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守護
守護
奉淨僵住,如受驚小兔,我吓到他了。
他要離開,我那時腦子飛快地轉着,如果他就此沒有防備地跑出去,被人趁機劫走,我又該當如何?他起身從我身邊的空白處逃出去,我害怕,焦急,一把抓住他,拽他回來,按在我面前,擒住他兩只手,就想将人束住。
他落了淚。
奉淨在我面前哭了。
相識百年,我未曾見過他落淚,奉淨是一個倔強的,不愛認輸的人,即使是受了委屈,也會一臉平靜地去接受。一向秉承着“男兒有淚不輕彈”信念的他,在我眼前流淚了。
他對我好失望。
我本還想自己忍着這點揪心的痛苦,恍然間想起奉淨的能力。
我湊近他的耳廓,壓低聲音,用只有我們倆能聽到的聲音說:“我演的,對不起,外頭有人。”
他的淚一下止住,哭得像只小花貓,我拭去他的淚水,憐惜地偷吻他的耳廓,輕聲說:“門邊第二個窗子下,有個野狗,待會兒我松手,你作勢逃跑,就往他那邊撞,佯裝意外,我順勢了結了他。”
他小聲應承,“嗯”了一聲,我後退一點距離,數數道:“三,二,一。”
他當即大力推開我,我懷疑是帶了點怨念,趁機報複我,我肩膀疼得像是被人用棍子打了一棒。奉淨腳瞪床板,如迅電急矢飛沖向窗去,右手快召出謙天劍,隔空一劃,窗破碎屑亂飛,一劍直往窗沿底下一黑黢黢的影子而去。
他劍忽地進退不得,想來是藥力還未散去,他法力尚未恢複,我心一緊,急跟上去,正好趕上奉淨往臺階上摔去,我一手攔住,将人擁入懷着,明知故問:“什麽人敢傷我美人?”
王梁司一見是我,忙往上空飛跑,撞上我早已設好的空中結界,結界法力反彈将他打回來,四腳朝天跌倒在地。
我大喝一聲:“來人!”
來人将他架住,使了個“口中火”的法術,阻止他自盡。與這人一番拉扯,砍去他的腿腳,關入籠中,拉去游街,這人實在不配我花費口舌去說,這事之後,奉淨對我又如從前一般了。
“她走了,你便沒有家人了,一個人孤苦,不如就留在我府上吧,我們畢竟……我們畢竟是一起長大的兄弟,我年長你些,理應照應着你。”
奉淨不說話了。
我心裏更慌。
後來奉淨告訴我,我這日遲遲未說出口的話,是奉淨等了多年的話。久久困于“兄弟”二字的人,只有我而已。
奉淨要去梁司府,我是知道的,也是故意讓他聽見的,第一次帶他回府之時,我把過他的脈,得知他自封體脈。
我想領他走出陰影。我雖不知道他過去經歷過什麽,但他現在的性情,與過去大不一樣。我們幼年相識,他是話多的那個,說起話來妙語連珠,照顧我的情緒,知道我的沉默,如今我們反了過來。
我在他臉上見過灰一樣的死寂,求死之人才會露出的神色,他活在這世上的念想只有三個,家人、前途和我。
前途一片黑暗,又聽聞家人死訊,與我重逢,我狠戾毒辣不似從前。
我真混蛋啊。
他為什麽自封體脈,我很想知道,他卻從不告訴我。只說“如今體脈已解,往事不宜重提。”我故意漏了眷眷還活着的消息,就是要他去救她,如果一次小心機能讓他重燃生活的希望,那我做一次惡人也沒關系。
他果然自解了體脈,偷偷出去了,他去了兩日,我派人盯着梁司府,等待一個時機,他那邊事發,便是我行動之機,一箭雙雕,救回奉淨和眷眷,正式抓王梁司下獄。
王梁司,我早看他不順眼。“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他仗着掌管糧草,便趁江王君重病,朝中內鬥不斷,作威作福,不僅私收賄賂,強搶美人,還要衆将士給他磕頭。
四處浪蕩,偷窺各門士府中,他來了我府中,我可沒那麽軟和的性子,別人不敢抓他,我敢,我不僅要抓他,還要打他現出原形,砍斷腿腳,用籠子關住他,滿街游。
如今終于讓我抓住把柄,我定要他死。
奉淨和眷眷救回府中了。
眷眷這孩子比奉淨更不愛說話。小時候眷眷叫我“大哥”,叫奉淨“二哥”,我從梁司府接她回府,我牽着她,她一直看着奉淨,一句話也不說,回到府中,她守着奉淨,一守就是一下午。她問我“姐姐去哪兒了?”,我說姐姐暫時不能回家。
于是眷眷便會沉默。
失去至親之痛,奉淨尚且不能承受,更何況她一個孩子。我心難受,抱住她,他的頭靠在我肩膀,默默淚流,我拍着她的後背,在窗前站,在屋內轉,直到她靠着我睡着。
我為她請了靈朝門的醫士,醫士說是心病,本來想留在府中診治,醫士說她哥哥情況也不好,我府中兩個病人,怕我照看不及,且府中沒有她的同齡人,她待久了沒朋友,更會寂寞,便建議送到靈朝門。
我同意了,回來,就守着奉淨。
他醒來,說要見林皆。
他醉酒時,也念着林皆。
他什麽時候能念着我?
