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1)
江南
煙波如霧似薄紗朦胧了江南水鄉,靜靜流淌的河道婉蜒地悄滑過岸邊翠綠垂柳,河的另一側是江南特有的白底黑瓦住家,白日裏沒點燈的大紅燈籠垂直結成七、八顆,一束一束挂在民宅屋檐上,随着輕風搖曳。
遠處古樸寺廟在雲霧間隐隐約約,憑添滄桑與古城幽然意蘊,江南就像凍結時間的天上人間,悠然的令行嫣然深深着迷。
行嫣然随淳于洛隸從京城來到江南,當淳于夫人的弟弟得知外甥經歷的事情後,絲毫不介意京城發生的過去,立刻請人将曾是淳于夫人名下的宅院打掃幹淨,等兩人抵達就可以入住。
雖然房子沒有京城淳于府的一半大,但住上淳于洛隸與行嫣然兩人已經綽綽有餘,甚至還有大半空間沒機會使用。
安頓妥當後已經過了十日,這幾日淳于洛隸幫開佛具店的舅父抄寫佛經,據說再過幾日附近有名的靈隐寺舉辦浴佛會,向佛具店訂手抄佛經共十種,每種均是百來份,淳于洛隸知曉此事立刻表示願意幫忙,日日天未亮就出門,直到月升才回家,回府後繼續抄寫經文不曾好好休息,讓行嫣然看了好生不舍。
夜裏,淳于洛隸站在桌前抄寫《金剛經》,行嫣然端了一盆熱水入內,見他落下最後一筆才開口,“洛隸,已過子時該入睡了。”
“已過子時了?時間過得真快。”淳于洛隸擡首朝她勾起淺笑,黑色發絲掩住他大半的左臉,貌似刻意只露出俊逸的右臉示人。
“快來歇息,瞧你的手這幾天都沒停過,我幫你熱敷舒緩。”行嫣然站在他右側,雙手環住他剛健的腰,臉貼在他的胸膛上,眸光望向桌上他抄寫的佛經,忍不住心生崇敬,“飄若浮雲,矯如驚龍,煙霏露結,離而不絕,氣骨動達,爽爽有神,實在是絕妙好字。”
淳于洛隸将下颚靠在她的頭頂,說話時胸膛微微振動,聽在她耳裏是如此動人,“阿然總是這般誇我,只是比一般人好點的字,被阿然誇得像似神品,實在太誇張。”
“你的墨寶世人評價如何有目共睹,就你最自謙。”行嫣然仰頭與他四目相接,露出淘氣笑容,“還是你故意把自己說得很差,目的是要我繼續稱贊你?”
淳于洛隸扯起嘴角,笑容溫柔迷人,他捏捏她的鼻尖順着她的話說,“我的心思總逃不過阿然。”
接着,兩人相視笑了好一會兒,行嫣然在淳于洛隸反應不及時,探手将遮住他左臉的黑發掠至耳後,讓盤踞在左臉的傷疤顯露出來。
“頭發遮住視線不舒服吧!”她笑着說話,
“還可以。”淳于洛隸一邊笑着,一邊不着痕跡地将耳後的黑發松開,讓長發再次蓋住左臉。
“我看要把頭發綁起來才好,記得你以前總會将兩側的頭發綁好,我來幫你綁吧!”行嫣然沒發現他的舉動,轉身到梳妝鏡前想找發帶替他綁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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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洛隸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的動作,“阿然,不用了。”
“為什麽不用?把頭發綁起來多好啊。”行嫣然回首,不解地瞅視他。
淳于洛隸瞥見她懷疑的神色,他揚高嘴角想掩飾心裏的不自在,臉色僵的道:“我想睡了,不需花時間幫我束發。”
“時間的确不早,咱們是該就寝了。”行嫣然望着他僵了一下,立即勾起笑容回道。
淳于洛隸刻意佯裝沒發現她的視線,轉身脫掉身上白袍,穿着單衣坐在床沿,他拍拍身側勾起一抹淺笑,“阿然,快來歇息。”
行嫣然點頭,與他并肩而坐,這回她将頭靠在他寬闊的肩上,眸光穿過半掩的绮窗望向高挂夜空的明月。
“好久沒聽你吹笛,最近咱們忙得昏頭轉向,都沒能好好談天,更遑論是欣賞你的笛聲。”行嫣然語氣夾雜淡淡的懷念與感慨。
“辛苦阿然了,咱們初來乍到要忙碌的事情實在太多,我因為要幫忙舅舅,便把打理家務的工作交給你,着實心虛與心疼。”淳于洛隸用臉頰磨蹭她的頭頂,語氣裏滿是對她的疼惜。
“該說辛苦的是你,舅舅派了幾位臨時工幫忙整理宅子,我只不過做收尾的事情,一點也不辛苦,倒是你……”行嫣然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頰邊蹭了蹭,語氣有些哽咽的說,“洛隸,你為了感謝舅舅的無私相助,連着幾天幫佛具店抄寫經文,不只手都磨破皮,連手腕也抖得拿碗筷都顯得吃力,面對翻天覆地的轉變,你一句喪氣話、一句抱怨也沒說,卻還總關心我,要我該如何感謝?”
