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斬情絲浪子欲定心(一)
斬情絲浪子欲定心(一)
不知是過了多久,爾籁才昏昏沉沉醒了過來。她嘴裏發苦,嗓子幹得厲害,想說句話都說不出,一張嘴就咳了起來,身旁有人立刻遞來了一杯水、她眼睛睜不開,但感覺唇邊潤潤的,于是自然而然把送到嘴邊的水咽了下去,喝完總算好了些。
她很想睜開眼睛看看這是在哪兒,但怎麽用力使勁,眼睛都沒有一點反應。
“你發燒了……”
身邊那人還在,似乎放了一個涼涼的玩意在她手心裏。
“睡吧,醒來就好了……”
于是她再次陷入了昏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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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夜色已濃,屋裏點着成排的燈,卧榻四周被照得亮堂堂的。
賀政握着爾籁的手腕,仔細将她兩只手心都用烈酒擦過去,再從旁拿了另一塊汗巾,将她燒得發紅泛黑的臉擦了一遍。翠華跪坐在旁,一臉憂慮地洗換下來的汗巾,遞過去的時候,問了句:“又睡了?”
“嗯。”賀政眉頭緊鎖,手背探了探爾籁的額頭,“怎麽藥用下去半個時辰了,燒還不見退?”
“太醫也說了,娘子積勞成疾加氣血淤堵,一下子洩了精氣扛不住了。病去如抽絲,不能上猛藥,只能慢慢來了。”
賀政的目光始終沒有從爾籁臉上離開:“方才給她換衣裳,見她身上的傷了麽?”
翠華想了想他這一問所含意味,而後才說:“見了。娘子身上有數十處舊疤,短有寸短、長有臂長,應該是多年間留下的。”
賀政沉默了好一會兒:“你下去吧。”
翠華起身後又想起什麽似的:“殿下……昭然娘子那邊來人問了,幾時用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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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來我在這兒吃吧。”賀政揉了揉眉心,“你先去睡,夜裏你來守。今日出了這麽大的亂子,明天陛下定會要我進宮……我不在的時候你跟姜瑜兩個把在外頭,誰來都不許。”
“是。”翠華安靜地退了下去。
賀政雙手搭在雙膝上,面色依舊沉重。他心裏有大把的事,但卻誰都不能說。
“怎麽會呢?”他看着爾籁,卻是在問自己,“怎麽會呢……”
其實在之前,他已經發現了端倪。
動手前,他一直有些心神不定,但當時還以為是多年所願即将達成,有些過于興奮了。
後來覺出不對,是爾籁問他“萬一暗衛比我厲害”時,他忽然頓住了,因為那一刻,他即将脫口而出的,是一句“如果你害怕,那我們就此停下吧”。
他伸手,試探着想去碰碰爾籁的手,可最終還是收了回來。
“不能停……”他苦笑着說,“我已經……停不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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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歲時,太子受封,請了幾十個宗族親朋一起去跑馬。賀政是到了馬場,才看見賀瑜旻也在——是一位長輩非要帶着他來,說讓他也出來散散心。
賀政始終記得,皇帝要繼續發落永王家的最後三個男丁時,這些站出來阻攔的宗族長老們的嘴臉。
魯國公甚至搬出“天道正義”來規勸,似乎若不給永王一家留下一個男丁血脈,便說有違天理正道!
他恨死了那些人,恨不得也将他們捅上二百七十六個血洞!可這些人沆瀣一氣,最終還是救下了那三個該死的人。
衆人都知道賀瑜旻是逆賊出身,盡管皇帝已經赦免了他,但還是沒人願意跟他一起玩。他非常內斂,但也很小心,看所有人的臉色,一句話都不敢說。
大家騎到林子裏的時候走散了,賀政走着走着就看見了在前面的賀瑜旻。他蹲在地上摸一只兔子,那兔子不知是被誰射中了,後腿流血,跑不快。
“叔叔,怎麽了?”賀政下馬走上前去問。
賀瑜旻慌亂地看了他一眼,扔下兔子就要跑。
“你射中的?那你還挺厲害。”賀政拎起那只兔子看了看。
果真賀瑜旻停住了腳步,搖了搖頭道:“不是我……我是撿到它的,應該是被別人射中,跑到這兒的。”
賀政笑了笑,眼睛往周圍轉了轉,又看向他:“你一個人?”
賀瑜旻沒防備地點了點頭。
緊接着,賀政就臉色一變,彎腰拾起腳邊一塊拳頭大的石頭,狠狠地砸在了他頭上。
賀瑜旻當場被砸暈,賀政騎在他身上,又使勁補了幾下,确定他沒了氣,這才停了下來。他跑到附近的小溪裏去洗手,又搬了一塊更大些的石頭過來,放在賀瑜旻身邊,按着他的頭往上擦了不少血跡,假作他是不小心摔倒磕到了頭。
做完這些之後,賀政起身去騎馬,一扭頭,卻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賀宥。
賀宥比他小了五六歲,還是個小孩,瘦肩窄臂立在那裏,看着可憐兮兮的。
就在他猶豫該怎麽辦的時候,賀宥忽然開口喊:“十六叔,是他撞到頭了、你要去叫人麽?我才見宣王在附近,我們去找他吧!”
