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端緒
端緒
涼月光照射出三列鐵寒光,行動中,恍如浮銀于黑暗中鬼魅湧動,腳步聲整齊,三列身着甲胄的人疾步趕來,數把兵刃架在那人脖子上,他逃無可逃。
铎雲打出一道法力,我看見他口中發亮,一團火瑩瑩飄浮着,下不去也出不來,我識得此等法術,上層貴人的護身法術,叫“口中火”,能使人閉不上嘴同時麻痹全身,這是防止歹人咬舌咬藥自盡,以便生擒活捉,姐姐是官,習得此等法術,早些年家門常有人歹人蹲守,姐姐就是用這法術活捉歹人。
那人嘶啞的“啊啊啊”幾聲,許是料定無甚退路,幹脆也不喊了。
铎雲慢條斯理,右手法術一變,他手中出現一件披風,抓來于空中一甩,再輕蓋到我身上,我遲疑一瞬,從他手裏接過披風自己系好,正要獨自站着,铎雲這人不知道是否是故意的,偏要走過來摟我肩膀,帶我走向那人。
護衛為他讓道,好不威風,他帶我站在此人跟前,道:“王梁司,不在倉庫清點軍中糧草,來我铎府聽牆根,做甚?”
“誤闖。”用氣聲回了兩個字,吊兒郎當,絲毫不把铎雲放在眼裏。
铎雲轉頭看我,說:“剛才他打得你疼嗎?”他沒打到我,我實誠,說:“……不疼。”铎雲忽地大聲說話:“聽見了嗎!美人說疼!”
我:“?”
铎雲又問我:“需要蜈蚣泡跌打藥酒嗎?”
我:“?”
铎雲自顧自說道:“美人說要!”
一衆護衛不明所以,卻又默契地把兵刃往王梁司脖子上近一寸,铎雲手掌一推,只見王梁司口中火順着他的喉嚨下去了。王梁司面目猙獰,雙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身子扭動,我見他雙腿幻變,漸漸露出多足節肢,細腿扒拉地板,他在地上翻來滾去,露出白色腹部,铎雲引來我劍,遞于我面前。
“美人,要自己砍嗎?”
我嫌惡心,拿了我劍,說:“他有毒吧?”
铎雲竟也了然,道:“我知道了,你嫌髒,那拿我的來。”他喚一聲:“心肝劍來!”
一把約兩尺的劍出現在他手中,劍身上刻有“太平”二字,劍格處鑲嵌有三顆青金石,一個大兩個小,這一冷寒利器極速去往王梁司的雙腿處,一共兩劍,便全削斷了他下半身的多足,斷裂的腿如燒焦的灰黑木柴,紛紛跌落在地,發出難聞的氣味。
铎雲收回劍,這次我看見了劍的另一面,劍身上刻有“心肝”二字,劍格處鑲嵌的是溫潤白玉,我看這二字有點臉紅。
高大威猛英武不凡的大将軍有一把叫“心肝”的劍,頗為敗壞形象威名,說起來還是拜我所賜。
我那時正看人間中醫的書,我家貧,書本收集得不全,這頁是一個人手抄的筆記,顯眼處寫着“心肝脾肺腎”,我正思忖為何将“心肝”二字放至前頭,為何不是“肝心”?我想着竟念出了口,誰知铎雲這厮正在邊上馴服他的劍靈,剛巧到了取名的關頭,他話還未出口,我話就先說了,他這劍靈剛被他馴服得服服帖帖,正精神緊張,聽到的什麽都當正經事看待,這下“心肝”二字一出,劍靈就認下了,立即綁定,容不得反悔。
铎雲與我面面相觑。半晌,他說:“你說話為啥它也認?”我哪知道,我道:“你逼它太急,許是怕你。”他撓撓頭,又點點頭,道:“算了,就叫‘心肝’吧。”
于是劍名就這麽定下來了。
“美人,腿已削下,要放他走嗎?還是你想再玩玩?”
铎雲說話,我回神,恍然若失,少時安逸的日子竟已那麽遠了。
面前的這個人與過去相差甚遠,雖然跟以前一樣笑也抿着唇,這回抿唇卻不似當初志誠兒男模樣,他抿着的唇像他心底裏憋着的壞,他一雙細長的眼脈脈看我,好似悄默聲做了壞事,到我面前哄我不要聲張,這眼神黑心又乖戾,我下意識後退半步。
“不想玩了啊?好。”铎雲語氣溫柔。
一閃快劍,攔腰斬斷王梁司,對護衛命令道:“拖出去,游街!”
“啊!——”
王梁司嘶喊一聲,再也沒聲了,他雙手被架起來拖出去,血跡淌了一路。我心底一陣惡寒,彎腰就嘔,铎雲忙過來撫我的後背,說道:“對不起對不起,下次不讓你看這種場面了。”
我甩開他的手,只想獨自站着。他如今怎麽如此狠戾?