我去城外竹屋,請了林皆來,他去江安宮要調查什麽,估計只有江王君才懂。在路上,他跟我說,江王君已病好,要我放心收拾亂黨,江王君只是對外宣稱,仍在重病中。
我與他是合作關系,但我不喜見他。
請他到府中去,我沒回府,怕聽到我不想聽見的話。
早上聽到有人搖樁,說金銀镖局的人運镖途中偶遇山匪,山匪劫持了人質,向我們求救,我忙叫了徐知榮一起去,山匪一共二十七人,劫持了兩個镖師,一個人質已經被打為原形了,我與徐知榮分成兩路,他帶人從山門前打進去,我帶人從後山包抄,還是吃了不熟悉地形的虧,折損了三人,人質救下來了,五個土匪跑路了,有六人執意不服已就地正法,剩下的主動投降,帶回去了,押入牢中。
回府路上遇五次埋伏,徐知榮與我在解救人質時都受了傷,正要趕去醫館,跑路的土匪在路上設下埋伏,想一報毀寨之仇,誰知他們埋伏竟與浴濁人埋伏相碰,兩波人分不清敵我,對打起來,我趁機逃跑,他們發覺我逃跑,兩波人一起追趕,追趕之時發現彼此目标相同,他們聯手打我。
……
最後還是受傷了。
徐知榮扛我回去的。
醒來的時候感知到奉淨的氣息,他坐在我床邊守着我,我心裏揚起一陣喜悅。可下一秒他就起身出去了。
他出去,我開了府上的結界,如果他想離開,我不加阻攔,只希望他能把眷眷留下,眷眷身體不好,治好病再走吧。傷快好了,其實沒那麽重,我根骨強,恢複得很快。我坐在床邊,自己披了件衣袍,打算起來去書房。
卻在擡步之際,聽到房門被人打開的聲響,我感知到,奉淨的靈氣。
他回來了。
我躲到隔斷後,看着他從我眼前走過,他望向床榻,驚慌地左右張望。
我說:“你真的不走?”
他回頭看我,他松一口氣,眉眼放松,表情和緩,接着又皺起眉頭。
我想不通原因:“你為何不走?”
“身子沒好全。”原來如此。
“沒別的原因嗎?”我不想放棄,我想聽到我想聽到的答案。
“還能有什麽原因?”
“我知道留下你的方法了。”
我開玩笑說的,他拿起枕頭就要朝我丢來,像我教他保護自己那晚他不給我進房睡覺時一樣惱。
“你混蛋!不許亂來!”
看來我演的壞蛋深入人心。那不妨,我再演一出別的戲。
我“站不穩”,往旁邊倒去,奉淨立馬過來扶着我,通過之前的相處,我猜光說話定是留不住他的,不如裝病弱。
“你安心養好傷,在你傷好之前我不會走。”
“果真?”
“嗯。你睡吧,我去睡客房。”
“嗯。”
“你起來做什麽?坐回去,好好躺着。”
“我想送送你。”
“我又不去哪兒,用不着你一個病人送,我自己能走。”
“嘶——”
“對不起,對不起,壓到你傷口了嗎?”
傷口裂開了,無妨。
“啊,拉扯到傷口了,對不起,铎雲。”他趕忙去找來紗布,坐在我身側,要解開我衣裳的系帶,我不動,雙手擺在兩腿旁邊,他半晌解不開,我瞥見他染了緋紅的臉頰,我道:“我來吧。”
“嗯……嗯,你自己來吧。”
“不用這麽緊張,你我都是男人,怕什麽。”我說得坦然,解開之後,動作慢下來。
“奉淨,”我叫他,“幫我拿一下紗布。”“嗯。”他迅速遞到我面前:“奉淨,後面我夠不到,可以幫我解一下紗布嗎?”
他說話有點磕巴:“可,可以。”
他這不好意思的神色,讓我真正知道,他開始念着我了。
林皆算什麽東西。
這天晚上他留下來陪我,我心裏高興,因為這天的前一天晚上,我還被他趕出房門呢。
奉淨後來才覺察出不對,以我的身體,哪裏就能弱到站不穩的地步,分明就是我诓騙他,占他的便宜,我抵死不認,後來被他擰了耳朵,疼了也不說實話,我又被趕出房門了。
……
第一次被趕出房門那天,我還有句話沒說給他聽,我想說的其實不是“我真是被你馴服了”,我想說的是“在你面前,我今生都不會再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