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婚
大婚
對于百姓來說秋天其實是很适合結婚的季節,一方面瓜果即将收獲完畢,手頭相對充裕,另一方面農事也少一些,人們能空出許多閑心和精力湊熱鬧。
不過大家都不太想湊盛小公子的熱鬧。
天不過破曉,敲鑼打鼓聲便熱熱鬧鬧響了起來,盛小公子盛明澄一襲紅衣,騎着一匹僅被挂了個大紅花的白馬,走在隊伍的打頭。
明明是個結婚的隊伍,氣氛卻莫名的壓抑。
紅衣少年背挺的筆直,頭昂的高高的,似乎給他一把長槍就能立馬上陣殺敵。
“可惜啦,好好的将軍苗子…………”
人群中不知誰控制不住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沒有人應答他。
但其實他講出了大部分百姓的心聲。
盛明澄即将成親的對象,是個男人。
大武開國皇帝褚文本來是前朝貴族的孩子,當時的皇帝昏庸,就因為褚文的哥哥失手射死了妃子的一只兔子便輕飄飄要了一大家子的命。
褚文一夜之間失去所有,慌亂間被哥哥塞進兒時兄弟倆玩鬧挖的小土坑裏才算勉強逃過一劫,從此改頭換面四處奔走。
但他一個養尊處優的小少爺哪裏會在亂世裏求生,被偷被騙被搶經歷了個遍,幾度性命不保,僅憑一腔仇恨拼命活着。
後來,他遇到同為被迫害的武将的兒子華明,他們結伴而行,遇到貴人和小人,也收獲摯友與背叛。
在一個大晴天,華明把殺敵無數的長槍親手交到褚文手裏。
前朝皇帝的頭滾到褚文腳邊,鮮血濺滿了皇位。
他登基了。
戰争結束,一切慢慢恢複穩定,華明親手給褚文披上黃袍,提槍擋到他面前。
他們是君臣,家人,也是最親密無間的伴侶。
褚文一直想給華明一個名分,不是皇後,是一個足以與他平起平坐的名分。
可想而知,他剛剛表明這個意思便遭到了滿朝文武的聲讨,他們齊跪殿前,仿佛他做了多大逆不道的事。
多可笑,比他把先皇殺了登基的時候看着都誓死不屈。
他不想殺無辜的人,但也不想退讓,就這麽僵持着。
直到一路引着他前進的老師撞柱而亡。
褚文終于妥協,不再提及此事,同時倔強的不肯選秀也不接受任何女子進入後宮。
朝臣們眼見着皇帝年歲已高但後宮卻空無一人,他們故技重施齊齊下跪,試圖再逼皇帝就範。
彼時褚文剛剛失去一輩子的愛侶,無心理會朝臣們,任憑一個個老臣昏倒在地。
這次皇帝贏了。
褚文死後,不知他從哪過繼來的小皇帝當衆宣讀皇帝遺诏,其中一條讓整個朝堂鴉雀無聲。
此後大武男子可娶男人為妻。
這不是對死去老師的反抗,是妥協。
不過這條規定卻方便了以後的皇帝不少,畢竟只要嫁人為男妻,便只能身居後院,再與仕途無關。
盛明澄就是這麽個待遇。
盛家三代無論男女各個都是舞刀弄槍的好手,他們從小便前往西北,在一片荒蕪中拼命長大。
每個盛家人內心都渴望着有一天能親手平定西北,給百姓一片樂土。
如今盛明澄的父親盛宏做到了,不僅砍下了匈奴首領的頭,還讓數以萬計的匈奴人自願歸順。
盛宏心潮澎湃,帶着小兒子滿心歡喜的接受皇帝召喚回京述職。
然後就被涼水潑了滿頭。
皇帝要把他的小兒子給別人當男妻,還是從七歲後就失去雙腿,常年病殃殃的三王爺。
一把年紀的盛宏顫抖着懇求皇帝收回旨意,他自願解甲歸田,從此不再理會軍隊半點事。
皇帝輕飄飄一句“愛卿想抗旨不尊?”将他所有的話盡數堵了回去。
最後他是被小兒子拽着謝主隆恩的。
回到闊別已久的将軍府,老将軍看着亡妻的遺像,淚水蓄了滿眼。
盛明澄在旁邊看着,幾乎要把自己的掌心掐出血。
怒火充斥着他的胸膛,但他無計可施。
當朝皇帝多疑,冷漠,但實實在在是一個明君,是他親手帶來了如今這個太平盛世,盛名澄不能置百姓們于不顧。
他也做不到。
當晚,盛明澄親手折了那把陪伴他十八年的長槍。
盛明飛在西北接到消息後恨不得直接飛回京城,但皇帝扣着他回京的請求,好像完全沒有收到一樣。
年輕的少将軍只能每天對着京城的方向緊緊皺着眉頭。
得到消息能回京的那天他幾乎片刻也沒耽誤就帶着妻子往回趕,即便他知道自己根本幫不到弟弟什麽。
他們在無數百姓同情的目光中看到了挂滿紅綢帶,四處貼着喜字的将軍府。
盛明飛闖進門去,看到了正在試喜服的弟弟。
以及他腳邊被撕碎的蓋頭。
盛明飛一拳把門框拍了個稀碎。
婚禮當日,盛明澄把禮部備的轎子甩在身後,往自己的戰馬上挂了個大紅花,徑直到了隊伍最前面。
沒人敢這個時候上去惹不快。
太陽慢慢的升起,此時已經是晚秋,涼風吹過,時不時有枯黃的葉子落在行進的隊伍中。
王府的情形也沒有好到哪去,客人們挂着比哭還醜的笑道着恭喜,仆人們神色複雜的迎着人往裏走。
皇帝沒有露面。
婚禮主角二人一路沉默着,直到整個屋子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窗外狂風大作,風倔強的透過窗戶的縫隙直吹的燭火亂晃。
門口那棵看起來早就死去的植株掉下最後幾片灰色的葉子,獨留幹禿禿的枝幹。
盛明澄看向另一位主角褚蒼術,在昏暗的燭光下看到了一張蒼白的臉以及對方滿含歉意的眼睛。
“你……在生氣嗎?”