铎雲似是怕我摔倒,摟過我肩膀,對剩下的護衛說:“清洗幹淨,夫人見不得髒污。”
“誰是你夫人。”我再次想推開他,可铎雲摟得緊,我沒能推開,他帶我往屋裏走,我不想,執意要與他分開一段距離,他傳來個語令到我手裏,我一疑,低頭去看手心,手心有四個字:“他是貪官。”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愣住,他忽地沒臉沒皮地說:“這是我誠心誠意的表白,美人不愛聽嗎?”
我羞赧:“你……不知羞恥。”
铎雲似乎很是愉悅,攬着我走入屋裏,屏退了伺候的人,只留下我和他。待旁的耳朵都走盡之後,他握住我肩膀的手立即放開,虛握的手沒有立即放下,而是不好意思地去撓他自個兒的後腦勺,他看我一眼,竟會眼神閃躲,他說:“那個……不好意思,我這兒小人多,萬事總得小心些,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的。”
他一說話,耳朵紅得像是在紅顏料裏過了一遍似的。我看了,嘴角掩飾不住,噗嗤笑了出來:“我知道。”
“嗯……”他低頭應我的話,不自然地轉了個身,對我說道:“奉淨,你暫時先住在我這裏吧,你的姐姐……抱歉,我沒有保護好你們,要是我晚些離開,就好了。”
我懂得他的歉意,我說:“生死有命,我不怪你。”
铎雲向裏間走去,我下意識跟着他走,他邊走邊說:“她走了,你便沒有家人了,一個人孤苦,不如就留在我府上吧,我們畢竟……”他頓了一下,好似有什麽話要說出口,又着急收住,他說:“我們畢竟是一起長大的兄弟,我年長你些,理應照應着你。”
他說完,我沉默,我知道他想說的那兩個非“兄弟”的字是什麽。我的心漏跳一拍,竟不知如何接他的話。他走在前面,忽然停下,小心翼翼地問我:“你……不願意嗎?”說完他又立即改口:“哦我說的是,你仍想回家是嗎?歹人已經知道你家在何處,再回去,你恐怕會有性命之虞,況且在酒宴上,你已出風頭,今日那個王梁司不是個好惹的,你出我府會有……”
“铎雲。”我打斷他說話。
“嗯?”他終于敢回頭看我。
“我不怕死。”我看着他,目光堅定,我仍記得他剛才的暴戾,我怕這暴戾有一天也會降臨在我身上。
“奉淨。”他念着我名字,久久凝視着我,我能他眼裏看到他對我的留戀,以及經年久月積蓄的深情。铎雲輕抿嘴唇,說話聲若蚊鳴,可字還是偷入我耳,他說:“能否不要離開?”
他不敢說的話,我來說:“我為什麽不要離開你?除了怕我死,還有別的原因嗎?”他倒吸一口氣,佯裝輕松:“沒有啊,就是怕你死了,我又少一個好兄弟。”
“你不缺兄弟,少我一個,也沒什麽。”
“不是,奉淨,我……”
“铎雲哥哥怎麽話都說不利索了,是太累了嗎?”我放他一馬。
他不回我這話,他走到凳子上坐下,低頭倒茶,倒了第一杯,放至我面前,然後再倒他自己的,“咚哐”,他擱下茶壺,飲了一口,擡眼,眸光燦燦:“那你呢?為何一定要問我原因。”好嘛,問到我頭上來了。
“好奇。”我坐下,喝他給我倒的茶水,随意地回他的話。
“就這樣?”铎雲明顯失望。
“不然呢?”我也學他故作輕松。
“哦。”铎雲給自己再倒一杯茶水,仰頭一口喝盡,動作是有武将的潇灑,他喝完,又倒,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但見他重複着喝水的動作。
氣氛夠僵,我也不打算再說些挽回氣氛的話,我起身,走至窗前,打開窗,一股涼風灌進來,我裹緊了铎雲給我的披風,窗外有一靈鳥飛過,尾部帶起一縷淺藍色的靈氣線,像極了語令初發時的靈氣路徑。
語令?恍然想起我在酒宴上收到的那道加密語令,我偏過頭去看铎雲,他起身去一旁的櫃子裏,取出一壺小酒,回來坐下,自己獨自飲了幾杯。他背對着我,我趁這間隙,趕緊解了密,語令在我左手手心顯現出來,金色的小篆字體,豎排着六個字:“你姐姐要見你。”
姐姐,要見我?姐姐沒死?!我還想再看一次,确認我沒有眼花,這字就已從邊緣處消散而去,一點兒氣息都沒留下。
如若這加密語令說的是真的,那铎雲豈不是……在騙我?
我猛地回頭,看向铎雲,铎雲還在一杯接一杯地飲酒,絲毫不知我剛才在一瞬間之內心緒經歷的巨大起伏,我看着他寬厚舒朗的背影,我走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