“我需要的不是阿然感謝,我是真心疼惜阿然。”淳于洛隸緊緊摟着她的肩頭,恨不得将她融入體內成為他的骨血。
行嫣然沒有回話,而是仰首吻上他的雙唇,細細地品嘗他略有硬度的薄唇,任由他的墨香氣息籠罩她整個人,甚至沾染她的肌膚,讓她身上也有屬于他的獨特香氣。
淳于洛隸張嘴吮吻她的嫩唇,熱舌探入芳腔與等待許久的小舌相互勾纏,粗糙大掌來回愛撫她纖細肩頭與後背,相互分享唾液發出的水澤聲、手心磨蹭布料的聲音,在安靜的屋內顯得十分清楚,讓整間屋子充斥着暧昧聲響。
乍暖還寒,白日雖陽光煦然卻帶着冷意,行嫣然走到閑置着沒有使用的左邊小院,正思考該如何有效利用空間替兩人掙點錢,一道熟悉的高挑身形不期然間映入眼底,她詫異地怔住腳步。
“行姊姊,許久不見,你可好?”身着黑衣的南宮陵博站在逐漸轉緣的樹下,未束起的黑發随風飄蕩空中,顯得有些放蕩不羁。
“小王爺,你怎麽來了?”行嫣然總算回神,快步上前來到南宮陵博身側驚喜問道。
“本王母親的娘家正好在江南,這回借由祭拜外公之名從京城來到這裏,其實目的是見姊姊與師傅,想親眼瞧瞧你們倆過得如何。”南宮陵博俯視眼前嬌小女子,低沉的嗓調與斷句的方式都與淳于洛隸十分相仿,可見他受淳于洛隸的影響有多深。
“謝謝小王爺關心,我們過得很好。”行嫣然笑着點頭。
“是嗎?”南宮陵博揚眉,似乎不以為然。
行嫣然看懂南宮陵博的懷疑,淺淺笑着回道:“縱使生活過得艱難,只要能與所愛之人相知相守,陋居尋常瓦弄亦是天上人間。”
“行姊姊說得是。”南宮陵博勾起意味深長的微笑。
“小王爺可否在寒舍多留幾日?洛隸一定有很多話想與你說。”行嫣然雖知她的要求略為過分,但她還是忍不住提出來。
畢竟南宮陵博可是皇上最寵愛的皇子,他應當住在瑤臺瓊室的皇家行宮,怎麽能簡居尋常人家。
“當然,本王正有此意。”南宮陵博想也不想便點頭答應。
面對他的毫不猶豫行嫣然先是詫異,接着了然于心地點頭,“小王爺,謝謝你。”
南宮陵博看看她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開口,“行姊姊,關于師傅被構陷污蔑聖上一事,我有話想說。”
“小王爺請說。”其實行嫣然很想探知當時究竟發生何事,無奈淳于洛隸不肯開口,她便不好再問,而今南宮陵博願意說明,她感激都來不及。
“那日……”南宮陵博娓娓道來。
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河水奔淌在大街上,或許明日在靈隐寺舉辦為期七日的浴佛大典吸引成千上萬名游客,又或許因為攤販們為了明日衆多游客先行找好販賣位置,讓平時幽靜的巷弄如今喧騰一片。
