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章
淩晨一點,警局走廊盡頭的男洗手間很安靜,只有林琅一個人。
慘白的電燈管下,他強撐着洗手臺,從鏽跡斑駁的鏡子裏觀察自己。
這雙眼已經遍布血絲,眼球有些渙散,黑眼圈浮上來,吊在眼眶下面。
臉頰也深深凹陷,瘦削不少,整張臉像被秋霜打過的茄子,又黑又紫。
行動過去兩小時。
強烈的幻覺與暈眩感稍有減輕,這說明氯..胺酮——也就是K.粉,對他心血管的刺激正在減弱。
但與此同時,林琅開始感覺襯衫裏爬進許多螞蟻,在他皮膚上蟻走啃噬。
很癢。想撓。
林琅猛抓了幾下後脖頸,指尖給皮膚劃破幾條血印,疼痛與酥麻一并傳遍全身。
他回味着鼻吸的感覺。
僅僅是心理上渴求了那麽一秒,那一刻,腦海中的所有煩惱、壓力與不快之事立馬煙消雲散,輕盈的感覺再次灌滿全身。
甚至有了強烈的性.沖動。
一想到徐楚,全身就會開始發熱,發燙。
要是她在身邊就好了。
許是因為夜太靜谧。
Advertisement
所以當那緩慢的,哐哐的腳步由遠及近時,林琅忽然從幻象中抽身而出,怦然醒悟。
在警校修過禁毒課,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現在的戒斷反應。
症狀會在停用K.粉後的72小時內達到巅峰,持續7天。
而他已游走在上瘾邊緣。
聽着那越來越近的腳步,林琅趕緊擰開水龍頭,捧一把冷水胡亂澆在臉上,頭發上,褲子上,給自己全方位地滅欲。
他濕着身子要從洗手間出去,一個同樣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前。
餘唯雙手插兜,正好将豎門堵的嚴嚴實實。
他冷眼瞥着林琅,問:“吸了多少?”
林琅哼笑一聲,“說什麽呢你。”
他側過身,仍要出門。
餘唯肩膀一頂,推得林琅後退數步。
“你真應該照鏡子看看自己現在的鬼樣子。”
林琅一愣,忽然無話可說了。
水珠沿發梢一滴一滴落在他襯衫衣領,将藍襯衫濡濕成靛藍色。
餘唯看他這般狼狽,語氣緩和下來。
“你這兩天先回家休息,養好了身體再去蹲守。”
“不用。”
林琅擡起頭,渙散的眼神瞬間聚攏,“我明天就可以去學校門口蹲人。”
“這麽積極?”
餘唯有些意外,他看着仍是少年模樣的年輕男人,輕嘆口氣。
“我以前在緝毒隊的時候,做卧底的同事跟我說,他不怕死,就怕毒.販讓他也吸一口。”
林琅十指攥得發白,緊咬牙關,吐出幾個字。
“我自己可以克服。”
他沒來由得感到煩躁,不知道餘唯堵他是心存何意。
這樣陰鸷的人,不會只是出于上級對下屬的關心,那便只能是威脅。
餘唯以為抓到了他的把柄。
餘唯輕拍了拍林琅的肩膀,囑托道,“回去用冰水泡個澡,身體難受了,就不會想那玩意了。”
這話倒像是經驗之談。
林琅張嘴想說些什麽,但又不願與他深聊太多,只好擠出一抹蒼白的笑,“謝謝餘隊。”
“今天的事我不會告訴吳隊。他要是知道了,又是找你談話又是要你寫書面檢查,無窮無盡的麻煩。”
出人意料的,竟不是威脅。
林琅點點頭,順着他的意思接話。
“謝謝餘隊,這個人情算我欠你的。”
餘唯終于聽到滿意的回答,他斜身讓出洗手間的門:“小事,回去吧。”
\
蹲守尚麗小學的工作從第二天正式開始。
學校上午七點開門,下午五點放學,相當于林琅和楊小江每天蹲點十小時,隔天再和李師庭輪班。
吳書達放了話,近期白夏兩家的工地頻頻出事,地皮競價到一百多次,商戰開展到最激烈的階段,務必保護好白心言,來往學校附近的任何可疑車輛與人物都要直接向他報告。
白色帕傑羅停在學校對面的這條長街。
街道上盡是樹木,沒有店面,長龍般的私家車停了滿滿一條街。
有了公務在身,加上失眠、焦慮一系列戒斷症狀,林琅一夜間被折磨得很頹。
這會正是上學時間,鬧哄哄的叫嚷聲吵得人腦瓜子疼。
林琅讓楊小江盯着校門,自己則窩在後座,腦袋縮進夾克衫,打算假寐一會兒。
“林琅,喂——”
沒睡幾分鐘,楊小江就朝後扒拉他衣服,開始喊他。
“林琅,醒醒!有個女的朝咱們走過來了。”
“女的怎麽了?”
