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我們狐貍的身形早已定下,狗兒卻在長。養好傷之後,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它便長得有先前的兩倍那樣大。之後個頭、重量,都發了瘋似地增長,像風婆對着它的嘴巴鼓了一口氣一樣。
狐貍們對狗兒的長高表現出難以形容的熱情。老狐貍特地在它的洞前騰了一塊兒地兒,用煤塊兒在牆壁上記錄狗兒的身長。
狗兒很快比我的真身要高了。我們巡山的時候,巧遇下雨,它會讓我藏在它的肚皮底下。我縮着保暖,它的身子卻站得筆直,仿佛一座牢固無比的天然洞府。
狗兒學會的東西越來越多,它跟着老狐貍學了如何識辨草藥,與狐貍嬸子學會纏線縫衣,和我學得詩畫,偶爾還能與我對弈幾手。它用爪子穩穩将棋子放落在想要的位置,偶有妙招,一子落定殺伐之氣畢露。我有時詫異,想它為何如此聰敏,先前的愚鈍究竟是因我那一悶棍,還是旁的什麽緣故?
一日,老狐貍叫住我,他的眉頭壓皺,顯露出兩道叫歲月對折出的深溝。我以為是有匪患來襲,摻住他的手臂:“怎麽了?”
老狐貍長嘆一口氣:“小黃已經一年不見長高了。”
我心頭石頭墜地,原來無事,是他自尋煩惱了。“不長便不長,世間的生靈高矮胖瘦都有定數,狗兒難道還能長到九重天上去?”
況且長得越高,食量越大,長此以往,青丘就要養不起了。
“愚笨啊,愚笨。”老狐貍毫不客氣地點着我道。
“除我們這些東西以外,世間萬物都有生有滅。一茬長成,然後赴死。生生不息,死死不息。”
他舉起拐杖,與我指不遠處的一朵黃色雛菊。它已經開到大盛,片片花瓣都不留餘地地舒展開來。
“已開到荼靡,接下來只會芳菲落盡。”
我霎時明白他未盡之意。
狗兒已經長大成狗,就像太陽升到了最高處,只會逐漸下落,終至落下西山。
我們見過青丘山上一茬一茬草木枯死,但想到狗兒有朝一日也會變成白骨,我們依舊難以承受。
我沉默良久。
“要如何辦?”我問。
老狐貍也思索着。
“教它修道吧。”
萬物求長生,共有三條道。一靠機緣,二靠苦修,三靠天生。在這三者之中,機緣最難得,須得天時、地利、人和,凡人偶受仙人點化,一瞬圓滿,頃刻飛升,千百年來也只寥寥幾個。天然長生者,一如我等,關鍵在投胎,是求也求不來的。
修道者兢兢業業勤勤懇懇,歷經百十年,也有機會位列仙班。
老狐貍所言最是穩妥。
“何人教它修道?”
老狐貍的手腕子一轉,直送到我眼前。
“我哪裏會!”我跺腳道。
“你是族長,你不會誰會?”他說。
狗兒與我狐族朝夕相處數年,早已難解難分。它的事情就是青丘的事,而且是頭號大事。老狐貍嘴快,未等我應允便四處嚷嚷。他手裏拄着拐,行動卻比閃電都快,眨眼之間,我要教狗兒修道的事就傳遍了整座狐貍洞。衆狐貍攜手向我奔來,浩浩蕩蕩,幾乎走出了請願的氣勢。我想上樹去躲躲,不料它們早有預料,已将每個枝桠都占領了。我避閃不及,被侄兒帶着幾只小狐制住,硬推上講授臺,趕鴨子上架。
我可不會修道。若會,此刻便不是無名無姓的野狐貍,或已成九重天上狐貍大王。
但狐貍們不聽解釋,口口聲聲說死馬當作活馬醫,我無奈,只能找出被書虱啃的七零八落的典籍,照葫蘆畫瓢。
當日,所有狐貍都聚在講授臺前,将狗兒簇擁在中央,萬狐空巷,萬狐陪讀。
“咳咳。”我清清嗓子,擺出先生的威儀。
“混混兒,”老狐貍不停向我使眼色,“書拿倒咯。”
“……”
修道入門第一式:打坐。
“一二三,開坐!”我號令。
千百號狐子狐孫坐定,狗兒坐在它們中間,也是雙目合攏正襟危坐,山下樹上,白狐紅狐墨狐連成片,看起來頗有氣勢。
當年美猴王等六大魔王座下盛況,想來也不過如此了。
可惜好景不長,不過半個時辰,它們就開始揉腰捏肩。一個時辰之後,便鼾聲如雷了。
你問狗兒如何?
