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內個
內個
厲途連眼皮也沒有擡,徑直拐進廚房。
寧扉掩唇,笑得肩膀亂顫。
有一種人,在厲途眼裏,即便不是幻覺,也享有和幻覺同等的待遇,對趙曉博來說,不知幸運還是不幸。
趙曉博勉強能算南圈風口浪尖的人物,比起真正處在風口浪尖的厲途還差得遠,即便被厲途無視,哪裏敢多說什麽,倒是看寧扉的眼神開始奇怪起來。
外面都在傳寧扉和高子睿崩了,爬了厲途的床,還大搖大擺帶着新歡大鬧公司,要被外面知道兩人住一起,說是假的也沒人信了吧?
趙曉博為自己無意中發現不得了的秘密而驚嘆,輪到宅男王敘,只剩滿腦袋問號。
厲氏集團?是那個造醫院機場跨海大橋還搞醫療研究天天上電視的厲氏嗎?那麽牛逼的集團,董事長窩在一百平不到的舊公寓裏買菜做飯伺候寧扉?這不能吧?
王敘嘴巴蠢蠢欲動,被趙曉博一把捂住,拖到一邊。
“就是你想的那個厲氏!寧扉也不簡單,寧氏集團太子爺,不過是以前了!他們倆是內個,就內個!”趙曉博壓低聲音。
“內個什麽啊內個?”王敘更迷惑了。
“是一對!偷着同居呢!知道就好,其他的別多問!”
“哈?!他們是——”
“噓,不能說!否則——”趙曉博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不能說還這麽大聲,寧扉無語,更懶得解釋,用力敲茶幾:“正事要不要說了?”
“啊,要,要!”兩人難得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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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寧扉一派輕松,趙曉博問他:“你想通了?”
寧扉點頭,轉向王敘:“你是編劇,最擅長分析人物,不應該想不通。你再好好想想,這對我們的劇本很重要。”
王敘嘆了口氣:“好。”
十分鐘後,王敘擡頭,臉上沒了疑惑,多了些苦澀,顯然想通了。
“我外公,以前是做米醋生意的。”王敘有些艱難地開口。
“不是說孟若愚嘛?扯你外公幹什麽?”趙曉博翻白眼。
寧扉擺手,讓王敘說下去。
“就是手工醋,從蒸米、拌曲、發酵、淋醋到灌裝,全部由人工來完成。我喜歡我外公,但讨厭他的醋。那種滿房間酸腐的味道是我一輩子揮之不去的記憶。外公的手藝是祖上流傳下來的,他堅持一點都不能改,忙忙碌碌一整年,成果全看天氣。那種制作的辛苦、煎熬,和不知結果的彷徨、猶疑,還有被工業化産品擠出市場的委屈、憋悶,沒有親身經歷的人,沒辦法體會。在我看來,什麽純手工、純天然,說穿了,就是沒品控,沒質量保證,三無産品,髒亂差。很多問題只需要一臺機器就能搞定,他就是不肯,連包裝都不肯用塑料的,堅持用壇子,商标自己用毛筆手寫紅紙貼上去。我……真的不理解。但不可否認,外公靠賣醋掙來的微薄收入養大了我和我姐,供我們讀大學,畢業,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直到他離開,我都不懂他的堅持,但我知道,我不能批判他,因為你不能去批判一個一生秉承傳統、堅守良知的老匠人。盡管到現在我都認為,外公的醋是應該被時代淘汰的東西。”
王敘按住眼角,控制了一下哽咽的情緒。
“我沒有繼承外公的手藝,做了別的。我很慶幸,這門手藝沒有從我這裏再流傳下去。有時候也會遺憾,但我不後悔。畢竟現在科技這麽發達,因技術局限造成的陋習又何必再去堅持?我們生在這樣的時代,可以去做更多更有意義的事,而不是把自己困在歷史的糟粕裏。”
趙曉博沉默了一會兒:“所以孟若愚也是這麽想的?”