行嫣然對路不甚熟悉,憑借記憶穿過小巷,踏遍石板大街,氣喘籲籲來到淳于洛隸舅父開設的佛具店。
“請問洛隸在這嗎?”她一進門便急忙詢問店小二。
“行姑娘好。淳于公子在後院抄寫佛經。”店小二笑着回答。
一聽淳于洛隸人在後院,行嫣然一反常态風風火火就想沖入裏頭找人,卻被從內院走出來年約五十歲的管事攔下。
“不對!不對!淳于公子剛剛跟掌櫃從後門離開,到靈隐寺送經文繕本。”管事搖着手回答。
“靈隐寺怎麽走?”行嫣然追問。
“靈隐寺距離咱們這得走上半個多時辰,且有一段是山路,雖然不太陡,但也累得夠嗆,行姑娘在這等淳于公子回來可好?”管事不認為她柔弱模樣,能徒步走上半個多時辰。
“不,我現在就想見他,煩請管事告知我靈隐寺怎麽去。”行嫣然想見淳于洛隸的心萬分堅決。
管事見她如此堅定,只好拿起桌上的紙和筆替她畫了張簡單的地圖,并交代她若天黑前沒能找到淳于洛隸,最好在靈隐寺暫居一晚,千萬不要獨身一人在夜裏返家。
行嫣然謝過管事,拿着地圖往靈隐寺走去。途中她問了不少人她是否走在正确的方向,從出發到行于山林小徑間仰頭就能見靈隐寺漆紅色屋瓦時,她已經走了一個半時辰,雙腿酸痛得仿佛裏着一層鐵塊般舉步維艱,但即将見着淳于洛隸讓她一顆心不斷鼓動着、激昂着,疲憊的雙腳也不自覺地加快速度,直往目的地走去。
繞過一棵聳天大樹,坐落在林間的靈隐寺就在眼前,行嫣然快步踩過寺門前的九十九階石階,只見略顯斑駁的漆紅寺門兩邊對開,讓裏頭的寶殿以及千斤重的金爐一覽無遺。
“阿彌佗佛!敢問女施主可是來上香?”一名領着小沙彌的年輕僧人恭敬有禮問話。
行嫣然趕緊回禮,“我是前來尋人,請問淳于香鋪的老板和淳于洛隸公子可否還在寺中?”
“他們兩人正在西廂院與住持談天,小僧領女施主前去尋人可好?”年輕僧人笑着回話。
“謝謝您,勞煩您了。”
行嫣然跟着那名僧人繞過大殿來到西廂院,只見一身白衣的淳于洛隸站在沿着斷崖而建的圍欄前,仰首似乎正在欣賞山林景色。
微風越過山岚穿林透葉撫上淳于洛隸未束起的發絲上,黑發随風飄散,讓美如冠玉的右臉頰在發下隐隐約約,行嫣然可以見到他略薄的唇瓣勾起笑容,接着他取出黑笛,将笛孔靠近薄唇,長指在笛身上匆快匆慢地壓放孔洞,一曲涵蓋春、江、花、月、夜五種動人景色曲目的“春江花月夜”悠然傳入她耳裏。
淳于洛隸挺直腰杆風姿潇灑,一襲白衣随風飄揚成一朵朵白花,與黑色發絲相互映襯,如翩然白衣少年落凡塵般美得令人心醉神馳。
但如此絕妙空靈景色,這般翩然俊雅男子,這樣餘音繞梁笛音,行嫣然應當是沉醉其中無法自拔,但淚水卻模糊了她的視線,也模糊了淳于洛隸的樣貌。