它正東奔西跑,給睡着的狐貍們趕蚊子呢。
爛泥扶不上牆。青丘山的狐貍們可謂爛中之爛。
我教起畫符,它們在符紙上畫小人畫,還連載了一百八十回。
我教起念咒,它們又像口裏長了百八十個舌頭,叽裏咕嚕地說不清楚。
我好容易掌握了項法術,興致勃勃地給諸狐展示。老狐貍帶着它的玲珑鏡探出頭,問我究竟習了什麽,我說此乃變作天下第一美的妙術!
此言一出,群情激動。狐兒們争着搶着要做這天下第一美,它們以掰手腕比力氣的方式,混戰了一番,最終我侄兒獲勝。
侄兒是只純白的小狐,名喚“白了塵”,比我這“混混兒”好聽得多,比較之下,我竟不似爹媽親生的。他的人形本就生得足夠好看,紅嘴唇兒,白面皮,一雙粼粼剪水瞳。他合了眼,露出個甜笑,我左看右看,心裏暗道一聲,嘿,這小子真是貪心不足!
“小叔叔,”了塵說,“我想要雙眼皮兒再明顯些。”
“沒問題!”我一拍胸脯。
我雙手合十,口裏飛快地念着訣咒。霎那間烏雲密布,衆狐驚叫,長大嘴巴齊刷刷望向天空,幾個呼吸之間,雲團已成型,忽然一個驚雷自天上劈下!
了塵四周已被煙霧缭繞,隐隐可聽到他在其中怪叫,周圍幾只狐拉住我的胳膊,紛紛道,“族長,了塵他沒問題吧?!”
“沒有!”我大手一揮,“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嘛!”
半晌之後,煙消雲散,衆人翹首以待,要看看什麽叫做天下第一美,了塵一露頭,它們俱傻了眼,這是什麽?
只見雷坑中央赫然立着一只癞蛤蟆!
了塵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氣得飛起來,蹦來與我算帳。
哎呀!狐貍們怕他撲到自己身上,吓得四散而逃。
呱呱!這是了塵的叫聲。
老狐貍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給了塵換水,那小子皮肉金貴,變了蛤蟆也要山泉水泡腳。老狐貍見了我,先給了我一拐杖,不偏也不倚,正中腦門子,讓我懷疑他要報狗兒當年那一棍之仇。
“這樣不行!”他說。
我大變蛤蟆之後,老狐貍對我這位先生徹底失望。他的心情我理解,狗兒在世,至多十幾二十年,如今已過一半,至多剩下十年光景。
但即便是人這類融彙天地的靈物,羽化登仙也要百多年,何況狗兒僅一小狗而已。
“難道真要送走它嗎?”老狐貍喃喃說。
他老了,見不慣生死離別。何況我青丘一族從無新生之喜,要經歷老死之悲,實在也太難熬了。
“我其實有一法,”我開口道,“修行的路走不通,可走機緣的路子。找來九重天上人,灌小黃百八十瓶丹藥吃,不怕它不長生不老。”
老狐貍冷哼一聲,“九重天的上神為何幫你,你又不是他爹。”
“有一個人說,他欠我一個心願。只要我開口,窮碧落下黃泉他也要替我完成,當然,當他爹也行。”我道。
老狐貍不信,他說我自出生起就沒出過青丘,不曾去過九重天,也不曾與人有約。
“可我清楚記得,”我反駁道,“他還給了我信物。”
“什麽時候約定的?在哪約定的?什麽信物?”
“什麽時候我不記得了,在哪……或許是在我夢裏吧。”我從腰間的束帶裏取出一物,“信物嘛,就在此處。”
我手掌攤開,托着的是一枚流光溢彩的鳳凰羽毛。
老狐貍臉色大變,其實不怪他害怕。自開天辟地以來,執掌九重天天族一脈的就是鳳凰,它們與日月同輝,首尾不見,尋常人幾輩子都不曾見過。
更遑論這樣大大咧咧地把鳳羽捏在手裏了。
老狐貍深深看了我一眼,“混混兒,你老實講,與你許約的那位是什麽人?”
什麽人呢,我也不甚記得了,只記得一個朦朦胧胧的影子。他時常出現在夢裏,一旦我追上他,他就霎那變成一縷煙塵,随風飄逝,消失不見。
“他叫……景煌。”我思索片刻,有些不肯定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