寧扉颔首:“差不多吧。”
米醋和打鐵花,一個是食品,一個是技藝,不盡相同,也有共通之處。
打鐵花,顧名思義,打花人用容器盛載熔化的鐵汁,再以木棒敲擊容器,使鐵汁飛濺而出,在空中形成十幾米高的鐵花,如流星飒沓,火樹銀花,是一項傳統的民俗表演技藝。
由于鐵水溫度過高,整個過程無法借助人力之外的東西,使得打鐵花的表演十分危險。
為了避免鐵花濺到衣服上引起火災,打花人必須赤.裸上半身,憑借經驗在鐵花中穿梭往來,這更加重了表演的危險性。
燙傷是常有的事,比如孟若愚的父親,即是在八十高齡堅持出山表演的過程中,被飛速落下的鐵花擊中眼睛,不甚跌倒,因病逝世。
孟若愚走出山村前,一直跟随孟父學習打鐵花這門技藝。
相比從小拒絕繼承釀醋手藝的王敘,他一定對民間手藝人的苦楚更為了解、更有體會,在見識過外面的大千世界後,産生和王敘相同的想法不足為奇。
也許他活了七十歲,也始終想不明白,同樣璀璨絢爛,需要打花人冒着生命危險打上天的鐵花,怎麽就比普通煙火花炮,或是高科技多媒體數字煙花更好呢?
如同王敘也不明白,同樣蒸米釀醋,純手工靠天吃飯,怎麽就比幹淨衛生的現代化食醋更好呢?
孟若愚身為一個文化人,居然縱容自己做出讓傳統文化斷代的事,可見對打花人在表演中遭受的摧殘是多麽的深惡痛絕。
可能無人理解,甚至痛批他數典忘祖、大逆不道,但在孟若愚心裏,對師兄弟、對父親、對同行、乃至對祖祖輩輩的深愛,遠遠超過一個文化人對繼承、保護、延續傳統民俗應有的大義。
通過王敘的口述,寧扉更進一步地了解對方所謂的“找不到方向”是什麽意思。
有這樣的經歷,王敘的确很難再對傳統的東西共情。
趙曉博反應過來,簡直要昏厥了。
本來只有孟若愚,現在加一個王敘,難道他們的電影真要玩完了?
可是看寧扉的神情,還是很輕松啊?
寧扉看出趙曉博的苦惱,那不是重點,重點是王敘。
他拍拍王敘的肩膀,不疾不徐:“你以前嫌自己和劇本裏的人物沒有共鳴,現在找到了,一定有很多感觸吧?”
“是。”王敘承認,他太理解孟若愚了,如同理解他自己,“可是你要我去寫一個批判的故事嗎?這不是喜劇,還很有可能因為三觀問題被人噴死!”
“你又忘了,我要你寫一個故事,而不是要你去褒獎和批判。”寧扉提醒。
王敘仰頭:“當一個陳述人,只是陳述?”
“只是陳述。”寧扉微笑,“但在陳述前,我希望你靜下來好好想一想,抛開傳承傳統文化之類的大道理,能讓你外公和孟村人拿着微不足道的一點收入,十年如一日重複做同一件事的根本動因,到底是什麽。還有在一個故事中,無論悲劇、喜劇,真正能打動人的,又到底是什麽,你必須好好想清楚。”
王敘安靜下來,思考了很久、很久,久到幾乎讓人誤以為是一座雕塑,才終于開口:“我想寫這樣一個故事……”
随着國家對傳統文化的重視,孟村迎來了一件大事——打鐵花申遺。
村裏分成兩派。
一派支持,理由——非遺有補貼,有政府保護,鐵飯碗,怎麽都餓不死。
一派反對,理由——非遺需要人力維護,打工比拿補貼掙錢得多,不能把人困死在村裏。
村裏威望最高的村長老孟,也是打鐵花的傳承人,對此态度暧昧,既不支持,也不反對。
在反對派那裏,老孟現身說法:我只有一個女娃,女娃不能打鐵花,徒弟也吃不了苦,都跑了,我堅決反對申遺,讓打鐵花就在我這一代斷了!反而我們村靠近中原墓葬區,就放個假消息出去,說村裏挖到寶藏啦,讓考古隊來勘探勘探,萬一真探到個古墓,到時候領補貼十輩子不愁!
