後來,你媽受不了了,求你爸讓她走。你爸沒辦法,最後決定給她停藥,就去了。”
“這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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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扉聲音幹澀,話卡在喉嚨口,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他想說,這不是真的。
他的感性對他說:這當然不是真的,太荒謬了,肯定不是真的。
可是他的理性告訴他:這就是真相。
寧扉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趙晟陽家的,直到返回公寓,耳邊還回蕩着趙晟陽的訓斥。
“你爸一直當那次是一場意外,表面答應你媽不追究,心裏一直耿耿于懷,不肯罷休。後來劇組有個場工喝醉了說漏嘴,說當天你跑出去玩,你媽離倉庫最遠,最後你媽死了也是奇怪。你爸一想,就明白了你媽為什麽一直攔着他不讓他追究,原來都是因為你,這才放棄了報複的念頭,只讓保生班解散,抹掉所有跟他們有關的消息和資料,也是為了保護你!”
“保生班當然不會告訴你,不是他們怕你爸,怕你們寧家,而是他們也欠了你媽很多!你爸封鎖保生班和《特技人》的消息,隐瞞你媽去世的真相,是為了保護你,不想讓你帶着愧疚長大。你媽不跟你爸說真相,不止為了保護你,更是為了保護保生班和整個劇組!保生班承她這份情,寧願解散,讓‘保生班’三個字永遠消失,也要一直替你媽保守這個秘密!”
“不止保生班,南圈受你媽照顧的人太多太多,包括我在內。你說要來南圈,我們都很激動。我們以前受你媽照顧,沒能及時報答你媽,現在能照顧你、捧着你,別提有多高興了,可是你看看你來了之後都做了什麽?你把你媽的臉都丢光了!”
也許寧扉邀厲途同行,就能當場抓住趙晟陽話裏的漏洞——
秦雅絨從進組起就把寧扉帶在身邊,拍攝一個多月相安無事,為什麽偏偏在那天出事?
小少爺身邊五個保姆、二十個保镖,要多少人同時疏忽,才會讓一個三歲的小孩自己溜出去玩?
劇組男人多,孔武有力的男人更多,為什麽偏偏讓一個弱質女流沖進火場救人?
為什麽沒人阻攔?眼睜睜看着秦雅絨送死?還是根本沒人想到她會沖進火場?
趙晟陽的陳述解釋了寧方孝的行為,同時也帶來更多的疑點。
可是寧扉停止了思考。
照常吃飯睡覺,上班下班,說話微笑,只是再也不想思考。
他不想哭,也哭不出來,甚至冷酷地想過,和秦雅絨相處不到三年,他連母親的臉都想不起來,得知她為救自己而喪命,要哭嗎?該哭嗎?該哭到何種程度,傷心到何種程度,才不會顯得突兀,看起來像是真情流露呢?
他回答不出,這是何等的悲哀。
寧扉一切照舊,只是單方面令身體進入一種隐秘的罷工狀态,沒有人看出他的異常,連厲途也沒有。
沒人叫停,王敘的劇本創作還在繼續,并且因為一位不速之客的到訪,進行了大刀闊斧的删改。
三日後,清晨。
寧扉有點感冒,人不舒服,按掉鬧鐘又睡了過去,等再次醒來,厲途已經出門。
吵醒寧扉的是一通快遞電話,同城急件,挺大一個箱子,有點沉,寄件人是王敘。
就住對面還發快遞……
寧扉無語,盤腿坐在沙發上拆快遞。
箱子裏放着一張紙條,一個攝像機,一本劇本,一本相冊,一個文件夾,一個U盤,還有一卷老式電影膠帶。
紙條上是王敘的字跡,上面寫着——
[最近認識一位朋友,他有很多話想對你說,可是因為愧對你良多,不肯親自來見你。我幫他拍了一段視頻,存在攝像機裏,但是我建議你先看我的劇本。寫得匆忙,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不過這次,你不必再挑刺批評我了。就當看一個故事,希望你看了之後能解開心結,重新開心起來。我猜你應該不會拍這部電影了,我還是把劇本寫了出來,因為我想寫,想為你寫,就當我送你一個禮物,不要嫌棄啦。——王敘]
寧扉心有所感,王敘說的朋友,或許就是那個神秘的“第九人”。
需要的時候人間蒸發,如今真相大白,反倒出現了,還有意義嗎?