林琅仍閉着眼睛,頭埋在衣領裏,悶悶道,“看見個女的也要大驚小怪,不知道這學校裏多的是女……”
老師二字還未脫口,他倏忽睜開眼,不偏不倚,看見徐楚就站在車頭前,偏頭看着貼了單向玻璃膜的車內情況,有些疑惑。
“我操——”
林琅啞然。
他沒想到,會是她來找他。
\\
十分鐘前,徐楚一如既往從地鐵站步行到學校上班。
就要踏進校門時,她的餘光被馬路對面的白色越野車勾住了。
心髒連同太陽穴一鼓一鼓地猛跳。
徐楚回過頭,确認着車牌號。
她不算是對數字敏感的人,但她記得江安分局刑警隊的這輛便車車牌號。
但凡這輛車出現在她的視野裏,車上就一定坐着他。
只是——
徐楚仰頭張望着一片反光的風擋玻璃,對車內的情況一無所知。
警用車輛大概都是這樣,只有車內人窺探車外人的份。
就這樣傻站着等了一會兒,車中人沒有反應。
也許……
車裏這次坐的不是他。
徐楚寬慰自己似的,吐了口長氣,轉身要走,還是決定不自作多情了。
“徐楚。”
有人打開車門喊她。
一個再熟悉不過的,略微沙啞的聲音。
她腳步立即被釘住。
定在原地,緩緩回頭。
幾天不見,他竟瘦了這麽多。
徐楚看林琅一眼,把碎發捋到耳後。
“你怎麽在這兒?”
他很明顯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有種失眠的遲鈍。
藍襯衫的扣子解得很開,袒露鎖骨與胸膛,皮帶也是松松垮垮系着。蓬亂頭發下,一雙眼睛帶着濁氣,像是昨夜醉了酒,抑或亂了性。
她感覺自己的臉在逐漸變紅。
“我……”
林琅順着徐楚的目光看回自己大剌剌敞開的襯衫,趕忙低頭扣扣子。
一直将襯衫扣成立領的得體模樣,才說,“我來這附近辦事。”
林琅低頭時,毛茸茸的一頭短發正對着徐楚,露出一個小小的發旋,好像在朝她微笑。
她沒來由地一陣沖動。
忽然很想走上前,五指成梳,深深揉一把他的頭發。
林琅看向徐楚今天穿的一雙藍色匡威,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他手插進褲兜,慢聲問。
“你這幾天有出去玩嗎?唱歌喝酒什麽的。”
這話問得拙劣又刻意。
徐楚在心中暗笑,恍然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麽一問,反倒讓她确定昨晚看見的男人就是他。
摟着漂亮女生,走進深夜的KTV包廂。
那場緝毒行動根本就與他無關吧?
