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情癡郎忘斷解因緣(二)
情癡郎忘斷解因緣(二)
眼看日過正中,爾籁等得已經有些心焦了。
當日她跟蹤孟定青從城外回來,本就多耽誤了時間,還怕匡靜等急了,結果沒想到一回善才坊,卻聽說匡靜尚未歸來,便一顆心懸到了嗓子眼。
幸好只等了沒多久,便有人來給伊仙子傳了信,說匡靜遇上了麻煩。她原想跟着伊仙子一同出去走動求人,可伊仙子說她“性子沖動,還是留下等消息的好”。
她惴惴不安地在屋子裏等了幾個時辰,總算等到伊仙子回來,卻又聽她說:“錦蛇姊姊被下了大獄……別急!我已經托了李公子和汝清縣侯去問了,事情可能有些麻煩,但總歸能解決的。”
這幾日于她可說是度日如年,她幾乎粒米未進,只一心等着匡靜能夠回來。她不知道一直給伊仙子送消息的是什麽人,可那些人一次次地來,帶來的都是不确定的消息,直到昨日,才終于等到了一條“明日人便出來了”的好消息。
她披着厚披風,一直守在善才坊門口,盯着進出的每一趟車馬,又覺得像的,便上去拉一把車,叫一聲“阿姊”。
有的車裏坐的是一對男女,被她打擾了溫存,還會罵上幾句,甚至讓家奴過來攆她。她鐵青着臉地從披風裏露出柴刀刀刃來,家奴們便會知難而退,立刻駕馬逃離。
沒等她收回柴刀,就聽見一聲遠遠的喊:“妹妹!”
她猛地回過頭去,只見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正向着坊門處來,匡靜一只胳膊搭在小窗外,撩着簾子也在看着她。她急忙跑上前去,等不及馬停便跨上了車,半個身子探進去,把駕車的牟張都擠了下去。
“阿姊,你怎麽樣?”她焦急地去看匡靜的情形。
匡靜臉色有些憔悴,但還好沒什麽病容,她握住她的胳膊,柔聲道:“回去再說,你先擠擠坐下。”
姊妹倆擠在狹窄的車廂裏,兩只手始終緊握在一起。
爾籁忽然看見匡靜腕子上的那串念珠,擡起手來問:“這是什麽?”
匡靜撥了撥珠子,忽然眼珠子一轉,勾着唇角說:“這啊……你道有多巧!這回雖到牢裏走了一遭,可你知道我遇上了誰?”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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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峰寺那俊和尚。”
爾籁想起了什麽:“說起來,當初你不是要讓和尚為你還俗?”
冷不防這麽一提,倒把匡靜說愣了:“不過興起時的玩笑話……好吧、好吧,我輸了,欠你一回。”
爾籁哪裏會真跟她計較,又見她身旁放着個小木盒:“這又是什麽?”
匡靜指尖在盒子上撫了撫,笑道:“是我曾有過的一顆真心,可惜……不是時候。”
爾籁覺出她神色有異,便就此沒再問了。
下車的時候,牟張還要來背匡靜,爾籁伸手攔住了他,自己跳下車來,讓匡靜伏在背上,穩穩地将她背進了屋。
伊仙子早都命人備好了熱湯和爐子,二人還是住在樓上,不要別人伺候。
腿傷加幾天牢獄之災,匡靜身上更是時常發涼了,尤其一雙腳,未到冬月,卻寒如冰,真不知道她是怎麽在那大獄裏頭熬過來的。
爾籁把爐子擺在她腳邊,用熱水擦洗過後,搓熱了手去幫她捏腳底的穴位。
“這幾天我想了許多事。”匡靜仰面朝天躺着,倦意又有些湧上來,“如果……如果當初,我懷裏抱過的那個小肉團子是你,該有多好啊……”
“阿姊,說什麽呢?”爾籁沒太聽清。
匡靜搖了搖頭,朝她伸出一只手:“別揉了,來睡吧。”
姊妹倆的手再次緊緊拉住了,爾籁圈着她的胳膊趴在她身旁,靠着暖洋洋的火,聽她說:“想害我們的,就讓比我們先死……不給我們的,我們就去争……爾籁……”
“嗯,阿姊。”
“如若能有來世……”匡靜摸了摸爾籁軟軟的發梢,“來世,我們還做好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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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隐約約的,匡靜似乎回到了并州城,就住在富通坊的院子裏。
她正提筆作畫,卻聽外頭有人來敲門。于是她放下筆,起身去開門,卻見一個渾身髒兮兮、穿着破舊僧袍的男人站在面前。她一怔,半晌沒說出話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有些認不出來的玉真。
他下巴長了一截須子,頭發都冒出了青茬,臉曬得黝黑,背上背一個癟癟的行囊,腳上穿着一雙破草鞋,幾個腳趾都漏在外面,也不知是走了多久的路。可他一雙眼睛還是一如往昔,閃着明亮而喜悅的光。
“……和尚?”她難以置信。
玉真哽咽了一下,朝前走了兩步——從玉縣到并州城,将近三百裏山地,他一路化緣而來,帶的草鞋破了就赤腳,腳底都走爛了,又在中途得了別人的施舍,給了他一雙舊草鞋。
“求菩薩寬恕。”他看着她說。
匡靜站在原地不動,他也站着不動,但一副可憐委屈的神情,似乎此時若匡靜說要他走,他便真不知道今後該往哪裏去了。
可匡靜卻低頭笑了笑,往前踏了一步。
于是他立刻朝她迎上來,又說了一次:“求菩薩寬恕。”
“……和尚,”她輕聲問,“你丢了你的菩薩麽?”