于是那天,賀瑜旻被人發現失足摔死在了馬場的樹林裏。
自那之後,賀宥便莫名其妙跟他多了往來。
賀宥的祖父黎王從沒受成祖待見過,封王之後便一直在封地,幾個兒子都沒什麽大出息。為了讓這個長孫能有機會在禦前,黎王打小就把他一個人送來了京城,偶爾家裏人回來看看他——但長輩地位如何,在天家是會明明白白體現在兒孫身上的,若非跑馬這種人多的大場面,同樣沒人會去叫一個小小的黎王孫出來玩。
這種情形一直延續到賀宥攀上了賀政這根高枝——他可以随意出入祁王府、可以請到賀政為他說媒,甚至可以在宴席上跟賀政同坐一席,于是不少原本想走祁王門路的人,便轉頭來找了他的門路。但他對此十分拎得清,除了對自己家有益的事,其餘諸事是一概不管。
賀政也不清楚,當日他是看到了還是沒看到——或許是真的沒看到、又或許是在裝傻——但這樣的聰明人既然選擇傻了,除非失心瘋,否則一定會傻到底。
除去了賀瑜旻,永王一家就只剩下了賀伏晟父子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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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然早起問的時候,下人說:“殿下已經進宮去了。”
“幾時走的?”她梳着頭發,忽然想起什麽,“昨夜殿下在哪兒睡的?”
丫鬟低了低頭:“奴不知。”
“不知?”昭然有些奇怪,但也沒覺得什麽,又問,“昨日救回來的那位郎君如何了?翠華人呢,沒來過麽?”
丫鬟又搖頭:“還沒呢。”
“那我們一會兒去看看吧。”她放下梳子,“幫我梳妝,再叫人去庫裏那些瓜果補品出來,一會兒拿着送過去。”
她帶着四個丫鬟、小厮到了客堂,遠遠地就看見姜瑜帶人守在門口。
“昭然娘子。”姜瑜恭敬地行禮。
“嗯,我進去瞧瞧昨日殿下救回來的人。”昭然拾階而上,不想卻被攔住了。
“娘子……”姜瑜垂眼,“殿下吩咐,誰都不許進。”
賀政身邊幾個貼身侍衛,伯實最強、大也最靈、姜瑜最忠,只要在京城,賀政一般都會帶着姜瑜在身邊。今日他卻一改往常,自己進宮去面聖,把姜瑜留在了府裏。昭然心中自然有些犯嘀咕,但還沒多想,只以為那受傷之人關系非常,需得盡心保護。
“我帶了些補品來,總能留下吧?”
“那沒問題。”姜瑜暗自松了口氣,收下了帶來的補品瓜果。
賀政夜裏沒回來,被留在了宮裏。昭然等他到後半夜,第二天起遲了,聽說他在書房,于是匆匆打扮好就往書房去了。
她端着茶水到的時候,賀政正坐在榻上跟府裏的先生下棋,見她來了,便招呼她對弈。先生識眼色地退下留了她二人在屋裏。
這棋一下就是大半天,昭然贏了兩局,賀政只贏了一局。
他笑着扔掉棋子:“好你個昭然,平日裏都是讓着我呢?”
昭然笑道:“輸贏又怎樣?即便一時贏,也躲不過下一回輸啊。”
“哈哈哈——”賀政爽朗大小起來,不想動作一大扯到了腿,“嘶”地倒吸一口涼氣。
“怎麽回事?”昭然忙過來上手給他揉。
賀政抻了抻腿:“昨夜挨了訓,在那石板地上跪了兩個時辰……啊,輕點揉……”
“這回又為的什麽?”昭然撩起他的褲腿來,見青了一大片,心疼道,“陛下也真是,天大的事情,也沒見這樣罰過你啊!”
賀政又笑了笑,将她攬入懷中,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花草香,忽然問:“還記得……當初為什麽給你改名麽?”
昭然點頭:“殿下說‘青鳥’雖好,送來的福氣,卻是人人可得。”
“嗯,你這麽可心又聰慧……給我一個人做昭然就好。”賀政含混地說,“對了,這給你。”他從身後摸出一只木盒,取出了一枚洗得褪色的同心結,佩在了她腰上。
昭然一驚,忙說:“殿下!……”
賀政卻握住她的手親了親:“早該給你的,一直不知什麽時候合适,那就今日吧。”
“這可是先王和先王妃的定情物啊……”
“是,是陪着他們經過生死的。”他撩起同心結來,拿在手裏掂了掂,“你我這麽多年,也算患難與共,難道你不肯要?”
昭然自然搖頭:“不……”
“那就不必再說了,”賀政擺手,“我還有點事要忙,你先回屋去吧。”
昭然一副谷欠言又止的模樣,最後只說了一句:“萬事當心,別太操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