虧她還在擔心他的安危。
年輕男孩的心果真如此泛濫麽?濫到去菜場撿一撿,都能撿到一大把,和不值錢的大白菜一樣。
前天還立在電線杆下與她嘴對嘴點煙,昨夜就攬上了新歡。
徐楚嘴角仍噙着笑,只是話冷了。
“沒出門,我一直呆在家裏。”
林琅微不可聞地應了一聲。
一股焦灼的情緒襲上心頭。
她誤會了。
徹底誤會他了。
肌膚又是一陣蟻走般的瘙癢。
他不自覺養成壞習慣,一躁動就去撓刺癢的後脖頸。
徐楚看了眼校門,輕聲說,“那我進學校了,不打擾林警官工作。”
她別過視線,不多看林琅一眼,側身準備過馬路。
“等等。”
林琅邁出一大步走上前,拉住徐楚。
她蹙起眉,垂眼看着他的手。
他卻不放開她的手腕,就那麽牽着。
“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飯?”
像做錯事的小孩子,絞着手指挽留大人。
徐楚以為林琅要蹦出什麽驚天言語,沒想到只是邀她吃飯。
她氣笑了:“今天中午不行,課題組老師要聚餐。”
見他神色暗淡下去,她又改口,“你明天還來麽?”
“來。”
答得飛快。
徐楚咬唇一笑,像臉上投進一個石子,泛起滿臉漣漪。
“那就明天中午,一起吃飯。”
林琅笑得眼尾都皺在一起。
“好。”
他是個哭鬧着要蘋果的孩子,蘋果一拿到手,就抽噎着笑出眼淚。
如此純粹,如此好哄。
徐楚抽出手腕,腕間殘餘着林琅滾燙的溫度。
他一直是個平均體溫很高的人。
過馬路時,徐楚的餘光左右掃視來往車輛。
而林琅就站在身後,追光燈的視線落在她身上。
他很喜歡看她。
而她,喜歡他看她。
“哇哦——”
車窗搖下來,楊小江嘴欠的起哄聲傳到林琅耳中。
他走到車窗前,把楊小江面朝徐楚背影的腦袋扳正了。
“不準看。”
一坐進車,楊小江的問題就密如雨點地砸過來。
“之前小蔡說你要談戀愛了,就是她啊?”
“捉李明華那天,放車上那束康乃馨,也是送她的啊?”
“她是尚麗的老師?可以啊你,工作戀愛兩手抓!”
林琅無語,卻很快意地笑了。
“至于這麽興奮嗎?八字還沒一撇呢。”
楊小江抱着手機打字,滿臉甜蜜:“咱們最近正好也有點情況,這不想跟你交流一下經驗嘛。”
林琅看了眼他的手機屏幕,密密麻麻的聊天記錄。
笑問,“怎麽認識的?”
“相親。”
“相親?”
楊小江與林琅是大學同學,也是同歲。
他無法想象,一個年僅二十三歲的人就要走入相親市場。
楊小江正色道,“你別說,咱們做這行雖然累得像狗,工資也低,但畢竟是公務員,還是警察,很多女孩子都有職業光環的。我媽單位裏的同事都找她要我照片,争着給我介紹對象,說句不要臉的,我家門檻都快被踏破了。”
林琅聽完這話,倒下身陷進座椅靠墊,忽有些悵惘。
母親早早去世後,他一直和父親生活。
父親并不在意他的終身大事,一心開店做小生意。
一直以來,相親、戀愛、介紹對象這些事就離他很遙遠。
林琅壓根不像熟人社會裏長大的小孩,也沒有牢靠的人情網絡,仿佛活在真空,孑然一身地長大。
這麽一想,就有些自憐起來。
林琅啞笑,問:“這個人是你相親了幾次碰上的?”
“第一次。”
楊小江的眉眼柔和起來,“第一次就碰上了一個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的人,你說巧不巧,這大概就是緣分吧。”
“真好。”
林琅頭枕手臂,遙望馬路對面的校園,喃喃着。
“你喜歡的人也喜歡你,感覺就像是神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