行姊姊,關于師傅被打入天牢一事,本王已查明前因後果。
早在師傅從西北返京在家療傷時,父皇便已派人去探師傅的口風,父皇欲将十七皇姊下嫁師傅,但又看師傅素來頗有自己的主張,以及念在師傅長年悉心教導本王,并在西北戰事中立下赫赫戰功,更重要的是淳于夫人一家與皇家交情深厚,因此父皇為顯重視師傅的意願,所以才請人打探。
師傅委婉拒絕父皇将十七皇姊下嫁一事,然而十七皇姊卻不肯罷休,硬是央求父皇賜婚,還在師傅養病期間,于病榻前百般示愛,但師傅卻一次也沒接受十七皇姊的愛意。
然而師傅在明确拒絕皇姊後,卻在臨江閣同行姊姊求婚,此舉深深紮痛十七皇姊的心,由愛轉恨的她決定聽從舅父,即是當今丞相的建議,買通臨江閣一名夥計竄改由書鋪發行的書冊,在幾本書冊中添加寫有污蔑父皇的言論,并由丞相親自呈給父皇,隔日父皇秘密召見師傅,接着師傅便淪為階下囚。
事後本王多處打聽才曉得,父皇當日詢問師傅:“可否改變心意迎娶十七公主,若成為驸馬,當盡力在丞相面前力保自家女婿。”然而師傅卻不肯答應,并表示他已經在衆人面前向行姊姊求親,斷然不能始亂終棄。
父皇明白師傅并非威脅利誘就會屈服的人,本來只是想先關押師傅幾日,做做樣子給丞相交代并讓十七公主解氣,過完年後就會說查明真相并放人出來,且保證不禍及家人與夥計,畢竟污蔑聖上一事手法太過粗糙,父皇随便找人探查就知非臨江閣所為,如此簡單的事情,進展卻不樂觀。
在行嫣然朦胧視線中,她看見淳于洛隸放下唇邊的笛子,轉頭看向她,先是露出詫異神情,接着勾起一抹淺淺笑弧。
“阿然,你怎麽來了?”淳于洛隸好聽的嗓音,滿滿是對她的愛意。
“因為我想見你。”行嫣然沖着他勾起嫩唇。
淳于洛隸揚高一眉,對向來矜持的行嫣然突如其來的直白感到詫異。
“洛隸,我……”她望着距離十步的淳于洛隸,燙熱淚水撲簌簌而下,滑過之處全是一片火辣辣。
淳于洛隸見她淚眼婆娑,趕緊上前想詢問狀況。
看着素來泰山崩于前仍面不改色的淳于洛隸露出慌忙神色,腳步急切一反以往的穩重,在在顯示他對她有多用心。
行姊姊,十七皇姊多次到牢中探望師傅,剛開始先是試探詢問師傅可否娶她,若師傅願意舍行姊姊改娶她,她會要丞相收手不再繼續于朝堂上請父皇務必嚴懲淳于一家,而師傅也不用再受牢獄之災,但一次次的詢問得到的都是否定,讓皇姊心底不悅越發加深。
她可是父皇最寵愛的小女兒呀!自小多少人捧在手心上疼愛?金錢、權力豢養出來的金貴人兒哪受得了一次次的拒絕,且她輸給的人不是任何人,而是她最瞧不起、最厭惡至極的行嫣然,要她如何咽得下追口惡氣?
