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那大約是在春寒料峭的時節,冬雪将過,風裏尚有冷意。我是在那時候遇見了這少年。
自此我便知,很多事情不再得以把控。
*
大衍四十年。
一路走走停停,我終于在沿城的村落尋到了一間滿意的落腳處。聽隔壁人家說,這院子荒廢許久了,開了門進去繞了一圈,發現這裏雖不大,卻是難得的清靜。院旁有大片桃樹林環繞四周,香氣常常繞過籬笆漫至我窗邊,恰恰住得舒适自在。
這天晌午,我正打算去采購一些東西。路過巷尾時,卻被不知何處傳來的異響頓住了步伐。我好奇地張望片刻,最終将目光定在了前方。下一刻,一個身影從某個大戶人家的後院裏被一腳踹了出來,身形飛過門扉,四仰八叉狼狽地跌在地上。
我心中緊随着一抽,暗道這該有多疼。
這被踹出來的人面上灰撲撲的,頭發松散,就連衣服也破了洞,模樣十分髒亂。露在空氣中的小胳膊小腿顯得異常消瘦,但還是能勉強看出來這是個十三四歲少年郎。我移了目光,發現他眼周發黑、雙目無神,像是遭了什麽虐。
随着一聲呵,幾個家仆模樣的壯漢抄着家夥跟着跑了出來。那地上的少年見狀還沒來得及起身,他們便揮起手裏的藤條狠狠抽上了他的脊背。少年本就單薄的外衣更加不經折騰,随便幾下就被藤條磨得開了裂口,血淋淋的傷痕暴露在空氣下,毛邊同血肉糊在一起,看的叫人着實內心緊揪。
少年不住掙紮,護着頭想爬遠點。但逃走的動作似乎惹怒了其中的一位壯漢,那人收了藤條,下瞬卻擡腳用力踹了上去,使得少年被踹的仰面癱倒在地。
壯漢緊接着又一腳給他踩在鞋下致其動彈不得,嘴裏罵道:“臭小子,活都幹不好,還有臉偷吃東西。”
少年蜷在地上不住喘息,依舊拿胳膊護着頭,大口大口費勁地呼吸着。他面色蒼白,寬大外衣堪堪能蔽體,像一泊随時會消散的雲間暗月。
幾名壯漢将長棍高高揚起,看樣子竟是要将他活活打死的作為!我見狀不妙,忙沖上去,雙手張開擋在少年的身前,高呼一聲:“別打了!”
藤條霎那停在半空,但我仍能明顯感受到一股烈風擦着我的面頰呼嘯而過。我瞪着眼前這幫人,氣勢拿捏的十足。
“你是誰?為何要多管我們的閑事?”他們頓下動作,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似是見我這般瘦小,他們有些震驚,話語間還帶着顯而易見的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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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喊得一顫,方知自己适才魯莽了,心中生出些許懊惱,暗自慶幸他們沒有連我一起繼續打下去。
我不得不裝裝樣子,仰起頭哼一嗓子,硬着頭皮高聲反問:“你們為什麽要打他?”
只見一個看似是領頭的壯漢瞥眼旁邊的家仆,揮揮手示意他們退下,旋即對着我冷冷開口:“家主從奴隸市場買他回來,讓他幫忙打打雜,不想他竟是個傻子,話都說不利索,還好吃懶做的,你說該不該打?”