寧扉嗤笑,把箱子扔到一邊,發了會兒呆,又忍不住去翻。
劇本、U盤、攝像機先擱置。
電影膠帶存放在半透明的密封盒裏,表面已有紅褐色的粉末析出,想必紀念意義早就大于實用性。
相冊薄薄一本,都是泛黃的老照片,有《特技人》的劇照、秦雅絨的特寫、小寧扉的抓拍,還有秦雅絨和保生班每個人的合照。
文件夾裏只有兩件東西,一封裝在密封袋裏的信,和一張被塑封過的保密協議書,年代久遠,都已泛黃。
寧扉一目十行掃過保密協議書,心髒猛烈地跳動了一下。
他拿過攝像機,抖着手打開裏面唯一的一段視頻。
短暫的模糊過後,屏幕上出現一張和年齡不相符的蒼老的臉。
“你好,寧扉,我是莊榮添。你可能不記得我了,那時候你還小,我帶着你,整天在劇組裏玩,你還叫我哥哥……”
“我應該早點來找你,可我是個懦弱的人,等到快死的這一天,才鼓起勇氣,敢來找你。”
“也許你已經知道當年的真相,在這裏我還是要再說一遍,那天是我帶你去倉庫找煙火,不小心點着了幹草,引起火災。我把你推出去,自己絆倒在地上。”
“當時太亂了,大家都以為倉庫裏只有你一個人,連我爸也那麽說。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們是真的忘了我,還是看火勢太大,索性放棄我。只有雅絨姐一個人堅持我在裏面,趁亂沖進來救了我,自己卻……”
“我還記得,她力氣好大,拽着我拼命往外拖,說什麽都不肯放手,出去之後,啞着嗓子囑咐大家一定不要把事情說出去,尤其不能被你父親知道。大家看她沒事,虛驚一場,她卻昏了過去,原來一直強撐着,都是為了保護我,保護大家……”
“她病情惡化得很快,走之前,還妥帖地照顧到了每一個人。”
“她立下遺囑,把遺産全部捐給協會,逼你父親發誓,不追究任何人的責任,又召集我們所有人,讓我們簽保密協議。”
“她以為她在保護我們,可是保生班因為她,早就在我們心中散了。就算後來沒有你父親,我們也不可能再聚在一起。因為聚在一起就意味着想起她,想起為了我這樣一個沒用的人,害所有人失去了那麽完美的她。”
“我們所有人,含淚在病床前按下手印,為了她的遺願,為了我們心中的秦雅絨,發誓在今後的人生中,絕口不提這件事。而我除了發誓守口如瓶,還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成為大明星,做一個像她一樣善良、堅毅、勇敢的人,回報行業,回報社會,回報她的恩情。”
“可惜天不遂人願,我注定是一個庸才,庸庸碌碌大半輩子,一半時間自怨自艾,一半時間治病抗癌。”
“我不止一次問她,問自己,也問所有人,為什麽要救我?”
“有人說,她就是這樣一個人,不會放棄任何人,更何況我當時那麽小,還救了她的兒子。
“也有人說,她想救的不是我,而是希望,因為我是莊保生的兒子,是第二代保生班,是保生班的未來,也是特技人的未來。”
“可我這種人,又算什麽希望,特技人,又算什麽未來呢?”
“行業一天天發展,特技人卻在倒退。有了動捕、綠幕、數字特效,特技人早就成為過去,何談什麽未來?”
“我也想過,如果你母親知道未來是這樣,她會後悔當年的沖動嗎?”
“無論答案是什麽,只有我害了她一生的事實不會改變。”
“我恨自己這一生,不但毫無作為,還懦弱。”
“我知道你父親一直以為是你害死你的母親,哪怕想到你會背負愧疚過一生,我也沒有把這個秘密說出來。”
“我對自己說,我在遵守你母親的遺願,也是為了保護大家。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實是我懦弱。”
“好在你父親也愛你,親手填埋我的不堪,能讓我在沉重的負罪感中得到一絲喘息。”
“你們都是善良的人,卑鄙的只有我。”
“不過現在好了,報應終于來了。”
“我很開心,當我得知自己得了肺癌,我覺得這是我的報應,因為你母親最後也是因為肺部組織壞死才病逝。肺癌啊,是她來催我過去了。”
“醫生說我只有半年時間。”
“整整二十六年,我們被人遺忘。我原本打算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但是你想起了它,開始尋找我們,也開啓了這個塵封的秘密。”
“我還記得見她最後一面,她在病床前,握着我的手對我說——”
“她秦雅絨一生沒有愧對任何人,唯獨她的丈夫,還有她的兒子。”
“她希望寧先生在她逝世後,能找一個溫柔、顧家的妻子,不必像她那樣,熱愛事業多過家庭。”
“她也希望你,在未來的日子裏,不要愛她,不要恨她,更不要想起她。”
“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你能忘記她,視寧先生未來的妻子為母親,喊她作媽媽。”
“如果哪天你又想起她,再讓我把這封信轉交給你。”
“如果沒有,那最好了。”
“我和她的承諾,我沒有忘。信,我一直留着。”
“得到你尋訪保生班的消息,也許是命運。”
“我快死了,所以我來了,我也必須來了……”
“我應該早點……應該早點……”
“她這麽好的人,不該被遺忘,至少應該被你記得、被你愛……”
“對不起,對不起……”
男人泣不成聲。
視頻戛然而止。
寧扉拆開密封袋,取出信封裏的信紙展平,和保密協議并排放到一起。
協議上一共十枚手印,九枚稍大的圍繞着中間一枚稍小的,那是秦雅絨自己的手印。
信紙上只有兩行字——
[對不起,小扉,要開心啊。
大家都要好好的啊。]
署名一個“秦”。
歪歪扭扭,字不成字,只勉強能認出寫了什麽。
很意外,又在意料之中。
彌留之際,親手寫下這幾個字,已經用盡了全部力氣。
寧扉捂着眼睛冷靜了一會兒,翻開王敘的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