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春辰原本走得是神不知鬼不覺。她熟知桃花村後山的地形,輕輕松松在山裏貓了好幾天,只要再多走幾十裏,就能摸到國境線,暗暗潛入另一個國家,成功逃脫子虛王的追捕了。
但若事情這樣順利,此刻春辰就不會在囚車裏了。
得知她逃跑的消息,子虛王勃然大怒,将桃花村的所有與她有關系的人都捉起來,一邊利誘一邊威逼,最終有一人說出了春辰的下落。
此人是春辰隔壁家的青年,與她青梅竹馬,情誼非比尋常。
于是官差們便将春辰抓了回來。
“這玉本就是那女孩的東西。即便子虛王救母心切,将那玉拿了就是,何苦又為難人家?”
老伯道:“将春辰找回來之後,她一直沒有說出古玉的下落。官差們翻遍了她的屋子,也沒有找到,這才把她押了。王上說,這姑娘不識趣,要殺她的頭。”
“什麽玉,竟比性命重要,她也忒傻。”我說。
老伯又看了我一眼,再沒有說話。
我和小黃又略坐了會兒,起身便要走,才出茶攤門,那老伯便追了出來,“客官,你們落了東西了!”
我看了一眼小黃,小黃翻找了一番,“沒落呀。”
“落了,落了,”老伯連聲說,“一個鵝黃色繡竹子紋的荷包,不是你們的嗎?”
我一摸腰上,果然空了,“是我的,我這就來取。”說罷,一步踏進門去。
老伯提着茶水壺轉身去,在我身前半步引我向內走。我最初不覺得什麽,越走卻越奇怪,從門口到我們剛才所坐的地方不過幾步,怎麽走了這樣久?怎麽一直走不到頭?
“你說她傻,她才不傻咧。”老伯突然站定,陳聲道。
“什麽?”我沒反應得來。
“我說那姑娘,春辰,”老伯緩緩道,“她護着那塊玉,總有她的道理不是?凡世間存在,世間發生的事,都有它的道理。”
我眨了眨眼,“要我說,這玉本就是保不住的。為了它被抓進大牢,還連累全村人受苦,怎麽比得上主動獻出來呢?還能保下半輩子吃穿不愁。”
老伯微笑起來,我看去,他的面孔十分模糊,褶子的邊緣糊成一團,就像罩在一團棉花裏。
“人最寶貴的,不就是性命嗎?它就像房屋的基地,盛水的杯子。千事萬事,都是虛的,唯有這一件事是實的。”
“她看得清,所以知道無論如何也要守住那昆侖古玉。子虛太後死便死了,桃花村的人死便死了,自己的性命才是首要,沒有這一項,萬般皆空,你懂得嗎?”
我的喉結上下一滾。
“你究竟是誰?”我迫近半步。
“要記得從前的事,不能忘!要記得你的命是怎麽争來的!多少人為你去死,你活着,才對得起他們,明白嗎?”
他混沌的眼珠裏似有淚光,“什麽丢車保帥?憑什麽我們是‘車’?他們是帥?淨兒,青丘一族為天下蒼生已經受了足夠多的難,他們不能因為我們良善,就将我們當成軟柿子。三千年前的事,不可以重演了!護住你自己,知道嗎?!”
老伯語速很快,像是此時不說,便再沒有機會說了。我一低頭。他的身影在慢慢消失,雙腳已經不見了。
“歸元樽!不能給他!”他高呼一聲。
“絮夢!”
我上前一步,想要抓住他,只抓住了一把雪白的柳絮。
“絮夢!”
我無聲地叫喊着,猛然坐起來,才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驿站的床上。
小黃忙上前來,“你醒了,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我怎麽在這裏?絮夢……老伯呢?”
“老伯?”他遲疑了一會兒,“茶攤上的老伯嗎,應該還在他的店裏吧。”
過了一會兒,我才平複下來。
“我怎麽在這兒?不是在茶攤上嗎?”
小黃奇怪地看了我一會兒,湊過來用自己的腦袋貼了貼我的額頭,長長的睫毛掃在我臉上,有點癢癢的,“阿淨你怎麽了?沒有發燒啊。”
“你拿了荷包,我們就往回走。半路你說累,然後在我背上睡着了。”
我眨了眨眼,“就這樣?”