褚蒼術的聲音極輕,仿佛馬上就要消失在風裏。
盛明澄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個善意的笑,但最後只能嘆了口氣。
他看了看四周,從床上拿起來疊的整整齊齊的鬥篷,仔細披到對方身上。
“我當然氣,氣—皇帝,也氣我自己。”盛名澄在褚蒼術面前蹲下身。
“但我沒理由氣你。”
褚蒼術把視線從他系帶子的手上移開,目露疑惑。
“我不覺得他随手給我指婚就能這麽巧的指上你。”盛明澄拍了下他的肩膀,“怎麽幾年不見變成這個樣子了?明舟。”
褚蒼術幾乎顫抖着開口。
“你猜到了?”
褚蒼術很小的時候,也曾有很多人誇過他天賦異禀,一些親近的人也半開玩笑的喊他“小将軍”。
在他還是小小一團的時候就整天抱着個木劍有模有樣的對着一衆仆從比劃,六歲就收到了父皇為他特制的小劍。
那把小劍比匕首輕一些,也更加鋒利。
小蒼術愛不釋手,跟着老師更加沒日沒夜的學劍。
七歲時,他甚至和幾個武将家出身的孩子合力獵殺了一匹鹿。
那些孩子中有一個就是盛明澄。
也是這一年,盛明澄和朋友們拼了命的在林中尋找突然不見的褚蒼術,最終在一個山坡下找到了滿身是血的他。
他手邊的草地上插着那把小小的劍。
禦醫花了一天一夜把他的命從鬼門關搶回來,但對他的雙腿卻無力回天。
褚蒼術再也站不起來了。
噩耗傳來,他的朋友們滿腔怒火,吵着鬧着要家裏人替他們複仇。
出乎他們的意料,除了給褚蒼術治療以外皇宮沒有任何其他的動作。
長輩們也紛紛不準孩子們再提及此事。
褚蒼術把自己鎖了起來,無論孩子們怎麽喊叫都不再出來見人,也不發出一點回應。
久而久之,孩子們漸漸散了,他們記憶中褚蒼術的身影也慢慢被其他的人和事代替。
除了盛明澄。
他倔強的一次又一次跑到褚蒼術門前,或罵或求,拼了命的想要再次見到他。
盛明澄不止一次的想幹脆直接把門砸了,但終究也沒下手。
于是那扇門一次也沒對盛明澄開過。
後來,盛明澄不鬧了,但仍然沒有放棄,時不時就坐在褚蒼術的門前,絮絮叨叨的說一些可有可無的小事。
連褚蒼術的仆人們都看的不忍心,一次又一次勸盛明澄離開。
兩年後,盛明澄最後一次走到褚蒼術門前,輕輕叩了兩下門。
“明舟,我要去西北了……”
門內沒有應答。
盛明澄從天亮等到黃昏,沒等到一絲回應。
少年一步三回頭的消失在落日裏。
直到星辰布了滿天,門裏人才突然反應過來什麽一樣。
“不要………”
仆人們聽到了一聲又細又啞的聲音,卻也是兩年來唯一一次再聽到褚蒼術的聲音。
他們顧不得其他,強行破門而入,看到褚蒼術從輪椅上跌下來,滿臉淚痕。
他看起來想要喊出來,但常年沒發聲的聲帶仍然只能傳出小小的一聲:
“柑槐………”
塵封已久的記憶不由分說擠進褚蒼術的腦袋,那些他以為早就消化下去的情緒悉數卷土重來,幼時門外的聲音一聲又一聲,如雷貫耳。
“對不起…”
他不由哭着對眼前人說出那句欠下多年的抱歉。
盛明澄一時手足無措,不知道要怎麽面對突然爆發的褚蒼術,擔憂和慌亂蓋過了對皇帝的憤怒。
恍然間,盛明澄接收到了那句跨越十一年的抱歉。
理解到褚蒼術意思的一瞬間,盛明澄有些驚喜,又有些無奈。
他無法想象記憶中鋒芒畢露的童年摯友究竟經歷了什麽才變成如今這樣,也沒辦法想象這些年他究竟頂着多大的愧疚一點一點長大。
他突然後悔自己賭氣不再主動聯系褚蒼術的行為。
于是他靠上前,把褚蒼術攬入懷中,感受着肩頭一點一點被溫熱的液體浸濕。
盛明澄沒有多說什麽,他只是緊緊抱着褚蒼術,由着他把心底積壓的情緒發洩出來。
褚蒼術不想哭出聲音,早就被他折騰的不成樣子的身體卻不由自主發出一陣一陣的咳嗽。
等到聲音漸漸終止,懷裏的人卻沒了動靜。
“明舟?”
盛明澄有些擔憂。
褚蒼術僵了一下,而後認命一般的發出悶悶的聲音。
褚蒼術:“丢死人了……”
盛明澄: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