我一時被問住了,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于是目光下意識地越過石板路,落向身後那具掙紮不已的瘦弱身軀。他畏懼似的不住顫抖着身子朝角落縮,一雙被碎發遮擋的瞳仁發灰,隐約可見其中泛起的水光。這麽好看的人,被打殘了怪可惜的吧……我撓撓鼻子。
壯漢見我久久不回話,一揚手藤條重重地抽在地面上,發出極力的“啪嗒”聲響。我被驚地回了頭,見他一直瞪着我,大抵是在叫我讓開。我縮了縮脖子,覺得自己再站在這裏就有些太不識好歹了,于是擡腳欲要往牆邊退讓。
我将将跨出一步,腳根還沒落地,這邊的少年似是察覺我要離開,突然發出一道含糊不清的嗚咽,不稍片刻就湊過來伸手緊緊攥住了我的褲腿,似是想尋求我的庇護,手足無措地擡頭望向我,不斷張着嘴“嗚嗚哇哇”的想要表達什麽,可說了半響連半句連貫的字眼都說不出口。
我縮回點腿,發現褲腳被他狠狠拽在手裏,怎麽都扯不回來。瞧着他這般可憐模樣,又弱弱瞥了眼那旁魁梧的壯漢,我心中登時酸軟了。嘆口氣,我心下一橫,轉身對那些人嚷道:“各位大哥,不如我出錢買下這個傻子吧,你們就別打了。”
不待他們回應,我自顧自地俯下身想要将少年攙扶起來。那幾個家仆面面相觑,但無人制止,許是覺得這少年本就是要被家主趕出門的,現在有個冤大頭肯為這個傻子花錢,何樂而不為?
我翻遍全身,交出身上所有的銀兩,就攙着那少年往回走。走了幾步,我還能聽見他們在身後罵着什麽,諸如“傻子救傻子”之類的話語。這些人罵夠了,喜上眉梢地晃了晃我的錢袋,之後大大咧咧地回了府門。漆紅色的大門在我眼前哐的一聲合上緊閉,門頂被撞得飄飄悠悠落下幾粒灰細來。
我默默抿了唇,收回目光。回首時見那少年還在拭淚,怕他臉上的傷口被淚水蝕痛,手忙腳亂地從身上拿出手帕替他擦拭臉頰。擦着擦着,一時竟覺像是在安撫一只傷痕累累的小動物。
“走吧。”我忽地松出口氣,向他露出一個盡可能友善的笑,問:“你叫什麽名字?”
他聽後手指一頓,一顆水珠尚挂在睫毛上搖搖欲墜,過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拉住我的手,眼裏緩緩盛開出光來,好看的不得了。
“啊,嗚啊,檸……生……”
我細細聽他口中喃喃,心緒由是變得柔軟起來:“你叫檸生?”
他點頭,目光有些閃躲。
“我叫苜尚。你瞧着歲數不比我大,就喚我苜尚姐姐吧。”
他聽聞複而回首望我,再一點頭,手上的力道較之方才大了幾分,死死握着我的手不放,不叫我有絲毫甩開他的可能性。
*
我就這樣稀裏糊塗地撿回了檸生。
我們在村中以姐弟相稱,村裏人素來淳樸,知我一人拉扯弟弟不易,待我極是厚道,但凡哪家瓜果熟落了,都有我們的口福。
檸生乖巧,鮮少闖禍,只是性情孤僻愚笨,又不太愛說話,難與平常的孩子們相處,一天之後總是自己玩得一身泥,身上偶爾還帶着擦傷地跑回來,真真是叫我又心疼又惱怒,質問下他也是一聲不吭,委委屈屈垂着頭,模樣煞是可憐。
後來的日子,我漸漸開始教他習字。院落裏搭了一個簡易的石桌,但凡早晨晴朗,都會見着檸生在那裏與筆墨倔強對視。檸生雖愚笨,但學久了總歸有點成效,字也逐漸識得多了。當他捧着一張字跡歪扭的紙來到我跟前時,我正坐在屋後的一棵杏樹前發呆。
杏樹孤立的在桃花香裏,顯得羞怯可人。據說這棵是院子的前主人留下的,他極喜吃杏子,固執的種下了後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澆灌培育,哪料最終也沒能相伴到終。
檸生伸手在我眼前晃晃,将我的思緒拉回了現實,随後他将手裏的東西遞給我。我接過那張紙,上面只歪歪扭扭寫了一個大字——尚。這筆鋒走勢用盡了力氣,看得出他寫的極為認真。我笑着撫上他的腦袋,拉他在身側坐下。他緊緊拽着我,略帶梅香的臉蹭了蹭我的頭發,像只小奶貓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