“就這樣啊。”他答道。
或許真是如此吧,方才的種種,不過是因為奔波疲憊,而做的一場怪夢。
我摸了摸手心,仍能感覺到柳絮的觸感。它雪一般紛飛,卻一直如吸飽了春日的陽光一樣溫暖。我記得小時候,還不會駕雲的時候,那團柳絮把我托得高高的,托到天上去,我坐在他的肩膀上,晃着小腳丫子。
都是從前的事了。絮夢……他也早在青丘的大火裏化為灰燼了。
夜裏,我有些睡不着,心裏翻來覆去想從老伯那裏聽來的那些話。床頭的蠟燭燃到一半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了,決定去一探究竟。
幾千年前,我雲游四方的時候,交過結交過不少能異之士,我和這些朋友常有切磋,經年累月,學得了不少奇異的本事,其中有一項,是入別人的夢。
那位朋友告訴我,“夢”也稱作“魂行”,是身體安睡之時,魂魄的本能動靜。想要進他人的夢裏,第一步是将自己的魂魄抽離肉身。
“離魂”之術,需要不俗的法力和繁複的咒語。我雖不學無術,但好歹活了些年歲,也不成問題。關鍵在于回魂一步,無論是神還是鬼,進了別人的夢境,就是去到他人的領域,如果夢主人執意作對,以自身本源之力強留入夢者,即便是上古帝君,也會有不小麻煩。
因而,需得留一道保險,确保抽離的魂魄能夠蘇醒。這一步,叫做“叫魂”,“叫魂”要用到一件金屬器皿,将它擱在肉身旁邊,在入夢以前施加秘術,這之後,它的敲擊聲就能叫醒入夢者。
這離魂入夢最好由兩個人一同實施,我往旁邊一看,小黃正睡得香噴噴,也就沒叫他,預備自己做個裝置了事。我取出一根繩子,将它一端系在床腳,一端套了圈兒,套在蠟燭中間,上面墜了兩枚銅錢,等蠟燭燃到我設定的位置,繩子便會脫落,然後銅錢随之墜地,發出響聲。
一切準備得當,我閉緊雙眼,開始入夢了。
我不是什麽勤快狐貍,平時能躺着絕對不坐着,變了魂魄也是懶魂兒,才出房間幾步,我便走得頭暈眼花,還想雇那鬼差陰轎,眼看是走不到押春辰的大牢了。我向遠處一望,看到高大華美的宮殿飛檐兒,想到我有些西方朋友說,他們搞些什麽“控辯對抗,居中裁判”的玩意兒,我泱泱大國聽話自然也不能只聽一家的,便拔腿去了子虛宮了。
繞過那些巡邏的侍衛,我進到子虛王的寝殿。
子虛王睡得正香,我很容易便入了他的夢。他站在一座花園內,看上去比現在年輕不少,我湊到他耳朵邊上咳嗽了兩聲,然後迅速躲到了一棵樹後面。
“你是誰?”他被驚了一跳,猛然問道。
我:“我乃青丘狐族之首,白淨大人是也。在九重天之上有個尊號,叫做醒世敬敏逍遙自在大法帝尊,魔族人叫我死狐貍精,人族叫我最最厲害的狐貍大仙。”
他:“……”
他:“不好意思哈,沒聽說過。”
我有點兒尴尬,只好笑了一會兒掩飾,然後厲聲說:“不知道也沒關系,只知道我是來問你的罪的便好!本大仙今日在街上亂逛,聽說你下令,要殺一個孤苦伶仃的小姑娘的腦袋,我且問你,她犯了哪條王法,要受枭首之刑呢?”
神仙的名頭畢竟能唬住人,子虛王沖我拜了拜,張口便說:“大仙!小王也是迫不得已啊!”
子虛王說他也知道搶人家東西是不好的,但是他老子娘就快沒有命了,他哪裏能管有道義沒道義?就算是上九重天上偷玉帝的東西,他也得去。
其實九重天上沒有玉帝……不過這一句我憋着沒說。
“我母後辛苦一輩子,沒過幾天安生日子。好容易朝裏的一切都平定了,我就想她享幾天清福。我做了一輩子皇帝,高高在上地被供了一輩子,尊貴了一輩子,卻也辛酸了一輩子。無上的權柄被我抓在手裏,卻也不在我手裏。”
他說了很多事,在他即位之初,如何為了王位穩固斬殺自己的外祖一族;他如何為大局犧牲愛人;他如何為穩固邊陲遠嫁愛女……
“我什麽都有,也什麽都沒有了,”他說,“再聖明的帝王也會犯錯,人總是人,如何能真的大公無私呢?為了救我母後的性命,我什麽都能做,就算這件事再昏庸,我會也去做。”
我與他對視了片刻:“什麽都能做嗎?”
子虛王:“是。”
我:“如果我說,我有法子救你母後的命,但得用你的命來換呢?”
子虛王:“當真嗎?”
我:“當真的話,你敢換嗎?”
他深吸了一口氣,遲疑了片刻。
“敢。”他說。
“只要您能救我母後的命,我願用自己的性命去換。”
我凝視着他,子虛王的眼中并無半分畏懼之色。我張開手掌,一團白光在手中凝結,片刻之後,它化作一片鋒利無比的光刃,直取子虛王的咽喉。
他握緊拳頭,因為害怕而顫動起來,但沒有躲閃。
光刃極速劃破虛空,子虛王的頭發被它帶起的狂風吹得四散,但他還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一下子收力,光刃停在距離他喉嚨一指處。
“好了,我相信了。”我舒了一口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