由愛轉恨的怨氣不容小觑,就連曾經愛戀不已的師傅,她都可以痛下毒手,只為解一口吞不下的惡氣,她再次找丞相商讨如何給師傅此生難忘的教訓。
丞相便趁父皇離宮天高皇帝遠時,日日假借聖意提審師傅,将師傅打得傷痕累累,而師傅臉上的燒傷,是師傅最後一次拒絕十七皇姊時,由她親手所為,兩人一搭一唱讓父皇只是想關押師傅一陣子,好讓十七皇姊解氣的用意全然變調。
好在父皇如期從離宮回來,加上本王跪在養心殿前多日,才讓父皇有了在調查罪證證明清白奏折未上報前,給了師傅提早釋放的理由,趕緊出獄回家休養。
但污蔑聖上的傳聞在丞相刻意渲染下,已經在大臣間傳得沸沸揚揚,十七皇姊多次求婚不成,惱羞成怒毀了心上人的臉,如此兇狠歹毒手法亦傳遍皇宮,因此父皇在釋放師傅時,同時抄了淳于府以及臨江閣,讓不明內情的人懷疑丞相舉報一事也許是真的,保全了丞相的臉面以及十七皇姊的名譽,但苦得卻是師傅和淳于府與臨江閣。說實在的,本王心底對丞相、皇姊和父皇有滿滿憤恨與不甘,為何位高權重之人總能恣意玩弄旁人的人生?本王不勝唏噓。
“阿然?怎麽哭了?”淳于洛隸來到她身前,探手撫着她淚流滿面的頰邊,任由她的淚水滴落在他的手掌。
“傻子,你這個傻到令人憤怒的傻子!”行嫣然哽咽,眼神中有憤怒、有心疼,卻也有滿滿的愛戀。
淳于洛隸不解,今早與她道別時還好好的,怎麽才過大半天,她就哭成淚人兒了?
“你明明可以答應的!你明明可以毀婚的!為什麽要因為我把自己搞得狼狽不堪?”行嫣然咬緊牙關憤怒着、憐惜着淳于洛隸。
“什麽?”淳于洛隸蹙眉不解,他不懂她沒由來說些什麽。
“今早小王爺來了。”行嫣然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
聞言,淳于洛隸曉得南宮陵博已然帶着查明的真相從京城來到江南,所有的一切阿然怕是全然知曉。
見他沒有開口,行嫣然又道:“小王爺說,十七公主明明給你脫身的機會,但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她,最後給了丞相絕佳機會,趁皇上到離宮對你嚴刑拷打,想藉機鏟除受到皇帝重用的你。你明知丞相與你素來不合,也知你多番在禦書房與皇上私下會談時,否決丞相看似利國其實利己的政策,你更明知丞相與十七公主有血緣之親,你拒絕公主等于給丞相機會,你明知多待在天牢一天,就命懸一線,你應該要為自己保重、為自己謀求進退有度的權宜之計,為何不索性選了十七公主,無論你有無負我,我都會待在淳于府、待在臨江閣哪都不去,而今你為了保全與我的婚約,淳于府沒了、臨江閣倒了,你的臉也毀了,更重要是你的自信在這一連串的打擊下消磨殆盡,值得嗎?”
淳于洛隸望着豆大淚珠不斷從她靈秀眸中滾落的模樣,心隐隐地疼、隐隐地甜,最後,他露出一抹淺淺笑意。
“值得。”這話他說得堅定。
他用拇指撫過她的眼下,替她擦拭即将落下的眼淚,薄唇輕輕掀起,“阿然,還記得在我在臨江閣前挂挂滿紅燈籠時曾說過的嗎?”
淳于洛隸當時的殷殷切切深刻地記在行嫣然心坎,她怎麽會忘、怎麽敢忘如此深切的剖白。
“我記得那日我曾言:‘你我相識已逾十五載,我一生見過多少人海如流,唯有阿然與我最相似;我一生見過多少大江大海、無邊風月,唯有阿然是我最渴望的風景。天地茫茫,我若像行走在蒼穹間的游子,阿然便是我的人間。阿然,生命可以綿長,可以短暫,卻一定得醇厚,若我的生命中沒有阿然相伴,一切淡如清水,阿然你是懂我的,亦如我懂你般心心相印、心有靈犀,或許我們之間會有許多難關,但只要我身側有阿然相伴,縱使千軍萬馬我都會提刀相迎,只為成全我們倆的長伴左右。’阿然,錢財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唯有與所愛之人共度白首,掩棺之際才能安然微笑離開,我不介意失去所有,但我介意失去阿然,身側之人若非阿然,我淳于洛隸寧可一生不娶。”淳于洛隸低啞的嗓音随着涼風悠悠傳入行嫣然耳中,像軟綿綿的織錦将她牢牢包圍,舒服得令她心蕩神馳。
行嫣然明白了!
