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景釵與閻王爺等人還在說什麽,我仍想要看那密信上的內容,但它被寬腰帶遮得嚴嚴實實,半點兒都看不見,直接下手去搶,偷看別人的信件也不大禮貌,我只好暫時作罷。
景煌在夢裏說,他的仙府設在昆侖。本着特事特辦的原則,景釵弄了一朵七彩祥雲給我們騎,豪華裝潢版,內有廚房并卧房,一年四季恒溫,能根據需要自行調節軟硬度。她把我丢上去,打了響指,這朵祥雲就在我的驚呼聲中飄起來了,實在是一人得道,狐狗升天。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凡間的氣息熏染,小黃似乎不知不覺發生了些變化。最開始的時候是外貌,他的确一日好看過一日,又更會打扮了些。他每天早起會先給自己束發,然後給我梳。我的頭型簡單,一根青玉簪子捅到底兒就完事了,看不出區別,他自己的發髻卻梳得愈發大氣典雅。
然後是習慣。
我們狐貍一族土生土長,餓了就捕獵吃肉撿拾果子,渴了就把腦袋往河裏一紮就地飲水。我能化人形這麽多年,習慣也更改不了,洗臉的時候總忍不住把嘴巴埋下去喝幾口水。小黃更是,剛剛擁有人身的時候,還忍不住要用舌頭舔呢。
結果就在昨日。我前一天晚上雞湯喝多了,淩晨膀胱痛,哆哆嗦嗦地起床,發現七彩祥雲中央的空地上站着一人。
小黃手裏托着一個大缽,在接日出之前的晨露,我躲在雲彩後面看,發現他最後拿着那些朝露水煮茶去了。
最後是飲食習慣。
狗雖然雜食,但畢竟喜歡吃肉。小黃原本也這樣,陪我一塊兒吃流油的大肘子,但我最近幾次吃飯時猛擡頭,都能發現他的筷子在菜碗裏。
吃的少,還挑嘴,就吃嫩芽芽和菜心子。
我扒拉着米飯,又抽空夾着了一大塊糖醋排骨,暗自盤點我這輩子所遇到的所有人。
好了,其實不用想也知道,如此挑剔的家夥,其實也就一個。
我有一個朋友,不是我自己,就是我的一個朋友。
論起出身,他很氣人。他是那種天地生養,金尊玉貴的家夥,旁人就算努力幾萬年也趕不上他的半根羽毛尖。論起能力,他更氣人。他修為蓋世,法力滔天,天上地下幾萬年,無人能出其右。這樣一個人物,如果上天公平一點,應該讓他長得醜些,歪瓜裂棗些。
卻又偏偏給了他一張光華無雙的臉。
叫人每看一眼,都要感嘆造物神之神奇,天地靈氣之豐盈。所以就算他驕縱些,事兒多些,愛拿喬兒些,也和他生不起氣。
這一衆受害者裏,我中毒最甚。據我母親所說,我從小就愛美人,還是幼崽的時候就知道往漂亮姐姐懷裏鑽,看見他之後,直接走不動道兒,像個花癡一樣成天圍着他轉。
他也曾騙過我幾次,因着事由無傷大雅,我也沒計較,想是那時慣了他的狗脾氣,以至之後……
不過啊……這已是好幾千年前的事了。
坐上七彩祥雲的第三日午後,出了個岔子,我們的雲彩和雷公電母的行雨雲正好撞上了。
不要以為雲彩能在天上亂飛。每朵雲都有它的航道,何時出現在何處,都由雲事司統一管理,半點馬虎不得。
如果出了意外,便會如我們這般。行雨雲裹挾了大量的水汽,重得跟棒槌似的,我們所乘坐的七彩祥雲與它們相比,就像小拇指頭比大腿,只一碰就飛了出去。更糟的是,行雨雲上的冷氣會傳染,七彩祥雲瞬間降溫,不過幾個呼吸的功夫,就四分五裂,變成雨點了。
于是我和小黃與雨一起,從天上掉了下來。
若掉在哪個荒郊野外還好,偏生還掉在了鬧市裏。我好容易從一屁股坐壞的攤位上坐起來,就遇着一堆面露綠光的人,拱着手叫我仙人。
我這可憐的落湯狐扒拉着人群,伸着腦袋向外看,找我那只落湯狗。
可憐的小黃已經要被圍觀群衆擠扁了,我施了個障眼法,叫了聲“定”,把周圍人定住,又把他暫時又變回了狗,然後帶着他一起,四腿兒狂奔地跑走了。
小黃畢竟是肉體凡胎,淋了雨受了驚,半夜就發起高熱來,整個狗虛弱地卧在角落裏。
我怕他得狗癬,早讓他又變成了人,又拿了厚棉被給他發汗,他顯然是難受透了,兩根眉毛都蹙起來,在眉心擰成一個“川”。
“堅持一下,小黃,”我說,“咱們就快到昆侖山了。”
“想去……”
“想去哪裏?要出恭嗎?”我問。
“想去……青丘,”他說,“我想回家。我想狐貍長老,想嬸嬸,想了塵,想阿淨,想白娘娘……”
“白娘娘是誰啊?”我好奇地問。
小黃又不說話了。
“我也想他們,”我說,“但我們不是要去昆侖山找景煌帝君要長生不老藥嗎?有了這藥啊,你就不會衰老,就可以和我們永遠在一起。”
“長生不老了,就能永遠在一起嗎?”他問。
這可真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呢,我想,究竟什麽叫永遠呢?普通人的“永遠”極好定義,不過是從生到死的時間。但對于仙人來說,死亡的消失,會使生命失去界限,永遠究竟是哪天?究竟會不會到來?哪怕是造物之神都難以給出答案。
就像景釵和丹岐,他們算不算永遠在一起了呢?被囚禁在同一片土地,一年只有兩日見面,但成千上萬年累計下來,足以超越普通人一生朝夕相對的時間。
“能吧。”我說。
因為不會死去,所以沒有結束,我們的生命篇章一直在書寫着,永遠未完待續。
仿佛只要一直等待下去,所有的事情都會有想要的結局。
小黃笑了,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真的能長生不老嗎?”他天真地問,“我只是一只很普通的小狗。”
“我會求景煌的,他全知全能,會有辦法。”
“他很厲害嗎?”