在支持派那裏,老孟出謀劃策:申遺要找懂行的人來辦,外面代理費太高,就放出村裏挖出寶藏的消息,吸引記者過來,幫我們免費拍宣傳片,等拍完了,剪出打鐵花的部分送上去審批,讓申遺一舉獲得成功。
老孟一通忽悠,大夥兒信以為真,統統唯老孟馬首是瞻。
消息一經放出,一時間,盜墓人、古董商、開發商、記者、國際盜竊團夥齊聚孟村。
而老孟的老來女小花,也因為飽受城市高壓生活的摧殘,流産繼而失婚,孤身回到了孟村。
村裏的外人越聚越多,各路人馬各懷鬼胎,鬧得雞飛狗跳。
老孟趁亂指揮村裏人搭起花棚,架上熔爐,要為所謂的寶藏辦一個出土儀式——由他來表演打鐵花。
沒人知道,這也是老孟的收山之行,年邁的身體再也無法支撐他進行高難度的表演,打完這一趟,他就不幹了。
他只有女兒,沒有徒弟,十年沒再教過人。
打鐵花能不能申遺成功,會不會斷代,他不知道。
他只是得知女兒的近況,知道女兒偷偷回村,想再一次看到女兒的笑容。
他唯一拿得出手并能逗笑女兒的,只有打鐵花了。
他也怕打鐵花萬一斷代,後來的孩子再也看不到鐵樹銀花,所以招來全城記者,替他記錄下這一時刻。
老孟騙了整個村子的人,也騙外面的人,用一個莫須有的寶藏線索把所有人耍得團團轉。
經過一系列陰差陽錯的巧合,最後拿到線索的是最不關心寶藏的小花。
表演開始,小花來到井前。
她向井中望去,看到了自己的臉,也看到了身後漫天的花火。
擡頭,是一個父親的背影。
老孟放下柳木棒,撿起地上的旱煙狠狠抽了一口,明知在花火的掩映下,誰都看不清他的臉,還是回頭朝小花笑了笑。
我的寶藏?就是這漫天的火樹銀花,還有你——我的寶貝丫頭啊。
* * *
半個月後,趙曉博拿到劇本二稿,一邊看,一邊抽風似地哈哈大笑,到結尾處,又忍不住熱淚盈眶。
“王敘,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編劇!”趙曉博小心翼翼觀察王敘的臉色,“能不能把你下個劇本也定給我?”
“你可不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導演。”王敘翻白眼,把紙巾盒扔給趙曉博,問寧扉,“你覺得怎麽樣?”
寧扉合上劇本,閉了閉眼:“我喜歡這個結局,戛然而止,意猶未盡。”
“對。”趙曉博接話,“你還沒有說打鐵花申遺成功沒有,記者有沒有拍完宣傳片,寶藏怎麽樣了,到底有沒有人識破老孟的騙局呢!”
“那樣的話,十分制,得扣個五分吧。”寧扉幽幽道,“我就喜歡你斷在這裏,特別好。沒有批判,沒有褒揚,甚至都沒給出結局。你寫了老孟的堅持,寫了打花人的苦楚,寫了小花的矛盾,寫了村裏各色人的嘴臉,從頭到尾,只有最真實的描述。每個角色都有他自己的邏輯和感情,是對是錯,就留待上映後,讓觀衆來評說。”
“哦,這樣啊,好像是比較好。”趙曉博妥協,又愁,“我們沒有按孟若愚的意思反對打鐵花申遺,他會買賬嗎?”
“你為什麽哭?”寧扉反問。
“我感動啊!老孟這人活得太通透了,心思深,臉上又總是笑嘻嘻的,一看就是很可靠的父親。他支持自己的女兒去大城市追夢,支持村裏的小孩讀書、走出山村,自己卻留在村裏,堅守打鐵花這門手藝。他太矛盾了,可就是矛盾,我才感動。我能明白他心裏的苦,非常理解他勸別人不要學打鐵花,又為他自己十年如一日的堅守而折服。但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他在打鐵花的時候,自然流露出來的那種快樂,和村裏的小孩又怕又想看的快樂交織在一起,那一刻我的內心也充滿了快樂!”
“對,快樂。”寧扉抓住這兩個字,他相信王敘也抓到了,“我讓王敘不要贊美也不要批評,但創作者也是人,不可能抛開他的價值觀。我很喜歡劇本裏傳遞出來的價值觀——快樂。老孟熱愛他的手藝,所以他快樂。村裏的小孩看不到煙花,但有打鐵花,所以他們也快樂。小花備受老孟寵愛,她最懂這種快樂,所以才會在失意的時候,第一時間回村,想找一找童年的快樂。說穿了,人生啊,哪有那麽多大道理,就是快樂而已。誰能不被快樂感染、不被快樂打動呢?你、我都可以,那麽我相信孟若愚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