行嫣然曉得了!
行嫣然露出一抹溫柔淺笑,探手穿過淳于洛隸用發絲掩蓋着的左臉頰,柔嫩掌心感受頰上凹凸的猙獰,“洛隸為我不顧一切,我亦為洛隸昂首闊步,從今開始我們倆牽着手往下走,将來還有許許多多美好等着咱們,是誰說在京城的淳于府毀了,咱們就不能在江南蓋座淳于府?是誰說臨江閣沒了,咱們就不能另起爐竈,只要我們在一塊兒,一定無所不能。”
淳于洛隸偏首将臉頰貼近她的手掌心,薄唇扯起一抹淺淡微笑,“阿然說的是。”
“洛隸,我已知你臉上的傷是因我而生,我不求你在衆人面前坦然以對,但在我眼中,這傷痕不只美麗,還有一份山石無轉移的濃烈愛情,答應我,在我面前,你可以盡量露出整張臉,讓我可以好好看看你,好嗎?”
行嫣然知道,淳于洛隸雖表現得雲淡風輕,但他對臉上的傷疤卻十分介懷,過去他是如此俊逸非凡宛若谪仙,用這仙人般的樣貌站在她身側,他自覺理所當然,但如今相貌已毀,就算內心再如何強大,也無法輕易将半毀的臉呈現在衆人的目光下。
“旁人怎麽看你的傷我管不着,但我只知道,現在的洛隸比過去的洛隸更令我深深着迷,這傷是你為了争取未來的功勳,我無法對旁人解釋你的傷究竟何來,卻抹滅不了我心中對你的崇高敬意與無邊愛意,所以,就算你不肯讓人看清你的勺面容,至少能讓我看看你,看看你為了咱們的未來做出的所有努力,好嗎?”
淳于洛隸勾起淺笑,将薄唇貼在她的嫩唇上,四片唇瓣碾壓着彼此,感受彼此的呼吸與熱度,然後他在她耳畔輕輕說了個字,“好。”
聞言,行嫣然轉首與他四目相接,樹蔭在他俊秀的右臉隐隐現現,微風揚起她的發絲,他們倆揚起清淺笑意,久久沒有言語,就這樣靜靜地望着彼此,一眼千年。
【終曲】
一處原本靜谧的院落裏,今日擠滿了五、六十位大大小小的孩童與成人,每個人臉上都露出興奮至極的笑容。
“放炮了!把耳朵捂起來!”過去在淳于府工作的阿隆笑着大吼,接着一串炮竹聲響透雲霄。
黑瓦灰牆的宅院側門高高挂了一只歷史悠久的匾額,上頭大大寫着“臨江閣”三字,那是南宮陵博特意從京成帶至江南交給淳于洛隸的招牌,匾額有着明顯的歲月風霜。
“師傅、行姊姊,恭喜你們。”南宮陵博雙手作揖,笑睨淳于洛隸與行嫣然。
“為師才要謝謝陵博的貼心,竟找到被查封的臨江閣傳家匾額,還不遠千裏送來給我,這份恩情要為師如何報答?”淳于洛隸穿着一身白衣,綁起兩耳旁的黑色發絲束于後腦勺,露出左側猙獰疤痕與右側俊美無俦的顏面。
落腳江南已經十個月有餘,淳于洛隸在行嫣然的鼓勵下,從用真面目在佛具店示人開始,接着逐漸走出戶外與人群接觸,剛開始有許多人會帶着異樣眼光看臉部半毀的淳于洛隸與身側靈秀的行嫣然,但日子久了,許多人折服吹了一手好笛的淳于洛隸,與他的溫文爾雅與寫意丹青,漸漸地,也許是“腹有詩書氣自華”,衆人看淳于洛隸不再是可怕的燒傷俊顏,而是他的姿态風雅氣質,甚至掀起與京城不相上下為淳于洛隸着迷的旋風。
“師傅能每年贈徒兒一幅丹青,徒兒感激涕零。”南宮陵博拱手作揖。
“這有何困難。”淳于洛隸笑着搖首。
遠遠地見淳于洛隸與南宮陵博相談甚歡,讓行嫣然勾起溫柔淺笑,捧着放着茶盞的托盤走近兩人,“小王爺,今晚務必留下嘗嘗我的手藝。”
“行姊姊下廚煮飯?本王還是第一次聽聞,當然得叨擾一番。”南宮陵博笑道。
“我家阿然的手藝真是不……”怎麽樣!淳于洛隸後面三個字還未說出口,立即被行嫣然怒瞪打斷。
“真是不……如何?”行嫣然佯裝怒意地瞅視他。
“不……錯好吃。”淳于洛隸趕緊接話,還順道接過她手上的托盤,“這茶水是要送到外頭請客人喝的?”