“他最最厲害。”
“你怎麽知道的?”
“我聽書上說的。”
我慢慢地用手梳理他的頭發,他的頭發很黑很密,就像緞子一樣,被梳開的時候忘記了掩藏,流出一種清幽的芝蘭香。小黃吃力地扭頭看我,像個小向日葵,永遠要對着我,“他是不是給了你一個很厲害的人情。”
“那我不知道。他只說他答應我一件事,世界上任何一件事。”
金錢美人,權勢地位。
甚至沒有“力所能及”的限定,他是景煌,能辦到世界上任何一件事。一言既出,驷馬難追。甚至如果,我說要做九重天的主人,讓他做仙侍給我擦地,他都不會說一個“不”字。
小黃像是明白了這個願望的分量,變得惶惶不安起來,他想從床上坐起來,“會不會太浪費了?”他問。
“什麽浪費?”我反問。
“你沒有別的願望嗎?他為什麽要實現你的一個願望?他沒有什麽其他的要求嗎?”
青丘山什麽都有,我的确沒有什麽別的願望。
至于第二個問題,我答道:“或許是想要青丘族的一個寶貝去用用吧。聽說青丘山上有個老祖宗留下來的法器,能把世界上的一切,變成它出生時候的模樣,把麥子變成種子,把龍和鳳凰變成一顆卵蛋子。”
“你要給他嗎?……聽上去,是個很珍貴的寶物。”小黃問。
“給他就給他吧,不過是個玩意兒嘛。我留着也沒用,不過是在藏寶閣裏吃灰。”我不在乎道,用手狠狠捏住小黃的臉,“用個鐵疙瘩,換小狗和我永遠在一起,難道不好嗎?”
他被我擰得有點疼,鼓着眼睛,有點不滿地看着我。
“好。”小狗最後紅着耳朵和眼睛說。
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小黃很快就睡了,他安安穩穩地枕着我的腿,發出很細微的呼吸聲。
我把手摸向他的腰帶。
別誤會,這裏可沒有什麽小孩子不能看的事情。我只是頗為好奇,那封羽毛信裏到底寫了什麽東西。
羽毛信被牢牢捆住,輕易拿不出來,我剛動作的時候,小黃恰好被驚動,下意識地用手去護,但這可難不倒我,要知道,當年學法術的時候,我最擅長的一招就是偷天換日,探囊取物。
我捏好手型,口中念念有詞,一道金光在我手指頭之間流出,片刻之後,變成了一條腰帶,這條腰帶與小黃身上所系,沒有什麽不同的,它悄悄地從他手下面伸進去,讓觸感全程保持一致,然後腰帶尾巴輕輕一抽,把那根羽毛給挑了出來。
我一把抓住它。
羽毛上的字清秀舒展,收筆處又如鐵鈎般堅硬有力,是景釵的筆跡。
言簡意赅,首先她寫明了最近的狀況。
亡靈河水異常上漲,魔族少帝丹岐差點兒從水牢裏跑出來。還有些我不知道的消息,魔界的幾座大山同時發出了打雷的一般的響聲,魔界的太陽月亮——幽炎和幽寂同時挂在天上七七四十九日。
關押魔王丹蚩殘魂的魔風嶺後山裂開了一條縫,而且有人看見有黑紅色的團狀物從裏面跑了出來。
景釵下了結論:魔王丹蚩即将歸來,它很有可能已經跑出來了,但是因為實力未完全恢複,還躲在某處養傷。
我往下看,看到了她提到了青丘,果不其然,說的是要借來至寶“歸元樽”。
“哥哥,”她寫道,“歸元樽在師兄手上。師兄為人赤忱正直,縱使對三千年前之事心懷芥蒂,也斷不會袖手旁觀,棄天下蒼生于不顧。”
“何妨出言求他呢?”
“這是我們的職責,更是命運。”
我撫摸着鳳凰羽毛的邊緣,它們被撥弄成鋸齒狀,像命盤邊緣緊密咬合、輪轉不停的齒輪。
“臭小子,臭丫頭。”我嘆息道。
“欺負我孤家寡人不是?事到臨頭了,又來拿捏我了……”我無奈地把那根羽毛丢到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