玉真搖頭:“我只是……想你了。”
匡靜于是擡手攬住了他的脖子,哪知他卻一只手堵在了她唇上:“你我尚無名分,這樣行事,已是逾矩了……這樣不對。”
她有些好笑,打着趣說:“雁是沒有,但兩人為媒、一心為聘,再叫妹妹來為證,足矣。”
“你真肯嫁我麽?我一身孑然,還守不住本心。”
“世上的事,只有自己才知道好壞,別人說了都不算。”
“可我不夠好……我無家無父無母,自小被扔在寺門處,由師父撿了回來才有了條生路。”玉真有些沮喪,“真叫平生如薄紙,一眼望穿、乏善可陳。”
“就是這樣,你才碰上了我。乏善可陳……何嘗不是幸事?”
周圍的一切似乎失去了原本的喧嚣,只餘下一片黑暗和寂靜。
“空生大覺中,如海一漚發,有漏微塵國,皆依空所生。”匡靜笑道,“和尚,你本該在佛門得道的,是我耽誤你了。”
玉真搖頭:“我從本心,想來……菩薩不會怪我。”
匡靜便問:“我殺過那麽多人,若到将來見真佛,佛又會怎麽說?”
“佛法普渡衆生,衆生皆在俗世外、亦在塵世中……”玉真看着她,目光灼灼,“在你見佛前,我會替這些人誦經超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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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覺睡了大半天,醒來後姊妹倆便在屋裏吃飯,順道把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互相說了說。
匡靜先說完自己的事,見爾籁聽得愁容滿面,捏了捏她的臉:“別愁了,都過去了。你呢?跟着孟定青有什麽收獲?”
“有一些。”爾籁放下了筷子,嚴肅地說,“當日我跟她走了快兩天,原本都要打道回府了,結果路上忽然出現一個男人,身長足有九尺、背着一柄巨斧,兇煞我也!孟定青與他說過話後,二人便分道揚镳,我于是跟着那巨斧人走了兩裏多地,沒想到被他發現了。”
“什麽?然後呢?”
“巨斧人用假行蹤迷惑我,我被他打了埋伏,險些中招。他個頭太高不夠靈巧,我不想與他多糾纏,交戰幾個來回後用藏在護腿裏的刻刀紮中了他的左後肩,将他甩脫。”
“這人是什麽人?”匡靜奇道,“京城果真卧虎藏龍,才來了多久……與孟定青有來往……”她忽然拍了下巴掌,“哈,我知道了。”
“是什麽人?”
“不急,等确定之後再說不遲。”
今夜就連伊仙子都沒來打擾她們,姊妹倆安安穩穩呆到第二天後晌,便有客人來了。
賀宥帶着李騰、成益海,另外還有賀政單獨乘一輛車,四人都帶了禮,是專程來看望匡靜的。說是賀宥帶頭來的,可明顯李騰是最關切匡靜的,禮單上的大小補品由挑夫挑了滿滿一擔,進門的時候險些被絆着。
爾籁不想見這些人,匡靜卻說:“讓進來吧,我就躺着,你在旁邊應付應付——幫我盯緊了那個賀政。”
說到他,爾籁便心生警惕起來,因在屋裏不方便拿柴刀,于是只換上外出的護腿,又新拿出一柄刻刀藏在了裏面。
幾人被伊仙子帶進來,李騰幾人先上前來對匡靜噓寒問暖,并說了各自聽到的一些事。
“……據說京兆府監牢中的幾個獄吏均被裁撤,也不知犯了什麽過錯。”成益海道,“付如俊為了交接那污蔑娘子的老惡人,還專程去了趟大理寺,動靜鬧得不小。”
“主要還是宣王出面打了招呼吧。”賀宥若有所思,“畢竟他是皇長子,雖不是嫡出,但多年來為人處事得當,也得陛下器重。不過那樂正家倒是好大面子,竟能請得動他說情!啧啧,以前倒是小瞧了郭玉這人……”他忽然看了眼賀政,“诶喲,瞧我,忘了十六叔跟南陽侯是故交了,掌嘴、掌嘴……”