“嗯,正煮好要端出去。”行嫣然沒好氣地瞥他一眼。
“這活兒交給阿隆來做即可,我家阿然今日穿得如此絕美,就該無事一身輕地在人群中層示即可。”淳于洛隸邊說話邊招來阿隆,将茶水交給阿隆,又交待幾句才要他到外頭招呼客人。
行嫣然今日穿着淳于洛隸前年贈與她的紫薇花刺繡衣裙,淡雅的服飾襯得她越發脫俗,令他貪看了好半晌。
“咳咳,我說阿隆怎麽會在這?”南宮陵博佯裝咳嗽想引回淳于洛隸的目光。
“十日前我在附近的市集發現阿隆在賣菜,他說離開京城後輾轉投靠嫁至江南的姊姊,幫着姊姊與姊夫賣菜。我想既然要重開臨江閣光靠我們倆人手不足,于是商請阿隆回來幫忙,并收拾了一間客房讓他住下。”行嫣然為他解惑。
南宮陵博明白地點頭,“過去臨江閣以書鋪見長,如今改成教丹青之所,不知師傅與行姊姊可否感到可惜?”
淳于洛隸淺淺笑了,頓了頓後才開口,“早在祖父創設臨江閣之時,原本就是教繪丹青之所,只是後來我父親對丹青毫無興趣,但對讀書與寫文章有過人天分,于是臨江閣逐漸從教導丹青改成一并販賣書冊,最後成了專責書冊與出版書冊的書鋪,若要說,只能說臨江閣又回到原點而已。我從不認為失去就得失落,有時候放手才是重生的開始,因此并不感到可惜。”
“師傅所言不假。”南宮陵博認同地點頭。
“好啦!咱們快出去招呼客人,從明日起,客人可就是洛隸的學生與家長呢!”行嫣然拉起淳于洛隸的手提醒。
自從淳于洛隸替舅父抄寫佛經開始,江南許多文人雅士赫然發現在京城赫赫有名的淳于公子來到江南定居,不僅時常拜訪讨教丹青技法,也讓佛具店生意風風火火,在與行嫣然讨論下,兩人決定以臨江閣為名,開設教導丹青之所。
消息一出讓江南百姓暴動,連臨近的人們紛紛求學,令臨江閣一期半年的學制已經收到三年後還有學生等着排隊求教,着實令淳于洛隸與行嫣然措手不及。
在忙碌了一整天後,待淳于洛隸與行嫣然坐在院前的藤椅上乘涼休憩,已經是月升高空之時,他們倆挨在一張椅子裏,肩并肩地貼緊彼此。
“阿然,咱們明日開始又有得忙了。”淳于洛隸環着行嫣然窄小肩頭笑着開口。
“嗯。”行嫣然點點頭,“明日開始是咱們全新的生活,讓人既期待又興奮。”
“阿然興奮的太早了吧!”淳于洛隸轉首揚眉瞅着她。
“咦?”行嫣然不懂他的意思。
“三個月後是咱們的婚禮,那晚再來興奮才是。”淳于洛隸笑得燦然。
“你很無聊!”行嫣然羞紅了雙頰,粉拳打在他寬闊的胸膛,害臊地不敢擡頭。
淳于洛隸乖乖地任由她打,待她“按摩”完畢後取過黑笛,起身站在她面前吹奏一曲。
從修長指尖松緊笛身孔洞間,悠揚清亮笛音婉轉,順着孔洞緩緩流洩,聲聲袅袅。
曲子開端先是像尋常生活般自然地綿長平穩,讓聽者心情平靜無波,再來曲風漸強再弱接着又加強,最終再轉狂放激揚後回到綿遠流長,一曲起承轉合承接自然,忠實呈現淳于洛隸平靜中卻澎湃激昂的情緒。
行嫣然坐在藤椅上,見一身白衣的淳于洛隸衣袍翻飛、黑發如飛絮,笑容晏晏,眼神清亮,一切是如此美好,如夢境般美好,讓她久久無法從谪仙般的他與此曲只應天上有的笛音抽離,直到最後一聲笛音消逝在夜風中,她才總算回神。
“好美的曲子,從中聽到洛隸對人生的感悟,人一生猶如一彎河流,有平緩有急坡,最終還是回歸大海,然而在笛聲中,我聽見洛隸對人生所有的考驗與經歷,無論缺憾或者完美都抱持一樣的感激心情。”行嫣然依舊沉醉在笛音裏無法自拔。
“阿然說的是,這首曲子的确是我所做,用來感謝人生所有一切,”淳于洛隸勾起嘴角回話。
“這首曲子叫什麽名字?”行嫣然笑着問。
淳于洛隸望着她一雙靈動眼眸,心在胸膛鼓動着、撼動着,但所有奔騰情緒來到嘴邊卻是一派輕松自然,輕輕地、緩緩地開口。
“曲名是‘紅塵有幸識嫣然’。”
【後記 菲比】
很開心又有新作品與大夥見面啦!
記得上回出版古代言情小說是四年前的《冷冷俊神醫》,時間過得飛快,四年後才再出版《紅塵有幸識嫣然》這本古代小說,想想開始後怕了,時間未免過得太快啦!
居然一晃眼老了四歲,大驚!
雖然這麽說有點不好意思,但《紅塵有幸識嫣然》是一本我個人完稿後再次校稿時非常滿意的作品。
或許是年紀漸長,以前很喜歡摻有宮鬥或者是計謀連連相扣元素的小說,但最近開始,我反而愛上歲月靜好般細致綿長的情感作品,口味或許在将來還會改變,因為我可是很善變滴。
會想寫《紅塵有幸識嫣然》是因為我十分想讓筆下多出一位盛世美顏男子,以這為基準着手準備寫稿,在構思故事時,又覺得若将故事前半看似得上天眷寵的男子,于故事中後剝奪所有一切,在逆境裏卻依然能與愛侶相知相守,這該會是令人感動的隽永愛情,因此就這個想法開始寫了這本稿子。
在寫淳于洛隸時,我總忍不住思考,到底要發生什麽事情才能打下他波瀾不驚的面容?
左思右想,可能要賜死行嫣然才能讓他放聲大吼吧!
不過劇情沒有這方面的走向,只能讓他繼續頂着微微淺笑的嘴角一路走到故事結局(笑)。
行嫣然的個性是我十分喜歡的女孩模樣,溫柔中藏着無比堅強,看似弱小,卻比任何人都有勇氣頂住一片天,她靠着纖纖雙手替淳于洛隸撐起偌大府邸與書鋪,讓淳于洛隸能自由地用他最想要的生活方式活着,渺小卻綿長的愛情守護心愛的男子與一個家,這樣的女孩在歷史中見過不少,她們溫柔卻強大總令我喜愛萬分與心疼,不過我本人不是這種女生就是了(顆顆)。
在故事中,淳于洛隸不斷向行嫣然強調,生命可以短暫卻不能單調,堆積在生活中的醇厚情感才是生命的意義,這種道理相信大家都能理解,但真正能做到充實過每一天卻十分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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